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同學
車廂外面,衛兵的吆喝聲、囚犯的吵嚷聲漸漸少了,然后是接連不斷的撤掉跳板和關上車廂門的“哐啷”聲,最后,汽笛長鳴,機車猛然一震,窗外的月臺,月臺上頻頻回頭注視的人們,那列再過二十分鐘也會離站,開往捷克的機車,還有整個車站都開始緩緩向后退去。
在車輪與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中,窗外的景致由灰轉綠。那一片千變萬化、豐富多彩的綠色,由近及遠,無邊無垠;深深淺淺、濃濃淡淡;泛著焦黃、夾帶艷紅;此芳草如茵,彼古樹參天;有新芽吐珠,有落葉歸塵;時而似重彩堆砌,時而又水墨朦朧。
這條線路,我已經走過無數次了。每次,我都醉心于這大自然的美麗、妖嬈。
我坐在車窗前,習慣地瞭望遠方,不知不覺,山川、田野變得模糊、虛幻,只在那片綠色的背景上,清晰出一雙清澈、明亮的黑色眼睛,一抹純凈、溫暖的絢爛彩虹。我凝視著,心怦怦直跳,這是許久沒有的感覺了。不要說與約瑟夫分開的這五年,就是之前和約瑟夫在一起時,大概是太熟悉了,已完全擁有而再無神秘之感??墒乾F在,這種感覺卻揮之不去,愈發強烈。為什么?是因為他無與倫比、非同一般的容貌,還是因為他身上一個接一個的謎團。他肯定是亞洲人,哪國人呢?直覺上,我相信他是中國人,但肯定嗎?我注意到,他的德語講得不是太好,他一定不是在德國生活多年的僑民,更不會在德國長大。如果這樣,他又怎么會參加德國國防軍呢?還是軍官?既然是軍官,他又怎么會成為囚犯的呢?他不會是因為身為中國人而被捕,像猶太人和吉普賽人那樣。因為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雖然,由于德國和日本的關系,德國已停止了對中國的軍事援助,但是,在德國的中國人依然受到禮遇。那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政治犯還是刑事犯?有著這樣一雙眼睛,這樣一抹微笑的人能犯什么罪?我看著那雙眼睛,看著那抹笑容,這是囚犯該有的嗎?沒有真正罪犯的暴虐、猥瑣、兇殘和怯懦,也沒有無辜者的痛苦、恐懼、悲傷和絕望。他是怎么做到的,讓自己雖處逆境,不,應該是身處絕境,依舊平和、驕傲、勇敢、仁慈?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也許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他還不理解自己的處境。幾乎所有的猶太人去集中營時都是不知道的,就像剛才那些接到通知去捷克恩施塔特的猶太人,不知道此行的終點只有一個――集中營的焚尸爐。也許他還抱有幻想,以為僅僅是官僚主義導致的錯誤,以為在第三帝國如此高效率的政府機構運作下,這個錯誤終究會得到糾正。他一定不知道,達豪集中營是個什么地方,不知道前面等待著他的是什么。
窗外晴空萬里,而我的心卻烏云密布。不再只是心跳,連呼吸都變得沉重。我想擺脫他,卻做不到,他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動。我想解開謎團,找申克少尉,他肯定知道,但我卻始終不能付諸行動。我害怕,感到恐懼。不是那種為了認識心儀之人,請人引薦時的緊張、慌亂,而是真正的恐懼,深植于骨髓,如影隨形的恐懼,是只有在第三帝國才能感受到的恐懼。
我正想得出神,包廂門外一陣嘈雜。
隨即,一個士兵敲門報告?!伴L官!”
“什么事?”我抬頭問道。
士兵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被擠到了一邊。
“哈哈!馬蒂,真是你??!”一張娃娃臉出現在門口。
“恩尼!”我立刻認出了他。
恩斯特·勞舍爾 有著棕色的卷發和棕色的眼睛,總是笑呵呵的。他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關系還算不錯。大學畢業時,我讀了研究生,而他則去了一家小醫院,不久,就參加了黨衛軍。那時,我們還經常聯系,他曾經試圖說服說我同他一起參軍,被我拒絕后,聯系就少了。
“他們跟我說有個馮·邁森巴赫中尉在車上,我還不信呢。你沒告訴我你也參軍了?!彼麚]手讓士兵把行李放上架子。
“這能怪我嗎?誰知道你在哪兒?”
“啊,是,這么說還得怪我啦。”說著,恩斯特解了武裝帶,跟軍帽一起掛在衣鉤上,從衣袋里掏出包煙,轉臉瞅著我,眼神跟從前一樣,頗有些羨慕。“不過,話說回來,還是你正確,你看你,一參軍就是中尉?!?/p>
“這有什么?你不也是嗎?我們彼此彼此。”
“那可不一樣,我是苦苦奮斗了四年,才提上的。而且你已經是博士了?!倍魉固匾黄ü勺轿疑磉?,緊挨著我?!罢f真的,馬蒂,碰到你太好了。我這次去達豪,就是想在工作之余,完成我的博士論文。到時候你可得幫我?!?/p>
“沒問題,老同學了?!蔽冶凰麛D得有點不自在,向里挪了挪身子。
恩斯特笑了。“你怎么還是老樣子,就不能隨和一點嗎?”
