(1)錦娘
背對夕陽回家的路上,我決心要去跳蘋桑教給我的舞,去跳我真正喜歡的舞,去街市上,去田野上,去各種人多的地方跳我與蘋桑最愛的舞蹈。沒有銅錢無妨,只要有人喜歡,因為有人喜歡就是對蘋桑的認可與慰藉。
于是,我得空便會去跳,蘋桑的舞相較我在國樂府學的舞蹈更加貼合百姓生活,大概得此緣故,逐漸打賞的人多了,也有人跟在我身后模仿。嚼舌根的,愛打趣的人也漸覺無趣,自行退去。
像當年府丞大人在集市上出現在我面前一樣,錦娘出現了在我面前。
她邀我去她的歌舞坊喝茶,她跟我說,只要我愿意到她的歌舞坊跳舞,帶帶小生,一年可以給我十五兩銀子,而且絕不讓我去接待客人。
以她開出的條件,顯然對我早已有過了解,現在便是借機出動。
歌舞坊雖然比青樓要清凈,但也難免讓人多想。但這又有什么呢,給母親掙點銀兩,我就可以早日走出責任的牢籠。
我于是同意了。
在這個叫霓舞霽的歌舞坊里,她們管我叫花娘。都是些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又沒有國樂府的規矩,倒也多了幾分國樂府沒有的自在。她們以我為師,又說我沒有舞師的架子,故而總愛與我親近。而我素來沒有多的心思,除了負責教就是擔個長者的責任替她們解決些困擾。
錦娘倒是如她說的那般,沒有逼迫我招待客人。所以我每每表演完,只表達感謝就直接離場,客人額外打賞一概不收,也一概不招待客人。久而久之,他們便又給我立了個吉邶最傲舞姬的稱號,本來就有著前塵是非,現在多了這么個稱呼,倒是給霓舞霽招來了更多的看客。錦娘自是欣喜,但她從不讓其他姑娘學我這般。
有些姑娘覺得錦娘偏袒我,心里總有些不平,但,一來我是舞師,教導著眾舞生,二來我引來客人也沒少給她們帶去好處,所以她們權衡著也就接納了這么一種情況。
(2)姝兒
在歌舞坊我除了表演與授舞,便是負責編舞,有時候我就坐在訓練房彈彈琴發發呆。錦娘見勢,反而說道,心里悶可以出去走走,只要該做的做好了便好。
我便受了這個便利,時常在外走走,找找編舞的素材與靈感,也一個人自在散散心。一日,我遠遠瞧見了國樂府的舞生隊伍,她們喜笑顏開,躊躇滿志,估摸在哪里表演得了上頭的獎賞。我仔細著一個個瞧,倒是沒看到蘇琬。不知道我走了后,她過得怎樣,她雖沒來找過我,但我也正希望如此,與我保持距離,方能表明正確的立場。
就在我出神這會子,一個姑娘突然喚我姐姐。除了蘋桑還有誰這般喚我,我回頭一瞧,那姑娘笑容滿面,似有所求。
“喚我?”
她連連笑著點頭。
“有事?”我輕聲問。
“我看姐姐好漂亮啊,聽說你是霓舞霽的舞師,我想和姐姐學跳舞,可以嗎?”
我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姑娘,與我一般大的年紀,姿色平平,穿著上雖不像富貴人家女子,但也有幾分講究與華麗。
“為何要與我學舞?”
“因為我也想像姐姐一樣會跳舞,可以讓未來夫君對自己一心一意。”
這個理由倒是讓我有點意料之外,我笑問,“會跳舞便能讓夫君對自己一心一意了嗎?”
“如果男子不愛會跳舞的女子,又怎么會有那么多男子慕名看姐姐跳舞?”
我看著她一臉篤定的模樣,亦不想多說背后的緣故,以免掃了她的興致,讓她心灰意冷。再者,若是將來她成婚有了夫君,說不定他夫君的確能因她會跳舞而對她多幾分上心。
“那你可是要去歌舞坊與我學,還是讓我上門教你?”
