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讀西游只關系師徒四人與妖精如何斗法,各路仙佛神通廣大。開始接觸格律詩后,看書時對詩詞就格外關注,如今再讀,這《西游記》里的詩詞也別有洞天。
《西游記》無疑是中國最出色的神魔小說。它不同于一般的神魔小說,一定要傳播什么信念或充滿說教意義,它的語言是明快幽默的,妖精會搞笑,神仙會罵人。其中的詩詞卻是寫理極透,寫景極盡新奇美妙,可見作者文學造詣之深厚。書中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聯語、偈語,二是哲理詩,三是景象詩。 我們不談打怪,就說說詩詞吧。
(一)
都知道猴子的老家,位于東勝神洲傲來國的花果山,乃靈氣聚集之地,風景絕美,到底怎么個美法,還要細讀第一回里的《花果山賦》:
勢鎮汪洋,潮涌銀山魚入穴;
威寧瑤海,波翻雪浪蜃離淵。
水火方隅高積土,東海之處聳崇巔。
丹崖怪石,削壁奇峰。
丹崖上,彩鳳雙鳴;
削壁前,麒麟獨臥。
峰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
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
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
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云。
一條澗壑藤蘿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百川會處擎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
不難看出,書里描寫景物的詩都頗為夸張大氣,如:花果山之氣勢鎮住了汪洋大海,潮水涌動像銀色的山;之威嚴高于瑤池神海,是雪白的浪花托起的仙境。
石窟每天都能看到龍進出,什么壽鹿仙狐靈禽玄鶴平時都見怪不怪的,還有仙桃修竹四季如春花草不謝。最后一句可以看出花果山的宏觀位置:百川會處擎天柱,傳說古時候天塌下來了,女媧斬下了巨龜的四肢,用以將天撐起,稱為擎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大地根是世界山脈的總源頭,可以看做是最古老火山的樣子。可見花果山位于天之角,山脈之源頭。
再看句式,長短句結合,句句成對偶,生動地呈現了一個鐘靈毓秀的花果山來。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語言駕馭能力和文學天賦。
(二)
在這個海市蜃樓般的花果山,吳老是用了一首七絕《四季》來描繪猴子猴孫們的日常生活的:
春采百花為飲食,夏尋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時節,冬覓黃精度歲華。
春天以盛開的百花為日常飲食,夏天用成熟的果實作生活物質。秋天以收獲的芋頭、板栗等能夠收藏的食物延續時節,冬天則以藏在地下的黃精度過歲末。作為一只猴子,悟空的童年無疑是自由快樂的。
(三)
《花果山賦》里有一句:仙桃常結果。可見花果山也不缺仙桃,可后來悟空掌管蟠桃園的時候為什么還是忍不住吃光了三千六百株樹上所有好看的桃子?有人說是因為桃子吃了可以長生不老,因為書里有原話: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
顯然不是,悟空早在菩提老祖處修煉得與天地同壽的體魄了。忍不住偷桃一個因為當時喝了點小酒,二是因為那桃不比花果山的桃,長得實在誘人了,有詩《蟠桃賦》為證:
夭夭灼灼花盈樹,棵棵株株果壓枝。
果壓枝頭垂錦彈,花盈樹上簇胭脂。
時開時結千年熟,無夏無冬萬載遲。
先熟的酡顏醉臉,還生的帶蒂青皮。
凝煙肌帶綠,映日顯丹姿。
樹下奇葩并異卉,四時不謝色齊齊。
左右樓臺并館舍,盈空常見罩云霓。
不是玄都凡俗種,瑤池王母自栽培。
這桃可不是一般人種的,由王母娘娘親自栽培,常年被云霓籠罩,長得夭夭灼灼,顆顆飽滿,像簇在枝頭的胭脂。尤其喜歡“酡顏醉臉、凝煙肌帶綠”這兩處的形容,難怪猴子忍不住吃了個片甲不留。
(四)
與如來斗法,自報家門的時候,一首古風道出了猴子前半生的寫照:
天地生成靈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簾洞里為家業,拜友尋師悟太玄。
煉就長生多少法,學來變化廣無邊。
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
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
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
一只天生地養的半個仙猴,家在水簾洞,曾拜師悟道,學得無邊法術,人間不夠我發揮,我有這個本事,憑什么就不能爭這凌霄寶殿?將猴子的平生經歷和當時的理想抱負一一道盡。不過天界規則豈是“歷代人王有分傳”這么簡單,看完竟有點心疼猴子。
猴子對黑熊精的自我介紹,是所有介紹中個人最喜歡的一句:“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光說這氣勢就霸氣非凡,頗有當年大鬧天宮的本色。為什么猴子一會兒稱自己是仙,一會兒又稱自己是妖?有人解讀為是黑熊精激發了猴子妖的本性,我倒是覺得猴子會說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是妖,我是妖的祖宗,誰更厲害可想而知,捉妖的時候氣勢也很重要不是嗎。
(五)
書中第九回有很大一段篇幅都是在寫漁翁和樵夫的對話,一個漁翁張稍和一個樵子李定,在涇河邊斗嘴,兩人以詩對的形式來攀比誰更出世、更樂于山水,精彩之處比比皆是,這一回簡直就是吳老的詩詞大放送。其中個人最喜歡的就是下面兩首七律:
《漁翁閑情》
閑看天邊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
倚篷教子搓釣線,罷棹同妻曬網圍。
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
綠蓑青笠隨時著,勝掛朝中紫綬衣。
《樵夫逸興》
閑觀縹緲白云飛,獨坐茅庵掩竹扉。
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
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
草履麻絳粗布被,心寬強似著羅衣。
漁翁說自己閑了就看看天邊的飛鶴,教兒子搓釣線,陪妻子曬漁網,心性定了,覺得浪是平靜的,風也是溫柔的,隨時都準備穿的蓑衣斗笠,比朝廷之上的綬衣官服強過百倍。樵夫說,我閑了就看看白云縹緲,讀讀書,或者約朋友下下棋,高興了就唱歌撫琴,雖然穿著粗麻布衣裳,但心中開闊,比穿錦衣綢緞都快樂。
實際上兩人都是下里巴人的典型代表,卻一口氣吟誦出了包括《蝶戀花》《西江月》《臨江仙》等詞牌在內的14首陽春白雪之作,表面超脫,內心計較。斗完詩詞兩人便開始人身攻擊,最后引出了促成唐僧西去的重要人物袁守誠。
《西游記》中的詩詞還很多洋溢著佛道色彩,指向世俗,含義雋永,但又不顯晦澀。如“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等,在文章里就不一一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