我瞪了他一眼?!澳悴攀抢蠘幼幽?,總是這么隨便,我們可都是軍官了,記得嗎?”
“什么?我覺得你從來就沒有年少過,從來都是這樣嚴肅,正襟危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p>
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以前在大學里就總這樣。
于是我問他:“你剛才去哪兒了?怎么才來?”
“你瞧,”恩斯特坐直了身體,不再挨著我?!拔襾硗砹耍铧c誤了車,還好,最后一刻總算趕上了。于是跟申克少尉他們聊了一會兒?!?/p>
“噢,他還有那興致?!碧崞鹕昕松傥疚揖陀行┎豢?。
“可不,他告訴我,我錯過了一場好戲。”
“哼,他還好意思說。”
“別這樣,馬蒂。”
“你是沒看到當時的情景,他本應該早作安排的。”
“別這樣不講理好嗎?列車調度失誤又不是他的錯?!?/p>
“但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在哪里?告訴你吧,他躲起來了。他害怕萬一局面失控,他夾在中間,會被猶太人踩死。”
“你還真是得理不饒人啊,你不是已經讓他下不來臺了嗎?”
是啊,我為什么要生氣呢?事情有驚無險,就算真的出了狀況,該負責的是申克少尉,跟我沒一點關系。而且,我還要感激今天的事,讓我看見了那個人??晌疫€是生氣,是為那個人擔憂,還是為那個人鳴不平?
“好了,恩尼,我們不該一見面就說這種事吧。”
“是啊,說得對。我們老同學多年不見,本應該好好敘敘舊的。但是就因為是老同學,有些話還非說不可。”恩斯特一臉嚴肅,跟剛才判若兩人?!榜R蒂,不是我說你,你那種貴族的傲慢勁兒也該改改了。不管怎樣,這里是黨衛軍,不是國防軍,貴族在這里是不受歡迎的。我們同學四年,我對你可算是很了解了。你是好人,正直,忠誠,這也符合黨衛隊的要求。但是,黨衛軍的成員大都出身平民,他們不喜歡貴族。還好你是來搞醫學實驗的,不然,你的日子會很難過的。不過,就算你搞醫學實驗,也要他們配合不是。我告訴你,以后你可能會碰到一些事,不論你是否喜歡,你都要融入進去。”恩斯特說得很認真,又有些神秘,好像是有所指的。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今天那個救人的……犯了什么罪嗎?”
恩斯特的話搞得我有點緊張,我努力掩飾著,冷冷地看著他。
“我告訴你,他要倒霉了。本來,這么多囚犯,申克根本不可能注意他,可是他偏偏沖了出來,并且你的行為很讓申克窩火。所以申克馬上就去查了名單。你知道嗎,很糟糕,他是同性戀?!?/p>
最后三個字,恩斯特并沒有加重語氣,而我聽來卻如五雷轟頂。
“你怎么了,那兒不舒服嗎?臉色這么難看?”
我搖搖頭,有點不知所措。“恩尼,你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嗎?”
恩斯特點點頭,看著我。
“所有的細節你都知道?”
他又點點頭,依舊看著我。
“你還沒見過他吧?”
“沒有。”
“你見了他就知道,他不應該是的,他怎么可能是……”我喃喃自語。其實我想說:“他怎么可以是……”同性戀是所有囚犯中地位最低,命運最凄慘的,除了猶太人就是他們了。其他囚犯,甚至猶太人都看不起他們?!八峭詰佟!蔽覜]有一絲一毫的興奮,反而感到憤怒,因為恐懼而產生的憤怒。
“我知道,馬蒂,他今天的行為很勇敢,很了不起,確實不應該是同性戀。不管他是不是,這種事經常有搞錯的時候,終歸他是因為這個被捕的。申克已經盯上他了。申克不能對你怎么樣,他會把對你的怨氣都發在他身上?!?/p>
“他想干嘛?”我一把握住恩斯特的手腕。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申克絕不是你我這樣的人?!?/p>
“怎么說?”
“馬蒂,我在黨衛軍的時間比你長得多。我知道黨衛軍的做事方法跟別處不一樣,我也知道黨衛軍里有些人是你在其它場合絕對碰不到的。但你必須習慣,至少要保持沉默。如果不是這樣,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爆F在是恩斯特抓著我的手腕,盯著我。“千萬別逞英雄,你—誰—都—救—不—了?!?/p>
我慢慢轉過頭,避開恩斯特的目光。我知道他不是危言聳聽,他跟我說這些完全是出于好意。幸虧遇上他,不然真不知道憑我的脾氣,以后會惹出多少麻煩。但是他呢……我根本不敢想,腦子亂極了。
恩斯特的煙盒一直拿在手上,現在才想起來瞅了瞅?!罢眠€有兩根。”他抽出一支遞給我,把最后一支刁在嘴角,把空煙盒捏扁,扔出窗外。
要不是恩斯特捅了我一下,我準會一直發呆下去。
恩斯特把倆人的煙都點上。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感覺稍微舒服一點。后來恩斯特有意岔開話題,我們聊起了以前在解剖室里捉弄同學的事。
我們聊了很多,四年不見確實有許多話說。我有說有笑,似乎把早晨的事完全忘了。但同時,我總有一種不適的感覺,就好像我的整個心臟被什么東西箍著,不是太緊,可總歸不能自由、舒暢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