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日的清晨,即便太陽升起來,也不過是畫在空中的一個白色的圓罷了。
冷清的大街上,環衛工身上那本來溫暖的橘黃色只剩下了橘黃色。從住處到長途汽車站要經過一所中學,早晨的校門口聚集著好多賣早點的小攤販,母親曾經也是這樣的一個小攤販。那是我家舉家外出打工的日子,母親賣的東西叫涼皮,是北方很流行的一種食物。做涼皮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那時不像現在,很多攤販賣的食物其實只是把半成品加工熟了而已,母親那時都是自己親手做。頭天晚上,先和一個面團,將面團放在水里反復的洗,直到將所有的淀粉洗到水里,這個過程大概的得一個小時,而且不能用熱水,即便是寒冷的冬天。洗好面后就是準備各類調味品,蒜泥、韭菜花、辣油、芝麻面兒、香菜、豆芽等等,全準備妥當了往往得夜里十點多。第二天早上四點就得起來做涼皮。先將昨晚沉淀好的淀粉加入適量的水拌成糊狀,煮一大鍋沸水,準備兩個特制的大鐵盤,在盤底抹上一層素油,將淀粉糊舀一勺到鐵盤子里搖勻,然后放到水面上蒸,等糊狀的淀粉結成一整張面皮便可取出來了,這時將第二個鐵盤放進鍋里,將剛出鍋的涼皮扒出盤子,準備下一張。做20份涼皮大概得兩個多小時,不僅僅是勞累,常年籠罩在熱氣中,母親的患上了很嚴重的風濕病。然而,這勞累才剛剛開始,早上七點多,母親會用一根扁擔,一邊挑著剛做好的涼皮,一邊挑著昨晚調制好的各類調味品,步行到二十多里外的山上、溝里、煤礦、集裝站……賣涼皮。有一次,母親路過我的學校,一個有錢的同學買了一碗涼皮,我默默在旁邊給母親打下手,周圍圍了好多同學,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大家就那么圍著蹲在地上的我和母親,我不敢抬頭,因為一抬頭,只能看到高大的,遮蔽了太陽的黑影,給人無形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記得那時,一碗涼皮1塊錢。后來好點,不用挑著去賣了,像現在這些小攤販一樣,母親買了一輛舊三輪車,騎著車賣。
所以,每次看到這樣的攤販,總會想到母親,心中總會仍不住的心酸。再后來,母親在街上開了一個鮮花禮品店,但生意并不是很好,于是她在店門前擺了一個攤子兼賣水果,生意還不錯。只是,賣水果也是個辛苦活兒。
母親那時最愁的是進貨。每次進貨都要到七八十公里外的縣城,因為只是擺個小攤子,水果又容易壞,每次不敢進太多,雇車根本不劃算,只能搭班車。
那時我在縣城上高中,一次母親中午來進貨,順便來看我。
我們在一個拉面館吃飯,是那種車站旁邊的小面館。狹小的店里幾只桌子拼成一長列,坐了人后,得側著身子才能通過。我說自己在學校吃過了,于是母親只要了一碗拉面,又多要了一只空碗,她想和我分著吃。拉面很長,一次性筷子很軟,只見擁擠的長桌上,我和母親的兩雙筷子在挨著的碗沿上互相撕扯著,卻怎么也夾不斷那幾根堅強的拉面。本來喧囂的面館不知什么時候突然靜了下來,大家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看著我和母親,突然,母親把筷子伸入自己的碗中,將所有的拉面挑到了我的碗中。我說自己在學校吃過了,要把盛面的碗推給母親,母親堅持不要,說天太熱,沒胃口,只想喝點湯。母親喝完后,央求老板加碗湯,我抬頭看了看,只覺得那偌大的湯勺仿佛從遙遠的地方伸了過來,那熱氣騰騰的湯散發著冷漠的目光。
出了面館,母親要我回學校,我堅持要和她去進貨。
批發水果的店緊挨著馬路,我和母親搬了兩尼龍麻袋西瓜和其他一些水果在路邊。好幾輛班車從我們身邊緩慢駛過,都沒有停。終于有一輛十分破舊的班車停在了我們身邊,車上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司機風風火火下了車,嘴里高聲叫嚷著:
“又是這個慫老婆,我這車就讓你往爛壓呀,快點快點,交警查著了。”
說著幫忙搬了箱橘子上了車,我和母親抬了西瓜往車上挪。我從小沒什么力氣,只感覺袋角一點點從手中滑落,母親吃力地不斷往上提,想盡量減輕我這邊的重量。眼看我就要脫手了,司機一把拖住了袋底,笑著說:
“這個老婆是厲害了么,比煤礦上的裝卸工也有力氣。”
母親的貨堆滿了班車的過道,一個剛上車的中年男人踩著西瓜往里走,母親焦急地喊著:
“踩爛呀,踩爛呀……”
中年男人厭惡地回道:
“堆的滿滿的,不踩咋過了,車給你一個人包下蘭?”
