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陷害
出了什么事?我此刻沉重、痛苦的心情上又加了一份緊張和擔憂。他的那些傷是哪兒來的?他的病是怎么得的?法比安死了,他卻仍然屈從于申克。這一定不是他的初衷,而是又一次的不得已而為之,也可能是第三、第四次的不得已。他日見消瘦的肩膀上究竟承擔了多少?他還能承擔多少?就算他的身體承受得了,那他的心呢?一個人的身體和精神,究竟哪一個更強大一些,更堅韌一些?
恩斯特繼續(xù)道:“那天早晨,我剛起床,申克就心急火燎地沖進來,直接把我從宿舍拽去了醫(yī)院。”
是因為他,中國人,一定是,申克親自跑來,情況肯定很嚴重。我更加緊張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愣愣地盯著恩斯特,不敢說一句話。
“我還從來沒見申克這樣過,臉色都變了,一路小跑,我快跟不上他的速度了。看來那次申克是真急了。申克說他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頭天晚上,值班的看守巡邏時發(fā)現(xiàn)中國人整個人都鉆在毯子底下,就按照規(guī)定把他拖出去,實施了懲罰。”
“懲罰。”天哪!我只覺得眼前發(fā)黑。十一月的夜晚,受那樣的懲罰,幾乎是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集中營里有一項極具侮辱性質(zhì)的殘忍而荒唐的規(guī)定。說是為了防范同性戀犯人手淫,規(guī)定他們晚上睡覺時,雙手必須始終放在毯子外面,以便于看守檢查。否則,將受到嚴懲。這個“嚴懲”就是將觸犯規(guī)定的犯人拖出屋外,扒光衣服,綁在操場邊的柱子上,先抽二十鞭子,然后,就留在柱子上自我反省到天亮。在犯人自我反省的時間里,如果犯人睡著或是昏過去,就用水把他潑醒。這樣的懲罰,在夏季也許還熬得過,但是在晚上氣溫已降到五度左右的深秋季節(jié),到最后,肯定是再怎么用水潑都潑不醒了。
“申克是在早點名時發(fā)現(xiàn)他沒來,才知道這事的。等申克趕去,把中國人從柱子上放下來時,他已經(jīng)全身冰涼,不省人事了。”
“豈有此理!”我脫口而出,一股強烈的恐懼感使我喉頭發(fā)緊。“難道就沒有人幫他嗎?把他放下來,送回營房。難道所有人就這樣忍心看著他被綁在柱子上,最后還是申克來解救他?”淚水涌上了眼眶。為了使眼淚不流下來,我拼命睜大眼睛。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我想到了他會受申克的凌辱,受看守的打罵,受卡波折磨,卻沒有想打他會被同伴拋棄。
恩斯特悲傷地看著我,搖搖頭。“不會再有人幫他了,馬蒂。法比安的死,申克對他的特殊照顧,已經(jīng)使他成了眾矢之的。”
“你肯定?”我心里還存著一線希望:也許這只是那些囚犯的麻木不仁,膽小怕事。不然,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恩斯特一直緩緩地搖著頭,接下去的事實,徹底粉碎了我的這點希望。“那個晚上巡邏的看守說,他在把中國人拖出營房時注意到:中國人蓋了兩條毯子。這使他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中國人的雙手是放在兩條毯子的下面,還是在兩條毯子中間。”
“假如,”我急切道,“他的雙手是放在兩條毯子的下面,他就應該受罰。但是,他不可能平白無故多出一條毯子。沒有人會在這么冷的夜晚,將自己的毯子給他。而如果,他的雙手是放在兩條毯子中間的,那就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恩斯特,那個看守應該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說,怎么能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處罰他呢?”
“申克也同樣質(zhì)問了看守。看守說他當時問過中國人,他為什么會有兩條毯子。中國人說是他自己從庫房拿的。這樣中國人就罪加一等了,鞭刑翻倍。看守讓一個卡波來執(zhí)行,你猜是誰?”
“誰?加布里爾?”
