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是一個待客極熱情的人,由其對于小孩子。小時候,每次到姥姥家,不論早晚,是不是飯點,她總是馬上捅開煤火做飯。雖然我家離姥姥家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但是不吃完飯,是絕對不準走的。
那時候,東西還不這樣豐富,姥姥能做出來的不過是掛面湯、疙瘩湯之類的小食,紅油油的湯里,飄著金黃的碎蛋花,那也是相當美味的。偶爾打牙祭,吃點燉雞燉魚什么的,姥姥都留點,一熱再熱,等著我們誰去了吃。熱得次數多了,肉骨俱化,湯汁濃稠,蘸著喧騰騰的大白饅頭,一個孩子吃個碗口大的饅頭,都不是事兒。直到現在,都再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雞肉湯。
慢慢的,姥姥的個子越來越矮,動作越來越慢。遇到經常在外的我去看她,她依然興沖沖地要為我做飯。她絮叨著說,現在東西方便了,做飯也快,你想吃啥?要不煮點方便面?在姥姥看來方便面還是個美味的稀罕物件呢。雖然姥姥煮的面,確實和自己在宿舍里自己泡出來的味道不一樣,但這時候,我一般就跟姥姥要求,喝點粥,吃點咸菜吧,想死你腌的咸菜了。
姥姥腌的咸菜和母親腌的完全不同。每天秋天,收回成堆的白蘿卜,母親坐在一個大鐵盆旁邊里,成下午地洗,白胖胖的蘿卜堆滿了一蘿筐,等皮晾干了,一切四半,整整齊齊碼在腌缸里,一層一層地灑上粗鹽,狠狠地腌上一大缸。撈咸菜,切咸菜,咸菜條,咸菜塊,滿滿一個冬天,都是吃不完的咸菜,吃得絮絮煩煩。姥姥的腌缸,內容可就豐富多了。她自己不種地,秋天別人給一把長豆角,洗洗曬曬扔進缸里;從野地里挖了幾塊洋姜,也扔進去;什么胡蘿卜、青西紅柿、黃瓜、小紅薯……凡是能入得了口蔬菜,全都能進姥姥的咸菜缸。拿雙不醮水的干筷子,清清的腌湯里一攪和,看著哪個都想吃。
盛上一碗黃澄澄的小米粥,冒著熱氣,還飄著幾片青菜葉,再拿個粗瓷的小碗,撈上滿滿一碗各式各樣的小咸菜,擱在小四合院干干凈凈的大青石上,看著就爽口有食欲。姥姥總是拿個草墊,坐在旁邊的石頭上,一邊微笑著看我大口小口地吃飯,一邊聽我講外面世界稀奇古怪的事兒。記憶中,總是黃昏,樹總是靜的,天總是藍的,除了偶爾一兩聲鳥叫,小院里全都是我的聲音……
新鮮的蔬菜一經過一段時間鹽漬后,就會產生不一樣的口感,原來的鮮脆會消散一些,青澀也褪去了,變得滑脆柔韌有嚼頭。各種口感差異很大,根本搭配不到一起的菜,現在一口口吃著,也覺得很自然。我覺得就像是一個個經過歲月磨礪的人,慢慢的都變得中庸平和起來,便如同現在慈愛的姥姥,據說年輕時,也是個火爆脾氣。咸菜制作過程并不復雜,但每個人做出來味道都不一樣。腌湯里放的料,放鹽多少,腌什么菜,用什么缸,多少都影響到味道,卻又不完全取決于這些,根本上,還是和腌咸菜的人有關系。姥姥腌的咸菜,就是姥姥獨特的味道,其他人做不來。
離開家以后,吃咸菜就很少了,每每吃一點,關于鹽漬菜亞硝酸超標引起健康問題的知識,總讓我不能安心下箸,時時提醒著我要對小咸菜近而遠之。但是無奈從小形成的味覺,還是饞這一口。每到喝粥,就想就上兩根咸菜。
菜市場門口,下班后有一個大漢,推著輛小車賣咸菜。醬黃瓜、醬豆腐、芥菜條之類,五花八門的咸菜,分別放在小木頭格中,浸在紅盈盈的湯水里,閃著油亮的光。這種小車,小時候在集市上也常見,我們管它叫做“十樣菜”。偶爾心血來潮,也會買一點兒。此咸菜的調味料顯然要豐富得多,除了咸味,還帶著絲絲微甜微辣,混合著各種香料的香味。用來佐白米粥,也是可以的,但是吃多了,就會有點小膩。味道上,總還是惦念著自己腌咸菜的味道。
深秋,小區門口有個老人賣洋姜,一時興起,買了一包回來,細心地洗了一小盆,擱到陽臺上去曬,卻遇上了連日的霧霾。我自作聰明把濕洋姜堆進烤箱,烤了個蔫蔫巴巴,然后倒入一個小罐子里開始腌。剛開始很是得意了幾天,剛剛漬進鹽味的洋姜,每次切一盤就被搶光了。吃不到一小半,就不好了,小罐里長出了白毛,而且越來越多,洋姜也不脆了。食品安全起見,雖然可惜,也只好扔掉了。
母親偶爾帶點腌白蘿卜條給我,那么一小盒,放在冰箱里,時不時拿出來吃一點兒。小時候雖然吃膩了,現在倒覺得味道挺好,至少比我自己腌的好吃多了。只是姥姥腌的咸菜,再也吃不到了。
有些東西,終會遠去,根本不用刻意去改變,就已經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