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一般很少吃咸菜,主因就是咸菜中“富含”亞硝酸鹽,深恐因此令健康受損。我雖然不胖,但工作以后應酬漸多,飯店里的菜總是大魚大肉、濃油赤醬,吃多了便不知不覺變得口重,脂肪肝、高血壓也不請自來。體檢時大夫特意關照,一定要控制食鹽攝入量,我只好刻意少吃太咸太辣的飯菜,兒時常吃的咸菜更是輕易不敢再吃了。
小時候父母工資很低,但對我卻是百般疼愛,尤其是在飲食方面,總是盡可能地滿足我的要求,兩塊錢一斤的紅富士蘋果從來沒斷過,每頓飯都盡可能有葷腥。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我吃得好了,父母自然就得節衣縮食,從牙縫里把錢省給我,餐桌上的好飯好菜緊著我吃,他們就只能就著咸菜啃煎餅、喝糊涂,還總是騙我說胃淺,不喜歡吃肉。農家飯桌上的咸菜,一年到頭就那么幾種,我也跟著父母吃了多年,到現在還能掰著指頭數得清清楚楚。
老家腌制咸菜,用的都是裝米裝面或盛水用的粗陶大缸,口小肚大,一輩輩傳承下來,也不知用了多少代人,缸里的腌菜水都已呈紅褐色,還漂著一層黃白色的浮沫,聞起來一股刺鼻的酸咸氣味。可不要小看這一缸咸水,要想咸菜腌得好吃地道,還非得用這種缸這種水不可。各種青菜收獲的季節,把芥菜、蘿卜等清洗干凈,撒上一層精鹽面兒,還要用手反復地揉搓,讓鹽面兒滲入到腌菜中,然后浸沒到腌菜缸的咸水里,用臉盆蓋住,再壓上兩塊大石頭,等上十天半個月,就可以撈出來吃了,非常方便。平日里吃得最多的就是“辣疙瘩”,這是我們當地對腌大頭菜的稱呼,因為吃起來有種芥末的辣味,又是一個大疙瘩,這個稱謂的確恰如其分。大頭菜本來是青綠色的,在腌缸中泡了半個多月,已經變成了黃褐色,皮肉也由脆嫩變得柔韌,淋淋漓漓地撈出來,控干水分,切成絲、拌上香菜,再滴兩滴香油,就是一盤鮮艷的佐餐小菜。辣疙瘩吃起來香韌脆爽,自帶的辣味也被調和得更加柔和,如果再拌上辣椒絲,又香又辣,那就更下飯了,就著辣疙瘩就可以吃兩三個饅頭。下地干活的時候,也可以直接切一塊辣疙瘩帶著,中午在地頭休息時,兩個饅頭就著一塊咸菜,再呼嚕呼嚕喝一罐糊涂,方便又管飽。辣疙瘩可以直接生吃,也可以炒著吃,炒的時間不能太久,否則菜絲軟趴趴的,沒了看相,炒熟的辣疙瘩口感更韌,多了油香的浸潤,嚼起來唇齒留香。
排在辣疙瘩之后的,要數蘿卜家族了,青蘿卜和胡蘿卜也是腌菜缸里的常客。青蘿卜又叫水蘿卜,我們那兒一直都有“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生開藥方”的說法,蘿卜開胃通氣,深受老百姓歡迎,自然也就想通過腌制的辦法多吃些時日。腌制的方法和辣疙瘩如出一轍,無需多說,腌好的水蘿卜和胡蘿卜切成條,泡在醬油醋調成的醬汁里,咬一口咯嘣脆,汁濃味美,令人胃口大開。和腌水蘿卜口感類似的,還有一種野生塊莖,老家都叫“洋姜”,學名菊芋,這種野生植物常見于田間地頭,繁殖速度特別快,無需人工種植,它的地下莖就是洋姜,挖出來清洗干凈,和生姜很像,但是卻有生姜不具備的脆甜口感。同樣在腌菜缸中泡個澡,之后就可以取出瀝干,切成薄片兒,清甜爽脆。
