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簡媜的散文中,著重筆墨描寫“情”的占比較多數,而且篇篇都是重彩,濃的化不開。除了前篇講到的那些描寫同窗知音的,其他代表作還有《夢游書》描寫男女曖昧之愛,描寫父親的《漁夫》,描寫母親的《母者》,另一篇描寫藍顏知己的《四月裂帛》,收錄在1996年出版的《女兒紅》一書里。到后期描寫兒子出生,成長,則專門成立一本《紅嬰仔》,和《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出版于1999年和2007年。在2013年出版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寫于不惑之年的阿嬤(奶奶)系列,和刻畫公公一生的文章《第二個爸爸》。從熾烈的情世初闖,到結果開花的新生蹦破,一直到至親至愛離世,老師的文字很多都扎根在這片紅塵俗世之中。
童年悲苦,十三歲父親車禍過世,在早期一些蹩腳的介紹里,有把老師說成是“戀父情結”,簡媜自己也稱呼其父親“你是我遺世而獨立的戀人”(《漁夫》)。我覺得這僅僅是吸引眼球的一個噱頭而已,老師所說的“愛”、“戀人”,并非男歡女愛的意思,更多是描寫情繩捆綁廣義的愛字。
百分之八十,《四月裂帛》文中的男主人公是老師大學時期的戀人,文章并沒有點出人名出身,拜互聯網搜索引擎所賜,能“考據”到他是名叫張錯的詩人,1962年從大陸到臺灣求學,比簡媜至少年長15歲,所以之前被冠上戀父情結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四月裂帛》起筆于張錯重病期間,描寫了兩人知音知遇的交往、對話、就生命愛情婚姻的一些論證,是一部長篇,但是并沒有赤裸裸的甜蜜告別,所以我只有百分之八十確定他們是真正的交往。結尾是悲傷的,我懷疑張錯應該是癌癥離世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能如此理性大氣的描寫戀人離世,并非哭天搶地的方式,著實令人驚嘆,可見七年的愛情一個成熟的男人給老師帶來的人格飛躍。
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一枚長長的呵欠,你說:“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過冗長的通道,你回你的臥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么,的確必須用更寬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軌道。你不曾因為我而放棄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過往的情濤、現實的波瀾,或即將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際、工作的程序,及關于未來的編排。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己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你四十過二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要不,你怎么老是叉橡皮筋偷襲我!);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挺喜歡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地啃你的指頭!);你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地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臺,行人當盲目的觀眾。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圈,我卻不曾慫恿你或然言棄——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后仍然繼續由你背負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駝行。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里最昂貴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談你孑然成長的大江南北、談夢幻與現實互滅、談你云煙過眼的諸多女人、談你遠去的妻與兒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顆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淚。①
大陸于九十年代引進《簡媜散文》簡體版后,于2000年陸續出版簡體《夢游書》《女兒紅》,《紅嬰仔》等,之后再無跟進,一直到2011年出版簡體版《天涯海角》(臺灣繁體版2002年就出版了),中間十年,正值我整個二十歲的年華。
