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看向徐庶,一種感同身受油然而生:“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十二.亂世造就的命運
孔明已經好幾天沒去樂山了。
葛顏盤坐在竹林下,一個人吹著那段《高山流水》的簫聲部分。這段即興發揮經過無數次磨合,已如鵝卵石一般愈發潤澤光亮,他們的默契也是日漸深厚。
有幾次合奏,徐庶也在場。他并不擅音律,甚至有點五音不全,卻是個有品位的聽眾。
一人獨奏,確如孔明所說,有些寂寥。
她望了望平常他盤坐的地方,心中升起一股混雜著期盼與落寞的情緒。
葛顏收起簫,準備回家。她繞了個道,從東北坡上的山。
剛走到一半,遠處林子里突然傳來奇怪的喊叫聲,聽著像一個女人,甚是揪心。葛顏心下疑惑,便朝聲音的方向趕去。
到近處才見是一個男人扯著女人不放,那女人披頭散發,歇斯底里地想掙脫。葛顏定睛一看,那個男人竟然是徐元直。
兩個人你拉我拽,僵持不下,像拼了命一樣。眼看拗不過,徐庶順手一掌打在女人頸背處,女人軟軟地癱下來,昏倒在他懷中。
他以一種很尷尬的姿勢小心地摟著那女人,回過頭,發現了身后的葛顏。
“先生,你……”葛顏尚處于震驚中。一來是這個奇怪的場景,二來是徐庶那厲害的一掌……
徐庶騰出一只手,做了個抱歉的手勢,隨后指指頭頂的樹。葛顏這才發現樹上掛著一條環成圈的麻繩,再看樹下,離他們三步開外有一塊大石頭,正位于麻繩下方。
她瞬間便明白了幾分。
“她是哪個村的人,先生可認識?”
徐庶搖搖頭,順手想抹去額上的汗,不料那白色衣袖竟染上好幾處血跡,還順著指縫流下來。
“先生怎么受傷了?”
“方才勸阻時被她抓傷的。”他下意識地掩好袖子,“一點小傷,無礙。先把她送到你家安頓好吧。”
徐庶本是來西南山找葛顏的。他方才正路過東北坡地,突然望見有個陌生的婦人踮腳立在石頭上,正欲上吊,他立刻沖過去救下,想拉著她離開現場。
不料她卻百般掙扎,說什么也要尋短見,情急之下徐庶才不得不出手打昏她。
這一幕又恰好被歸家的葛顏看見。
從這里再往前一點就到葛顏家了,徐庶背著婦人,一路小跑回來。
安頓好婦人后,葛顏取出一些藥酒和干凈布團,撩開徐庶滿是血跡的袖子。
當然,光是勒令他乖乖閉嘴坐下不許再說“這不妥吧”就花了好一番口舌。
藥酒覆上的一刻,徐庶微鎖眉頭,手明顯抽痛了一下。周圍的血跡已經凝固,從出血量上看傷口還蠻深的,不一會兒,布團就被浸成殷紅色。
從這個角度看去,女子認真的側臉盡落入眼底。他微微別過頭,眼神有些無處安放。
收拾好藥物,葛顏走向里屋去視看那婦人,只見她尚在昏迷中,雙眼緊閉,全身都在發抖。她握起那雙長滿老繭的手,覺察到了異樣。
“怎么了?”徐庶走進來,看到葛顏蹙緊的眉頭。
“她額頭滾燙,脈象紊亂,應是發熱了。幸虧先生那一掌下手不重,否則便真要了她命了。”她扯過床角的被子,蓋在婦人身上。
徐庶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葛顏翻出煎藥的陶罐,示意他一起到后院藥圃:“看來,我們有的好忙了。”
一直折騰到后半夜,婦人的燒總算退了不少。
幫她擦凈汗后,葛顏倚在桌前休息,腦子里有些迷迷糊糊的。
幾分倦意襲來,恍忽間,她感覺似乎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定在自己身上。扭過頭,只見徐庶正低頭看自己手背上的繃帶,那眼神像是在給她的傷口包扎技術打分一樣。
“今日麻煩先生了。只是現在,先生回去也……”她枕在自己胳膊上,撐著最后一點醒著的意識念叨。
徐庶并未做聲,任她這句有氣無力的話消失在昏暗的燭光中。他躡聲上前,關緊了虛掩的窗。
“葛顏姑娘,撐不住就睡一會兒吧。”
在葛顏已經重影的視線中,她看到徐庶好像取下了掛在墻上的外衣。
“都快四更了……”
后面的話她沒有聽見,她只知道那件衣服蓋在肩上的那一刻,自己便昏昏睡了過去。
……
大約辰時,婦人方醒來。聽聞響動,葛顏驚醒過來,跳起來跑到床邊。
“這位姐姐,感覺可好?”她急切地問。
“我這是……在哪兒?”婦人疑惑地看她一眼,扶扶還有些微暈的頭。
“我叫葛顏,這里是我家。昨日這位先生救下你,發現姐姐高燒不退,還好現在已經無恙了。”她小心地扶她坐起,這時徐庶也來到床邊。
“是有點印象……”婦人敲敲自己的腦袋,一眼瞥到徐庶用繃帶包扎好的手,“我一時沖動,還把這位先生抓傷了,抱歉……”
“您無礙便好。”徐庶道,“為何要尋短見,究竟遇到什么事?”