比起辣疙瘩、蘿卜和洋姜,咸雞蛋在腌菜缸里待的時間要更久一些,大概得一個月以上。在我小時候,雞蛋是很重要的滋補品,誰家也不舍得天天早上煮著吃,或者在面條里打個荷包蛋,一般都留給了孕婦、孩子、老人和病號,還有一些就做成咸雞蛋,當成菜慢慢品嘗。咸雞蛋的原材料,得是最新鮮的生雞蛋,要確保外殼沒有裂痕,否則腌制過程中就會發臭。腌制40天左右,就可以啟封撈出,擦干凈外殼煮熟食用了。最好吃的咸雞蛋,外殼光潔無暇,剝殼不粘蛋白,黃白分明,蛋白細嫩鮮咸,蛋黃呈橙黃色,還不時滲出一顆顆油珠兒,用筷子挑起一小塊兒送進嘴里輕輕嚼動,咸香軟糯,口感和豆沙相仿,有一種細密的顆粒感。吃咸雞蛋通常有兩種方式,其一是用刀縱向一切兩半,其二是敲開一頭兒,用筷子慢慢挑著吃。我從小就偏愛第二種吃法,而且每次都得從雞蛋的小頭兒剝開,因為這樣吃才感覺整枚雞蛋都屬于我自己,可以愜意地細細品味,而且從小頭兒吃起,可以把最好吃的蛋黃留到最后,確保最后一口永遠是最鮮美的味道。眼看著蛋白吃得差不多了,蛋黃周圍的蛋白也都被我掏空了,這時候再小心地用筷子戳破包裹蛋黃的那層薄膜,陶醉地欣賞蛋黃油緩緩地流出,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蛋黃細嚼慢咽,隨著最后一口蛋黃落了肚,只剩下一顆近乎完整的蛋殼,總感覺這樣吃咸雞蛋,才是最完美的。
除了這些日常腌菜,父母還有兩樣拿手好菜:腌青椒和豆腐乳。腌青椒選用當季的尖頭青椒,不是朝天椒,也不是甜椒,用縫衣針在青椒尾部扎幾個針眼,浸到用醬油、醋、糖、鹽等調配好的鹵汁里,密封好半月后即可。腌好的青椒顏色變成深綠,口感也略覺軟韌,吸收了醬油的鮮咸、醋的酸爽、糖的甜美,再加上原本的鮮辣味道,鮮、辣、酸、甜、咸五味俱全,腌青椒的鹵水則吸收了青椒的鮮辣,味道濃郁可口,最適合澆到剛蒸好的米飯里和勻了吃,顆粒分明、香氣撲鼻,只需要兩個腌青椒,加上一大碗熱米飯,就能讓我大快朵頤、大呼過癮,吃得鼻尖冒汗、無比滿足。豆腐乳嚴格說起來不算腌菜,但也是作為咸菜來吃的,就一并推薦了。冬天正是農家自制豆腐乳的季節,用新買的老豆腐,洗凈晾干,切成兩公分見方的小塊兒,平鋪著整齊地碼放到蒸籠里,上面蓋上一層籠布,蓋上蓋子放在陰涼的偏房里。一兩周之后,豆腐塊兒長出了白毛,散發出腐乳特有的氣味,就可以打開蓋子,端到室外曬一兩天。之后就要做鹵汁,把蔥姜、茴香、花椒、醬油、鹽放到清水中煮開,把佐料全部撈出,剩下的就是豆腐乳專用的鹵汁。把鹵汁倒進玻璃瓶里,再把霉好的豆腐塊兒擱進去,封好口兒,隔三兩天就可以開蓋。做好的豆腐乳是乳白色的,有一股特殊的臭味,經過長時間的發酵,筷子一夾就碎了,但是比鮮豆腐粘乎,又融合了鹵汁的香氣,其美味實在不可言喻。
過去沒有大棚蔬菜,一到冬天就只有大白菜、土豆這兩種“看家菜”了,腌制的咸菜雖然不如新鮮蔬菜營養健康,但同樣美味可口,把曾經寒酸的生活調劑得有滋有味,也豐富了我兒時最美好的記憶。
李虎,2019年3月16日于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