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詩曰:
裊裊清波柳絲輕,家國飄絮人似萍。
多少柔柔秦淮夢,一鉤殘月訴太清。
又詩曰:
三十二應現全身,拯救眾生出苦津。
砒霜當作醍醐用,翻將覺海作紅塵。
燕子磯。初秋。
天氣依然燥熱。幾只秋蟬躲在樹葉里,玩命的嘶鳴著。一群烏鴉,從高處飛落到地上。它們扇著翅膀,哈著漆黑發亮的尖嘴,在綠蔭里懶散的移走著。
祁德隆沿著登山小道,默默地拾級而上。
他的思緒中,不時浮出戴笠的身影。老同學總想說服他留在"軍統",相助一臂之力。
"雨農兄,真是能纏人?。?他苦苦一笑,無奈地搖搖頭。
前回書介紹過,祁德隆與戴笠是同一期黃埔畢業。戴笠原名戴春風,畢業時為紀念與祁德隆和另外兩個同學的友誼,改名戴笠,字雨農。借晉朝人"車笠之交"的逸事,抒發對知心朋友感激之情。
戴笠和祁德隆都喜歡習武修道,但路徑不同。當年黃埔畢業時,戴先生指點江山,自詡"擎天一柱。"他要入世,要拯救世道人心,廓清天下。
戴先生心儀佛學。特別是禪宗,下過深深的功夫。最尊崇大清朝一代明君雍正王。他常說,雍正是唐宋以后,最有成就的大禪師。
算命的說戴笠的八字與雍正一樣,都是六陰制身,有沖天的殺氣。"魔來斬魔,見佛殺佛,″是戴先生最樂道的一句話。
與戴笠不同。祁德隆生性散淡,常懷出塵之志。"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當年考黃埔,也是被老父親逼迫的無奈之舉。
祁德隆干練大才,畢業后,從校長蔣先生到各級要員,都樂于提攜他。祁德隆當過縣長,省府專員。還帶過兵。甚至被蔣先生欽點,還協管過軍統的事宜。在軍統里,官居金陵直署特命少將專員。但是,幾番宦海沉浮,他與功名利祿,始終是毫無興趣。他總想著青燈古佛,水邊林下去。
日寇入侵,山河破碎。孿生兄弟祁棟強,也戰死在金陵燕子磯。
國祚昏沉,朝政孱弱,民風淪落。祁德隆登高望遠,悲淚長流。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在陪都重慶,他一身縞素,登上縉云山。
高山之巔,人跡罕見處,他仗青鋒寶劍,指天劃月,步罡踏斗,游霄漢之空廓,細觀紫薇天象。三番五次,頹然而落。悲不自勝,徒嘆奈何?
蒼穹里,大星暗弱,亂星欺主,國運不振之極矣。"無可奈何花落去。"天象如此,無力回天?。?/p>
祁德隆心灰意冷,他要走了,入山出家去。他向戴笠辭行。
祁德隆敬重戴笠。他常對人說,戴雨農是他見識的最俱成就的大禪師,是世間一完人。戴雨農心懷出世之凌云志向,情憂眾生不堪之苦難。是國家之巨臂,社稷之棟梁。
路邊一個小飯店里,祁德隆向老同學說,他累了,心死了。他要走了。
戴先生抿嘴,長長的臉,拉得更長了。粗黑的眉峰戚在一起。他默默地凝視著祁德隆??吹某鰜?,他有點怨恨,甚至有點憤怒了。
祁德隆沒有理會老同學神情的變化,依然絮絮叨叨的解釋著。
沒等祁德隆說完,戴笠拍案而起。
他指著祁德隆的鼻子,破口大罵。
"懦夫,你就是懦夫。" 戴笠臉上的肌肉抖動著,兩道劍眉倒立起來,長長的臉漲的彤紅。
他在小屋里,跺著腳轉了一圈。
"是??!你要躲清靜,你要修道。請問老弟,請問祁先生,國家都沒了,你還修個什么道??!"