除了,你去臺灣給我帶了四本豎排繁體的書,《月娘照眠床》、《頑童小番茄》、《胭脂盆地》、《好一座浮島》,其中后兩本大陸至今沒有出簡體版。究其原因,2004年簡媜自己也在《好一座浮島》后記中寫到:
這疊書稿遠遠近近長達十年,由于經營《女兒紅》,《紅嬰仔》,《海角天涯》占據數年之久,致使原意接續《胭脂盆地》第二部城市觀察的這書延遲至今才結案。浮世沉浮,看來是命中注定的。然而,相較于《胭脂盆地》再怎么殘脂餿墨也還有灑紅絲綢質感,我感覺這書進入黑麻衣時期;入味,乃動了肝火之故,某些篇章甚至有焦味。是以,借浮島一景以喻臺灣現狀。②
進入三十歲后,簡媜的創作開始入世更多,廣告公司和出版社的工作日益繁忙,觸動人心的社會問題比比皆是,尤其以《胭脂盆地》和《好一座浮島》兩本描寫了臺灣社會問題,“筆尖流出的墨水甜不起來”,一個散文女作家半抒情半雜記的描寫社會問題,注定不會優秀,大陸確實沒有出版的必要。
若不是你2004年去臺灣,正好碰上《好一座浮島》第一次出版,將書店里其余所有可以買到的簡媜都買了帶回來給我,恐怕我都湊不齊簡媜所有的書。沒想到,這兩本書風格迥異,太過入世,簡媜自己也不甚喜歡,也是你與我之間的一場預言。
你從小由姑姑帶大,親身父母遠在新疆帶大自己的弟弟,姑姑自己還有一個弟弟,是以寄人籬下的你從小便心念感恩二字,安穩知足,從不奢求分外之福。而我母親七歲才回身邊,從小在爭吵干架不斷的父母相逼下長大,聽到的污語惡詞比床前故事多,雖然聰慧乖巧卻早熟偏執,青春期叛逆未被釋放,讀了些癡書二十幾歲長了乖戾的觸角,對親人尤甚。
你比我早一年畢業尋到臺企工作,必須去臺北培訓半年。2004年是我在學校最后一年,每天在寢室苦寫論文,不知所云。你白天上班,下班了回到租屋,偶爾買個臺北柚子,吃了肉柚子皮放在房間里去除一些剛裝修過的異味,與我skype通話。周末你便帶上攢錢買的數碼相機,坐火車繞臺灣到處瞎逛,拍些照片經我整理放到主頁上。
你我都是從小缺失母親陪伴從而缺乏愛的堤岸護攏,你長我六歲,早已學會收起潮汐涌動的暗流漣漪,歸歸順順沿著命定的路數細水長流,而我則是激烈的呼喚愛,日夜試圖翻滾驚濤駭浪,呵令天空用雷鳴閃電回應我,情欲如同魔鬼才能彌補那種堵在胸口的缺憾。
拉我入你的河道,你的成熟與包容,不僅寬闊流暢了我,溫暖的水流梳洗我的身體發膚,教我明白愛情與平淡如水,濾去那戾氣,有那么片刻,我感到了一種沉靜的美好,不再奮力卷浪追逐飄渺虛空。
然而你終究無法長久的栓住我于一條明媚的河流,越久,我越阻塞在那些岸邊的垂枝枯葉的陰暗角落里,還是有一股力量時刻想吶喊,無法找到新的出口,每當天邊浮現出稍縱即逝的絢爛晚霞,我便長久的站在風中顫抖。這些困擾,陽光而單純的你都不會察覺。終于我收拾了所有的行李,在六月搬離了家,你默默的幫我把行李搬上貨車,在跳上車的那一剎那,反光鏡里看見你痛苦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捂住臉痛苦的哭泣起來。
如果,回憶也是種旅行,若追憶者不能在行前準備浩瀚的胸襟回到過去進行寬恕,將很難修復傷害,遑論贖回仍然釘在恐怖事件中的、數量眾多的自己。瑩瑩,假設每一年的刻度凝塑一個自己,我此時回顧,將看到數十個容貌雷同、神情迥異的自己分置在已逝的時光中相互推衍而生卻又肅然獨立。她們之中,少數幾個屬性歡樂,能夠愉悅地與現在的我同聚,以八歲的童音、二十五歲的談話習慣……與今日之我座談,所陳述的事件,不管隸屬哪一時間刻度,皆因現在的我積極參與,使細節發光、情感跌宕、歡樂延展,瑩瑩,這是和諧的自我倫理,快樂得不怕天打雷劈。然而,大部分的自己依舊陷在時間刻度中無法動彈,如列隊的兵馬俑。因對死亡驚怖而仇恨的童顏、因流浪而封鎖的少女;因愛之幻滅而自棄、因不義而瞠恨……瑩瑩,每當我踏上回憶之旅,渴望以母性的溫柔去解凍,將她們贖回時,那肅殺的目光怒視著,嘴角獰笑著,她們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么她們必須遭遇重創,承受連坐酷刑。瑩瑩,我試過各種聽起來合理的解釋,但她們依然集體怒斥,譏諷現在的我只是披著華服的髑髏,是媚俗的弄臣,她們的傷口比我口袋里廉價的歡樂更真實。終于,頹然歸返。瑩瑩,令人頭痛的內部對決啊!一個無法在自身之內擁有連續性和諧的人,不能算幸福吧。③
辜負你,令我紅塵路上不愿回頭看自己,因為我從未見你流淚,可是我每一回頭,你便在路的盡頭對載我離去的貨車默默的流下淚來。
“像一條柔韌的繩子,情這個字,不知勒痛多少人的心肉”。施暴者仿佛永生永世不得寬恕。
我沒有什么真相可以陳述,只有一種渴望吧,在幽然的秋夜獨自行走,倚橋凝睇仿若置身無盡滄海,我是那么地渴望擁抱她們,無仇恨作梗,無瞠怒截路,與她們復合如一而成就純粹的和諧。瑩瑩,因著這和諧,我遂能預先原宥往后人生道上必然遭逢的噩事,并且相信,噩只能壯大我今夜所尋得的和諧。④
① 節選自簡媜《四月裂帛》
② 節選自簡媜 《好一座浮島》 序
③, ④ 節選自簡媜 《秋夜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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