母親沒有回話,不斷拿手擦拭著被踩過的西瓜。
司機一邊催促我下車,一邊探出身體高喊著:
“上車走了,上車走了……”
母親也催我下車,車緩慢地開了,母親探出窗外對我說:
“回去吧,回去吧,好好學習。”
我轉回頭,背向了母親。
車上比外邊更冷,我縮成一團,等待著開車。大學畢業后,我來到了這座陌生的城市打拼,半年多時間一事無成,反倒病倒了。母親聽說后一晚上打了十多個電話催我回老家看病。此時此刻,殘留在身上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被冰冷的空氣凍結了一樣,如一層硬痂包裹著我,讓人陣陣作嘔?;钪胬?,我了無生趣地胡思亂想著,有時覺得要是沒有牽掛的母親,也許就不會有壓力了,自己孑然一身,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個人穿暖全家不冷,有時也會想,也許西方那種冷漠的親情觀念也挺好。曾經聽朋友講過一個故事,一個女孩兒從小被父母送到美國接受教育,后來嫁了個美國人留在了那里,女孩的父母出國看她,和女兒一家在飯店吃了頓飯被要求AA制,飯后直接被送到了賓館,連女兒的家門都沒機會進,美國女婿認為他們的到來打擾了他們的私人生活,而他們的女兒也認為這一切很正常,因為在美國,父母不過是十八歲前的監護人,僅此而已。
遠遠的醫院大門口,我一眼便看到了佝僂著身體的母親。
“看看你,瘦成個甚?!?/p>
每次見面,母親老是這句話。我說:
“沒瘦,一直都這樣么?!?/p>
“還沒瘦,臉成了個白皮?!?/p>
掛號窗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我要母親坐著等會,等排隊的人完了再去掛號。我一向不愿排隊,寧愿最后一個也不愿和別人擠來擠去。母親說:
“你坐著,我去排?!?/p>
我倔強地說:
“排甚了,遲點就遲點,非得和別人去擠?”
母親說:
“你什么都不懂,等,等到下班也等不上,排隊的人甚會都有?!?/p>
我突然想到,是啊,排隊的人什么時候沒有,而我只會貌似清高地等待著,等待著。
擠出人群的母親說,時間還早,先去吃點飯。
醫院的對面是一家拉面館,我們不約而同地走了進去。
母親說她吃過了,只要了一碗拉面。本來就身體不舒服,再加上一路的顛簸,實在沒什么胃口,我把湯都喝完了,面幾乎沒有動。母親讓我多吃面,我說不餓,不想吃。母親可惜地說:
“不要浪費了哇,一碗面一口也沒吃?!?/p>
說著,她把面拿到自己面前吃了起來,吃了幾口,回頭對服務員說:
“麻煩加點湯吧?!?/p>
服務員的眼神一下子讓我想到了過去,我猛然間想到,長這么大,原來自己只和母親去過兩次飯館,第一次是拉面館,第二次還是拉面館,第一次是兩人吃一碗拉面,第二次還是兩人吃一碗拉面。受盡千般苦難的母親一直默默地付出著,從來不求回報,而我只是剛剛離開母親的羽翼,剛剛離開學校那個象牙塔,剛剛初嘗生活的不易,就灰頭土臉的對未來失去了信心,甚至還將著艱難的生活歸罪于要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上,我報答了什么?我甚至都沒能力請母親單獨吃一碗拉面!
看著埋頭吃面的母親,我的淚奪眶而出。
到底是誰在為誰辛苦地活著?到底是誰,在為誰辛苦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