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雪國》有什么感受?——沒有主線和支線,沒有起承轉合,故事普通地像是流水賬,出場人物只有寥寥數個,人物形象也不甚豐滿。聽說很多評論把川端康成的文字特點總結為“物哀美”,想來確實有許多唯美的景象,也能品出些淡淡的哀傷來,但除此之外,《雪國》還有哪些好處,竟然能被連村上春樹都拿不到的諾貝爾文學獎青睞?似乎就說不上來了。最多有些朦朦朧朧的情愫若隱若現,縈繞在腦海中,飄來蕩去,卻難以言表。
以上這段,大約是很多讀完《雪國》的讀者共同的感受。這也恰是許多經典作品的共同特點:不露聲色、深不可測。
《雪國》的情節,實在沒什么可以介紹的。一個叫島村的人,隔一段時間就會去到“雪國”這個地方,見一個叫駒子的姑娘,偶爾會碰上駒子的朋友葉子姑娘,葉子突然在一場火災里死掉了。完。
就這么一個看上去莫名其妙的故事,川端康成究竟表達了什么?
從表面上看,島村是一個“消極”的人,他認為很多事情都是“徒勞”的。所謂徒勞,大約有兩種指向。第一種是指付出的努力沒有得到相應的意義,比如不辭辛勞地爬上山,山上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那么爬山就是一種徒勞。 第二種是指一些原本有意義的事情如果被放到一個更長的時間維度上來審視,其意義便會失去。比如島村認為和女人過夜是一件掃興的事情,并非由于過夜本身不會帶來快感,而是過夜所產生意義在“長期來看感情無法持久”的維度上被剝奪了。
第二種徒勞是可怕的。一旦這種徒勞被認可,那只要我們把時間維度稍稍拉長一點,拉到生命的長度時,我們便會發現人生中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一種徒勞。
這種徒勞,在哲學上翻譯為“虛無主義”。虛無主義認為,世界和人類的存在沒有意義,無論是目的、真相和本質價值,都不可理解。
《雪國》的主人公島村,就是這么一個在虛無主義的泥沼里,彷徨、迷茫、掙扎的人。
需要澄清的是,承認“無意義”,并不是世俗概念里的消極、墮落甚至是無知,相反的,這是許多庸碌膚淺的人們所無法理解的深層次的東西。至于看到了“無意義”之后,是像加繆一樣以“荒誕激情”來反抗,或是像薩特一樣以“存在先于本質”來找出路,還是像太宰治一樣留下一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來辭世,這就是各人的選擇問題了。
對看透了人生無意義的島村來說,他并未因為虛無而否定一切。雖然美好的事物都因其本質變得虛幻了起來,但虛幻的形態,在島村看來也是一種魅力。只是這種魅力,還沒有強大到能幫島村消除虛無所帶來的哀愁感覺的程度。于是,島村就成了這樣一個矛盾的人,他一邊干著明知毫無用處的工作(翻譯著瓦萊里和阿蘭的作品、俄國舞蹈盛行時期法國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論),沒有干勁,得過且過;一邊又把這種工作當成一種自嘲的、撒嬌的樂趣,幻想著從中能產生他的夢幻世界——既被虛無所帶來的無限哀愁所困擾,又被虛無的魅力所吸引,不僅缺乏全力反抗虛無的勇氣,也缺乏和虛無一刀兩斷的決心,島村因此呈現出了我們所看到的消沉、糾結、猶豫的形象。
當島村遇到駒子時,他自然認為駒子的人生同樣是虛無的。駒子對城市的向往,她所恪守的婚約,賣身讓未婚夫療養,這一切都是徒勞。甚至連對未來的憧憬,對島村的迷戀,這些在島村看來,也都因為徒勞而顯得可悲和哀愁。
然而,島村逐漸發現,他在駒子身上看到的一些東西,似乎在一陣一陣地沖擊著他虛無的觀念——
島村心想:要是見到駒子,就劈頭給她一句“徒勞”。然而,對島村來說,恰恰相反,他總覺得她的存在非常純真。
島村正陷在虛無縹緲之中,駒子走了過來,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這種沖擊,在駒子為島村彈奏《勸進帳》的曲子時,在藝術對感覺的強化作用下,達到了高潮。島村當時的反應是——
臉頰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腦子里充滿了三弦琴的音響。與其說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說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誠的心打動,被悔恨的思緒洗刷。他感到已經沒有力氣,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駒子那藝術魅力的激流之中,任憑它漂浮激蕩。
為什么這一曲能讓島村產生如此大的反應?川端康成給出了解釋:“因為駒子總是以大自然的峽谷作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練習彈奏。久而久之,她的彈撥自然就有力量。這種孤獨驅散了哀愁,蘊含著一種豪放的意志。”
駒子“豪放的意志”,貫穿于她平日的生活中。她直接、簡單、凌厲、倔強——即使知道終將會弄亂,也整整齊齊地疊好每一件衣服; 即使明知沒人會看,也堅持每天都記日記;即使無人欣賞,也反復練習三弦琴;即使知道島村是有婦之夫,也仍然大大方方地表達出自己的愛。這一切原本在島村的意識里早已蓋棺定論為“徒勞”的事情,讓島村慢慢地產生了疑惑:是否自己所認為的“無意義”,并不是真的完全沒有意義?