她見我答應了,欣喜如狂,“自是徒弟上師門拜學。”
我便告訴了她住址,在吉邶與西橋里相接的草屋里,她連連應好。
待我在家休息之時,她乘了馬車前來,還備上了禮物。
“孔姝兒拜見師傅。”
“隨意便好,不要拘禮,像初時那般喚我姐姐便可。”
“好。”她總是那樣笑容滿臉。
我泡上茶,說道:“山迢路遠的,既你在城里住著,我上門教學便可,禮物就不收了,收了學金便已足夠。”
“坐車很快,姐姐,這只是小禮,我特意給您帶來的,您別不收啊。”
“用你就好。”我不想多費這些人情往來的口舌,便收了禮,取了一眉黛作為回禮。這眉黛得錦娘贈與,我收著一直未用,如今派上用場。
她接了眉黛一看,“呀,這是好東西呢,謝謝姐姐。”
如此往后,她也總來歌舞坊找我,約我逛街踏青喝茶之類的。我若便利,倒不推辭,畢竟我在吉邶也無人往來,她并無多的心思,我便不介意,愿意往來。
(3)寒江
近日連連飄雪,西橋里積雪已厚。我在草屋里生了炭火,依舊很冷。然思念蘋桑,便耐住嚴寒,畫了一幅我撫琴她起舞的畫作。白雪皚皚,空曠寧謐,我裹了厚厚的斗篷,抱了個暖爐在手,便出門了。
我給蘋桑燒了剛畫的畫作,她在天之靈,自當明白。隨后,我便向江邊走去,此時的寒江定然寂寥冷清,是個放空神思的好去處。
未至江畔,我便知有人“捷足先登”了。簫聲悠遠綿長,略帶哀傷。寒江吹簫是番好情致,我躲在后頭聽曲,亦無不可。
我尋聲而去,見前方站著一頎長身影,看這挺拔身姿估摸是名公子了,他亦披著斗篷,我除了能瞧見他的簫,看不見正臉。于是,我就站在他身后不遠處聽曲觀景了。白雪連江江連天,四下蒼茫橫君簫。
寒風雖有些凜冽,但這寒江難得,簫聲不易,我裹緊了些,不舍得離開。自蘋桑之后,這是我最放空自在的時候了。
曲停,我怕他發現我,便輕聲躡腳地往枯草叢后面躲,蹲在草后,我看到他又繼續奏曲。也怪,聽個曲,我在躲什么,許是怕人家發現了自己不肯再奏,我便要失落遺憾了。
這后面吹的幾首曲子,倒少了一分哀傷,多了一絲恬淡,我聽得如癡如醉,竟忘了自己本是來江邊觀景散心的。
許是天氣過于寒冽,又或許他早已在這佇立許久,他轉身欲離開。
這下我方目睹真容,清雅冷峻,眉間帶霜,眼里有淵,握著簫的手指節分明,此人處處透著雅正疏離的氣質,遠非他的簫聲平易近人。
待他離開之后,我又沿著江畔好生領略了一番江景,適才的簫聲仍然縈繞心間,久久不散。回到草屋,我生火燒水,暖暖身子,然后借著燭光,把他在江邊吹簫的光景畫了下來。
我想往后,當我不必再為五斗米發愁的時候,就找一處江邊住下,日日讀書撫琴起舞作畫,從春花夏雨到秋霜冬雪,那樣一個人也自在寧靜了。就在我神思之際,寒風破窗而入,擾得我屋內一片凌亂,我起身關窗,桌案上的紙畫已被卷起帶出窗外。
我把窗戶仔細關嚴實了,就拎著燈籠出門找適才的畫,竟半日也沒尋著。本已在江畔凍了半晌,耐不住刺骨嚴寒,我只得回屋取暖。暖暖手后,彈幾曲白日聽了的曲子。今日的簫曲恐太入我心,竟令我如此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