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出海捕魚,是件很平常的事,但齊先吾師徒捕魚的方法,卻不同尋常。
他懶洋洋地躺在船頭,點上一桿旱煙,瞇起眼睛,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太陽很好,云淡風輕,此時的大海,平靜得象個熟睡的嬰兒。
宋少群在水下踏波而行,一群不知名的小魚迎面游來,鱗片亮閃閃的,乍看似數不清的銀幣,一筆飛來橫財。到了近前,魚群發現有人,迅速散開,向各個方向逃遁。宋少群出劍,以刺的方式,血在水里煙霧一樣散逝,魚群遠去,它們沒發覺,少了十幾個同伴。
宋少群探出水面,高舉長劍,劍身上,羊肉串似的,串著十幾條小魚。
齊先吾吐出一口煙,緩緩道:“這次劍會,你知道對手是些什么人嗎?”
宋少群面容肅然,道:“天下劍會,是武林新秀的聚會,九大門派的后起之秀,人數雖然不少,但弟子有足夠的信心,戰勝他們!”
“你錯了,九大門派的高手,并不足懼。”
宋少群劍眉一挑,“師傅,你是指那位江湖中盛傳的——無名劍?”
“是,此人不知師承何門何派,劍法怪異,三年前橫空出世,專門挑戰武林中的成名劍客,至今歷經八十七戰,無一敗績。實在是一個奇跡!”
“他會參加劍會嗎?”宋少群眼中露出興奮之色,他的內心,竟是渴望與無名劍一戰。
“天下劍會高手云集,正是揚名立萬的好機會,他怎會錯過?”
“來了也好,我倒要見識見識,連敗八十七位劍手的,是何等樣的人物?”
齊先吾看了他一眼,道:“還有一位年輕劍手,是新崛起的天山派門下,名叫簡一城。天山掌門池方舟劍術通神,他的高徒,想來也絕不會差。這兩個人,才是你的真正對手!”
宋少群激情滿懷,一顆心已飛到了那劍氣縱橫,群英薈萃的泰山絕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他一定要成為笑到最后的那個人。
9
天下劍會到了第三天。
這三天來,不斷有年輕的劍客從泰山上下來,他們身上或輕或重地帶著傷,有的更是靠著同伴的攙扶才走下山來的。他們的眸中,無一例外是深深的失意,他們步履沉重,在旁人默默的注視中,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蕭索的背影。
觀戰眾人的目光,聚焦到場內還沒倒下的四個人身上。
這四個人是:
峨眉派女劍手——范青思,勝七場,最快一場僅用十招結束戰斗,最后一場花費三十回合。
華山弟子——宋少群,勝八場,最快一場五回合,最慢用了十五回合。
無名劍——游無名,勝九場,最快半回合,怎么是半回合?因為他出劍太快,對方還沒來得及出手,已倒在他劍下,耗時最久的一場,僅用六招。
天山派——簡一城,勝八場,每場交鋒都不多不少,三十回合。
下一場,由華山宋少群對陣天山的簡一城。
宋少群望著簡一城一步步走近,他走得不緊不慢,勝似閑庭信步,仿佛不是來參加一場決斗,而是茶余飯后,去賞落霞斜陽,秋葉滿山。
簡一城在宋少群身前一丈處站定,彬彬有禮地一彎腰,道:“宋兄請指教。”
宋少群發現,他實在是個很英俊的男子,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一臉燦爛,心無城府的樣子。可能是幼居天山的緣故,他的皮膚很白,給人單薄的印象,一身白衣,也是纖塵不染,潔凈如天山之巔亙古不化的積雪。他渾身上下,不帶一絲一毫的煙火味,似乎已超然世外,位列仙班。
敗在這樣的人劍下,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宋少群猛然一省,怎么還沒動手,就想到了敗?
簡一城見宋少群不拔劍,便也一動不動地站著,很耐心地等待。
宋少群忽然道:“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簡一城頷首道:“宋兄請講。”
“你的對手,強弱相差懸殊,為何你都用三十招?”
簡一城略一沉吟,道:“來此之前,師傅叮囑,中原武學博大精深,要我虛心向學。我記得師傅的話,想從他們的劍法中多學點東西。”
宋少群逼視著他,“我看還有一個原因,你不愿對手,輸得太難看!”
