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能一直在圖書館借閱《簡媜散文》,卻不能帶回,直到有一次,終于在上海的書店看到了,買下回去時常讀之,愈喜,在書邊寫上讀后感和評語,贈予你。你隨后也買了同樣的一本回送我,里面夾了一張書簽,用鉛筆抄寫詩一首: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①
結尾還蓋了一個大紅指紋。前幾天你讀我第一篇,回復,“如果我媽媽沒有扔掉的話,家里還有一本簡媜散文,上面有你密密麻麻的書評。”
高中的時候我倆好的如膠似漆,你坐第一排,我坐第五排(可見你是真的不高),第二節課和第三節課中間二十分鐘大休息的時候,我們便從五一樓旋轉樓梯走到一樓,路過蒸盒飯的鍋爐,走過那座塔樓,再走到小操場,溜達一圈回去做眼保健操;白天一起上課,晚上還要互相打電話對作業聊天,放假還要書信來往。記得有一年暑假我戲弄你,寫好信沒有寄出,而是到了最后幾天一并將五六封一起寄出,現在想來,真是無聊透頂。
像兩股草繩本肌膚相親交錯成一條粗麻,命運一把大花剪子咔嚓一刀剪成兩段。聰慧早熟的你高考發揮失常,與復旦社會學系失之交臂,而順利入學的我突然失語,整個暑假沒有半點表示,沒有發去任何只字片語安慰鼓舞,哪怕僅僅是打個電話過去默默不作聲都沒有。之后,整整四年大學,一場心病橫亙與我倆之間,信訊全無。大四的時候,傲氣如你將遠赴異鄉求學,我們約在華山路廣元路交大邊上的肯德基見了第一面。我記得你在厚眼鏡玻璃片后那深深的恨,令我內心苦悶不堪,你見我毫無留戀之心,絲毫不曾體會這場會面可能是今生最后一面,失望至極,草草幾句,便互道再見,你的背影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街頭。
敏感如我,怎能不察覺辜負于你,以及你的絕望?高考完那年夏天我曾讀遍各種游記,一一謄寫在珍藏多年的信紙上,篡改結尾,假裝自己周游世界在某些角落給你寫信,所有說不出口的鼓勵安慰都付與想象中,試圖穿越時間和空間,告訴你暫時的打擊不能消磨任何高貴的意志,足足有五六十封。我只要稍微不再幼稚的嘔氣,早點寄出給你,一切都不同了。
然而幾年前父母舊屋隔壁人家閣樓著火,消防隊來的時候,沒有分清楚狀況,沖進父母閣樓滅火,水槍灑過,那些我曾千百次幻想交與你手上的,尋求你諒解的未寄出的信,全都澆濕碾碎。
遺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顆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現的過程。②
青春是神秘且熾烈的,凡我們在那年歲起身追尋、衷心贊嘆之事,皆會成為一生所珍藏。我終于知道畫筆會是你的第十一只手指,你要去朝圣的地方,布有梵谷、塞尚足印。而我,約達一年之久才將自己鎖入孤絕冰冷的洞窟,日復日提問生命意義而不可解。我的臉上一定充滿敵意與抑郁,多年后你才會說當時的我看起來像莫迪利亞尼筆下的《藍眼女人》。青春是這么難熬,尤其不知自己欲望何處的慘綠歲月,每一步都是茫茫然。就這么積壓著,直到困惑夾雜憤怒如沸騰的泥漿即將封喉,我求援似的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句子,仿佛觸到出口,接著第二個句子敲掉巨鎖,理所當然第三個句子出現,將門踹開。③
才華既是一種恩賜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為煉爐,于熊熊烈焰中淬礪其鋒芒。然而鍛鑄之后,江湖已是破敗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時,才賦反成手銬腳鐐,遂無罪而一生飄零。④
這些選自收錄在《天涯海角》中的一篇《煙波藍》,簡媜37歲的時候寫給自己的從事繪畫創作發小。簡媜描寫人物慣常用第二人稱出發,讀起來仿佛如念信,顯得親切又濃重的口吻。在其他描寫友情的長篇散文中,這篇較出色,其他比如《鹿回頭》也不錯,《姐妹情深》寫的一般,《小同窗》則因為寫的時候才三十不到,有些稍過虛空,但是都值得一讀。
你我自那一別,再無見面是真的。
數年,失去消息,無人知曉你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這么來了。白發像敵國間諜,暗夜潛入,敲敲鼓動黑發變色。起初還會憤憤地對鏡撲滅,隨后也懶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況小小頭顱。中年的好處是懂得清倉,扔戲服般將過期夢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遷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僅剩的夢孵出來。
浮世若不擾攘,恩恩怨怨就蕩不開了。然而江湖終究是一場華麗泡影,生滅枯榮轉眼即為他人遺忘。孵出來的一粒粒小夢,也不見得要運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聲嘶才算數。中歲以后的領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見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時分,老鄰居轉來你的信。⑤
澳洲苦讀窮書生,舉目有親卻無親,那些難熬的歲月孤清的你都堅持下來了,在一次朋友聚會中澳洲認識了一個靦腆的德國小伙子,開玩笑教他說中文的“我愛你”,你敲敲墻,說,Wall(我),再指指眼睛,說,Eye(愛),最后指指膝蓋,說,Knee(你),沒想到,一語成讖,有一天你嫁作人妻的,正是當時那個讓你捶墻頓足的人。
輾轉從澳洲再去英國,女兒誕生,你知我苦苦備孕,到臨盆才敢告知我你將升級為母親。女兒兩歲,舉家再從英國返回澳洲,尋工作,落腳,安排父母前來養老,一步一步都是辛苦,堅守一個幸福與和諧的家庭。
我想象,當異國風雪拍擊賃居公寓的窗戶,唯一能給你熱的,只有夢。⑥
我不信世間存在完毫無缺憾的感情,人與人如同刺猬,靠的越近,越容易扎傷對方,扎傷自己,然而奇怪的是,只要曾經真心相待,這種傷害具有神奇的自愈功能。我們斷斷續續在越洋電話里補足錯失的半生,心疼彼此那些艱難的選擇和彷徨的路口,感同身受。有時候我也遺憾無法今生再促膝長談,抑或深深的遺憾那些沒有寄出去,也再也無法讓你過目的信件,我只猜對了一半,并不是我漂泊世界,而是你,不禁莞爾。
不需回信了,我們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種植幸福;曾經失去的被找回,殘破的獲得補償。時間,會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軀烘成枯草色,但我們望向遠方的眼睛內,那抹因夢想的力量而持續蕩漾的煙波藍將永遠存在。
就這么望著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塵埃。⑦
①李賀 《蘇小小墓》
②-⑦ 節選自簡媜 《煙波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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