似乎還不解氣,他拍打著飯桌,對祁德隆吼著:"你要修道,你成佛成神仙!告訴你,神仙菩薩,那是要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啊。你如此自私,只顧自己。做自了漢?。扛嬖V你,神仙不會容你!佛祖也不會收留你的。"
戴笠是真生氣了。罵了一頓,咬咬牙。突然他轉身而去。頭也沒回,把祁德隆一個人晾在了小飯店里。
祁德隆被罵得一言不發。愣愣坐在那里,整整一個下午沒動過。
天黑了,飯店伙計進來點上燈,順手遞給祁德隆一封信。
祁德隆打開信封,里面掉出一張便箋,上面寫了二行字。
"擬請老弟去金陵一行,如何?順便臨燕子磯,給棟強兄弟上柱香,燒點紙錢。余事,回渝后再議。 愚兄雨農。即日?!?/p>
午后的陽光,透過濃密的青檀樹葉,照射在起伏的山坡上。星星點點,斑駁陸離,有點恍人眼睛。
祁德隆瞇著眼睛,慢慢地向磯頭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還在回想著小飯店里,戴笠怒不可遏的神情。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陣山風吹過,祁德隆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下飄拂的胡須。無意間向高處望去,祁德隆發現,磯頭上的乾隆御碑亭,已經頹然倒了半邊。
凝神細看,雕刻著云龍花紋的花崗巖御碑,也被日本軍隊的小鋼炮,轟掉了一角。還有不遠處的夕照樓,那粉墻小瓦紅掛落的景致,也成了一堆斷垣殘壁。山坡高處,滿目都是折斷的殘枝斷根。
"毀了,都毀了。該死的龜孫子!真他媽是一群畜牲。"祁德隆切齒咒罵著。
他繞過倒塌的亭柱,心疼地伸手撫摸御碑的缺角,恨從中來。
祁德隆讓自己激憤的心情平靜下來。他繼續向上走去。山頂上的大樹,基本都被日本兵的炮彈炸斷了。炙熱的陽光,直接照射在祁德隆英挺的肩背上。
陽光里,祁德隆依舊道貌岸然,氣宇軒昂。面似敷粉,清亮如冠玉。特別是那一綹長髯,飄逸如云,透著神仙之氣。
路邊一棵合抱的青檀樹,被炮彈攔腰打斷。光禿的樹桿上,又綻開一叢嫩綠的新芽。
祁德隆停住腳步,靜靜的看了很久。
他似乎被觸動了。眉宇間,又平添了幾多揮之不去的憂戚和哀傷。
登上峰頂,他敞開青布長衫,一任江上清風,盡情的吹拂自己。
憑欄遠眺,祁德隆感慨萬千。
"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他想起宋人寫的詩句。
眺望遠處,水天渾然一氣。唯見大江天際流,還見蒼天江上游。云蕩著江,江浮著天。江天渾然中,蒼蒼燕子磯,仿佛振翅欲飛的靈燕,撫天臨水,橫亙而出。真乃萬里長江第一磯。
祁德隆像往常一樣,徐徐站上燕子磯頭,腳尖輕輕一點,身體己然立在凸向大江的巨石頂上。
他喜歡凌空的感覺。腳下震撼著大江大水,濤濤滾滾,猶如千鈞萬馬,排山倒海,奔涌而來。
祁德隆是江南人,對金陵風物,有著深深的情感。大小四十八景,有何人物,有何景致,何處雅,何處妙,他都了然于心。特別是燕子磯,每臨燕子磯,祁德隆都有意氣奮發,壯懷激烈的感動。
但今天,他卻心如潮涌,黯然神傷。
睹物思親人,兄弟祁棟強似乎在蒼茫的煙水深處,飄浮出來,又消失了。
祁德隆心如刀絞,涕泗橫流。
不遠處,有幾面東洋人的膏藥旗,在秋風里驕傲地迎風飄蕩。
他恨恨地咬咬牙,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腦海里浮出"淪陷"兩個字。祁德隆渾身顫抖,幾乎要跌倒。
剎時間,他感到憋氣,臉色煞白。他慢慢轉過身去,對著燕子磯上的林木青山,他禁不住仰天悲嘆,長嘯一聲。
"喔……"
祁德隆的氣功,已臻化境。
這一聲長嘯,挾著悲憤,怒火,噴然而發,整個山嶺似乎都被震動了。樹葉里,草叢中,頓時間驚飛起滿天的小鳥。它們詫異的在天空中江面上盤旋著,向遠處飛去。
金陵,淪陷兩年多了。好山好水,附之東流。
"國之悲,士之哀啊!"祁德隆用衣袖擦了一下潸然落下的眼淚,輕輕的搖搖頭,神情中充滿了悲哀蒼涼。
祁德隆是大修行人,無論是道家,還是佛家,他修煉的功夫都已臻化境。他的定力,禪定功夫,放眼天下,能出其右者,已經屈指可數。
但是,今天,他定不了了。
他的胸膛起伏,猶如腳下的萬里大江,洶涌澎湃。凝視巨石上飛濺的波瀾,他想像著不久前慘烈的燕子磯阻擊戰。想起了殉國的國軍將士,想起戰役指揮官祁棟強。
那,可是他的孿生兄弟啊。無援無助,孤守七晝夜。高昂的燕子磯峰巒,見證了氣壯山河的歷史時刻,一千八百勇士,浴血搏殺,彈盡糧絕,全體壯烈殉國。
他還清楚的記得,驚悉兄弟殉國,他肝腸寸斷,痛心疾首,悲淚長流。點七盞長明燈,請七個和尚,鐘磬長鳴,他呼喚著,為兄弟招魂。
佛號一聲聲,時起時伏,悠揚,深遠,飄向蒼茫的云天里。祁德隆七天不吃不喝,守在佛案前,為兄弟做了一埸法事,超度兄弟,祈福他逝向西天佛國去。
后來,他對一個道友說,法事里,兄弟兩次現身,他見到兄弟對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