簡一城的臉,竟然紅了起來,帶著被看破心思的窘迫,低聲道:“來到這里的,都是各大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是敗得太快,只怕以后在同門面前,會抬不起頭。”
宋少群釋然一笑,道:“請亮劍吧。”
10
腳步聲很輕,換了常人,絕對察覺不到,但齊先吾卻從那綿軟的足音判斷,來人是位女子。
他推門出來,只見院子里一位女子,背朝他站立。那女子穿著寬松的玄青色衣袍,雙手背于身后,風吹來,隱約亮出,她衣袖上繡著的一朵黑色梅花。
齊先吾的心臟仿佛被什么利刃劃了一下,女老板?!
他雖早已隱退,但以往與江湖千絲萬縷的聯系,又豈是說斷就能斷個干干凈凈的?江湖上發生的大事,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關外武林,自霍木天被擊潰后,方文曉坐大,歷時十七年,三年前,方文曉突然銷聲匿跡,不知生死。其后,另一股勢力迅速崛起,頭領是位女子,此人武功高絕,心狠手辣,也不知她施了什么手段,方文曉的隊伍,甚至連霍木天的舊部,都心甘情愿地投在她麾下,江湖上送她一個外號——“女老板”。更有甚者,傳說她曾是方文曉的妻子。她酷愛梅花,因此老是喜歡,穿繡了梅花的衣服。
“華山掌門去世后,那個位置,本該你坐的。若不是你主動放棄,他宋云峰何德何能,可以領袖華山?你放著大好的掌門不做,跑到這小島上打漁曬網,不覺悶得慌嗎?”女子依舊站在原地,頭也不回地道。
齊先吾驚疑不定,除了宋少群父子,無人知他隱居此地,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姑娘,你認得我?”
“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女子冷冷道。
從沒有人在齊先吾面前如此傲慢,換了幾年前,他必定心頭火起,但多年來的隱居生活,象塊磨刀石,已將他的鋒芒,磨得所剩無幾。他淡淡道:“在海上看日升日落,潮起潮退,方知人生如夢,萬事皆空,那些爭名奪利的事,實在無聊得很。老夫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最愜意,又怎會覺得悶呢?”
“哦?”女子不以為然地道,“那你讓徒弟參加天下劍會,又是為了什么?”
齊先吾心道:此人對我的事情,倒是了解得透徹!他笑道:“年輕人正是初生朝陽,如何跟我這把老骨頭相比?平淡之平淡,與絢爛后之平淡,意境原不可同日而語。有些東西,還須他們親身體悟,蒙著眼登山,即使上得山頂,卻錯過途中的諸多美景,豈不可惜?”
他一直在品味那女子的背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那些記憶的片斷飄得過于遙遠,已不知遺失在心底的哪個角落,一時找不回來。
“齊先吾,我跟你,也算是故人了。”女子終于轉過身來。
齊先吾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渾身一木,“是你!”
有些人,留給你的印象太過強烈,讓你見過一次,便再也忘不掉。就象天下無雙的美酒,喝過一口,那種至美至醇,即深入骨髓,縱使經年累月,仍然無法磨滅。
齊先吾感覺時間的粒子在身邊颼颼而過,流成一幅紋理細膩的抽象畫,那奇特的幻覺,象在漆黑一團的巖洞里,點燃一根火把,照亮了洞穴內那栩栩如生的鮮明壁刻。沉睡的記憶被喚醒,將他帶到了一個大沙漠,二十年前的沙漠。
沙漠中的少女,雖然閉著雙眼,但剎那芳華,令這死氣沉沉的沙漠,仿佛也有了生機。她的美,不僅讓近在咫尺的宋云峰如墮夢中,就是站得更遠些的齊先吾,一顆堅如鐵石的心,也軟了下來。
少女的身影,跟青衣女子的重疊在一起,嚴絲合縫。二十年,原來真的不過是彈指間。
霍還香的年紀,和二十年前的齊先吾應該差不多吧,歲月的手,只在她的眼角,鐫了幾絲巧奪天工的細紋,除此以外,它也無能為力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變得更加堅定,更加的深不可測。如果說二十年前的她,是柄做工精致卻未開鋒的劍,那么現在的她,就是寒光四射,吹毛斷發的殺人利器,沾一沾都要血流不止的。
齊先吾身經百戰,面對再險惡的處境,再兇悍的敵人,也未曾懼怕、退縮過,但對著霍還香,他的心底,竟沒來由地有一絲寒意。或許是因為她的改變,改變的不是容顏,是骨子里的某種東西。這種感覺,就象你在街上行走,突然迎面遇見一個死去的人,那一刻,即使是艷陽高照,你還是會不寒而栗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