意義是客觀存在的,還是基于主觀感受的?意義是對眾人普適的,還是對個體而言的?川端康成隱晦地討論了這些問題,也給出了他自己的暗示:比如芭茅這種植物,仰望遠山時,看到的是感傷的花;近處看時,卻蒼勁挺拔。在遠近不同的兩個角度看來,迥然不同。意義是否也需要以不同的角度來區分?駒子的生活,在旁人的角度看來,徒勞無益,但從駒子本人的角度來說,是有價值的,所以她才能彈出鏗鏘有力的琴聲。
可惜的是,駒子對島村觀念的沖擊,僅僅使之動搖,卻沒有到顛覆的程度。當《勸進帳》曲終之后,島村松了一口氣,回到了他所習慣的虛無世界中來,他又感到駒子對自己的迷戀是多么的可悲。他感到對駒子肌膚的依戀,就像對山巒的憧憬這種相思之情一樣,如同一個夢境;他擔心和駒子的感情短暫而脆弱,不自覺地幻想著未來駒子為別的男人生孩子、當了母親的形象;他仍然把愛情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精神上無法排解的空虛感,和肉體上駒子讓自己能切實感受到的對生存的渴望相互糾纏在一起——
“他可憐駒子,也可憐自己。”
駒子問島村:“你了解我的心情嗎?”駒子責備島村:“有什么不能說清楚的?你就是這點不好。”這兩段話都重復了若干次。川端康成用反復的手法,強調了島村無言以對背后的進退兩難。就好像島村正陷在虛無的沼澤中,駒子拼命使勁想把他拉出來,可惜力道不夠,島村越是掙扎,越是痛苦不堪。
島村需要更大的力量的幫助。
葉子,在書中所占的篇幅很小。僅有的幾次出場,便隱隱展現出一股更強大的氣場。川端康成反復提到葉子的表情“過分認真”,是在告訴我們,葉子的認真比起駒子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當葉子向島村提出私奔的請求時,她下決定的剛毅果斷和背叛朋友的義無反顧,更是讓駒子相形見絀。從島村的角度來看,當他在可憐駒子也可憐自己時,“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于是,島村被葉子吸引了。也許能給島村提供更大力量對抗虛無的人,正是葉子。
書的最后,是一段有點突然甚至突兀的高潮。幾乎沒有任何情節連貫性地,葉子在一場毫無征兆的火災中身亡。而在這原本應該氣氛緊張的救火現場,川端康成用了大段大段的筆墨描寫銀河——
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滿了銀河。他抑制住晶瑩欲滴的淚珠……銀河好像從他們的后面傾瀉到前面。駒子的臉仿佛映在銀河上……由于一條大光帶的銀河,使人覺得好像浸泡著島村的身體,飄飄浮浮,然后佇立在天涯海角上。這雖是一種冷冽的孤寂,但也給人某種神奇的魅惑之感……這些火星子迸散到銀河中,然后擴展開去,島村覺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飄到銀河中去。黑煙沖上銀河,相反的,銀河倏然傾瀉下來。
對銀河的解讀,筆者也感覺力有不逮。所能讀懂的,只有葉子在火災中形象的描述:
“她那副樣子卻像玩偶似的毫無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
“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
一直以來,困擾島村的虛無背后的原因,是死亡帶來的生命時長的局限,所導致的的人生一切事情的無意義。在葉子死亡的那一刻,島村看到的,是失去了生命反而顯得自由,生命通過變形得到了延續,生和死之間不再那么涇渭分明。如果生死界線真的變得模糊,那困擾島村的虛無,或許將不復存在。
也許,銀河所隱喻的,便是那冷冽孤寂,又帶著神奇的魅惑之感的人生之虛無,銀河上映出了駒子的臉,也有被火光照亮了的島村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充滿了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全書的最后一句——
“待島村站穩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
這一刻,銀河的景象坍塌了,島村終于從虛無中獲得了解脫。
文 | 樂之讀
寫有深度的書評 | 開有思想的書單
“讀書是為了體驗不同的世界,那是非常愉快的事情。能通過讀書進入其他世界,這是最讓我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