“不是,加布里爾不是卡波,是‘鐵錘’。那次鞭刑,‘鐵錘’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還自告奮勇,整晚看著中國人反省。”
我張了幾下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最后,我無聲地,在心里感謝主。萬能的主啊,原諒我曾經(jīng)因為這里太多的罪惡和苦難而懷疑您的存在。現(xiàn)在不了,因為他,我相信您不僅存在,而且始終關注著這個人間地獄。您憑借在最危急的時刻出手救他,顯示了您的神跡。不然我無法解釋,在經(jīng)受了這一夜的酷刑之后,他還能活著。謝謝您!我的主!雖然我卑微,罪孽深重,但我依然希望可以替他感謝您。感謝您的仁慈,您的博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您的臣民,不論他是不是,他都值得您這樣做。他是個好人,完美的,高貴的人。他的心中,如您一般,充滿了仁愛。保佑他吧!萬能的主!我祈求您,在今后的日子里,繼續(xù)保佑他,讓我們這些在地獄里掙扎的罪人能夠看到一線希望。
手指好痛!低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我的右手死死地扣著恩斯特的手腕,非常用勁。他一定是吃不消了,正使勁地掰開我的手指。我趕忙松開,感覺整個胳臂就像剛痙攣過的那樣又酸又麻,沒有一點力氣。
我和恩斯特各自按摩著自己酸痛的手臂,一時沒有人開口。一會兒,我輕聲道:“后來,他怎么樣?”
“他昏迷了三天,高燒不退。我用了最好的藥,終于把他救活,但還是得了肺炎。”
“謝謝你!”
“為什么謝我?”
“你救了他。”
“為什么是你?”
我沒有回答,避開恩斯特的目光,自己點上一支煙。
“你不用謝我,馬蒂,你應該謝的是申克,是申克要求用最好的藥,一定要救活他。那段日子,申克幾乎不分白天、黑夜地守護著他。等到燒退了,申克就把他搬去自己的宿舍住。病好了以后也是如此,一直到現(xiàn)在,我想這是申克為了保護他,怕再發(fā)生意外。”
我心中的那股戾氣又在蠢蠢欲動。為什么?為什么一碰到他的事情,所有的情緒,好的、壞的,溫柔的、暴虐的,高尚的、卑劣的,便都會被觸發(fā),高漲,變得激烈,在胸中沖突,碰撞,讓我越來越難以承受,越來越容納不下。
“這一切不正是申克希望的嗎?申克處心積慮,一步步地孤立他。現(xiàn)在申克如愿了,還來裝仁慈。他……申克終于得到了他。”我夾著香煙的手指不停地發(fā)抖,煙灰紛紛落到了褲子上、地板上。
“不要這樣刻薄,馬蒂,對他,對你自己。”恩斯特離開桌子,去倒咖啡,我有一小段時間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
恩斯特喝了一口咖啡,蹙起眉頭盯著我。“申克沒有得到他,從來沒有。我想申克自己都不明白,就像你說的,申克處心積慮,一步步孤立他,開始時為了消磨他的銳氣,減少他對其他犯人的影響。后來,申克變了,想要征服他,得到他,于是申克變本加厲,結果是只得到了人,沒得到心。”
“申克壓根就不想得到心。”
“也許開始是,但后來就不是了,你只要看到當時申克的神色,你就會明白,申克對他除了征服,占有的欲望以外,還有一點愛。也許申克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對中國人的感情中還以那么一點愛,更不知道這點愛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
“別給他們臉上貼金了。”我嚷道,用力一揮手,不想碰翻了恩斯特手里的咖啡。還好恩斯特的衣服上只濺了一點,大部分都灑在地上。
我茫然地站起來,想要找塊抹布把地板擦干凈。恩斯特卻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馬蒂,我知道你為什么生氣,這就是我從不把他的事告訴你的原因。我知道你喜歡他。”
恩斯特說得很輕,我卻嚇了一大跳。抬起頭,瞪著驚恐的眼睛看著恩斯特。
“我知道你喜歡那個中國人。”恩斯特又輕聲地說了一遍。
我挪開目光,躲閃著,搪塞著。“這有什么稀奇,申克不是也喜歡他嗎?”
“申克可以,但你不可以。”
“為什么?有什么區(qū)別嗎?”
“因為申克不是同性戀。”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