婦人低下頭,面容斂不住哀傷。
“我本是宛城人,于城外種田為生。家里男人被征去打仗,只剩我與兒子。這戰禍不斷,田里糧食搶光了燒沒了。我們母子倆只好逃亡到荊州,欲尋同宗親戚。夫君與我早斷絕音訊,更有消息說他戰死沙場……不想禍不單行,前幾日入山野趕路,孩子竟走丟了,找了兩天都不見人影,我自己也迷路了。”
婦人忍不住抽泣起來:“我回顧這一路逃亡,萬念俱灰,便想一死了之……可憐我那孩子,還不滿四歲,他如今下落不明,我……我……”
葛顏忙遞上手帕:“您別急,我們一定會幫您想辦法的。姐姐才退燒,這么哭會受涼的。”
“可我孩子他會沒事嗎,萬一,萬一……”
“這位大娘,聽我一言。”徐庶打斷她,“且容我與葛顏姑娘尋找,孩子應該還在這附近,不會走遠的。您若執意尋短見,那孩子今后怎么辦。”
婦人情緒平靜了點,拭了拭眼角的淚。
“孩子叫什么名字?”葛顏問。
“我一直喚他阿辰。”婦人用手比了比,“大約這么高,穿一件麻灰色單衣。”
“好。姐姐放心,我與元直先生常年住在隆中,對這里很熟悉,找起來不會困難。您千萬別再想不開了。”
母親已經熬了些米湯端進來,葛顏略向她交代幾句,便與徐庶出了門。
兩人略一討論,認為孩子很可能已經下山到了村落里。隆中一帶共有五個村子,照推斷不太可能溢出這個范圍。
他們先下到離西南山最近的沈家溝,村長老是個德高望重的人,年齒與水鏡先生相近,讀過些書,為人和善仁慈。
他告訴他們,兩天前確實有這么個小男孩來到村子,被他在后院撞見。
“我見這孩子可憐,就帶他到屋里吃了些東西,問他從哪兒來。”長老道,“誰知我一問,這孩子眼淚就掉下來,說要找娘親,便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哎,我這身老骨頭,哪趕得上他,一會兒就沒影了。”
“那他往哪個方向跑的?”
村長略一思索,伸手往西邊指指。那個方向上沿途有兩個村子,范圍一下子縮小很多。麻煩的是,那是隆中最大的兩個村,且相距很遠。
“亂世啊,這樣的孩子越來越多了。”村長望著天,沉重地嘆口氣。
徐庶和葛顏都沒作聲。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一些事,截然不同的事,但都發生在中平和初平年間。
“葛顏姑娘。”徐庶突然喚她,“如果有一天戰亂能夠平息,我們這些人該會保有怎樣的記憶。”
“我只希望能和母親平平安安等到那一天。”葛顏如是說。
記憶?她能有什么樣的記憶?
徐庶默然,習慣性緊握的右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葛顏回味著他方才那句話,突然咂摸到些深意。
不管是她,徐庶,還是諸葛亮,他們都有一段灰色記憶。
她不知道那兩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曲折,但她在徐庶那番話中聽出來了。
諸葛是瑯琊大族,徐家乃寒門,而她葛顏更不過是賤民一個。他們原無多少交集,只因為戰亂而相聚在此。
這種兵燹之禍將永遠烙進他們漸漸成長起的人生,最終變成一個時代的共同記憶。
她重新看向徐庶,一種感同身受油然而生:“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徐庶沒有否認。在山中避亂的人多來自五湖四海,這沒什么好奇怪。
“庶本是潁川陽翟人。”
“那先生是如何到這里的?”
徐庶沒有說話,他微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葛顏裝作在撣袖子,有那么些尷尬。但既然都把話說開了,撒出去的好奇心也沒辦法回收了。
過了許久,徐庶才抬眼,正色看向她。
“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