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還香不知道為何對齊先吾說這些話,也許苦悶在心頭郁積得太久,終須一次發泄。敘述的時候,她顯得很平靜,象在說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倒是齊先吾,震驚不已。他沒想到一代梟雄方文曉,竟會為情所困,一至于斯!
霍還香盯著他,道:“你是不是后悔,當初所犯的罪過?”
齊先吾其實早已后悔,否則他也用不著退隱,但事到如今,再承認的話,倒變成他在討饒了。他想起那些倒在他劍下的黑衣人臨死前的笑容,難道他,反要讓這些劍下游魂嘲笑?齊先吾輕輕嘆了口氣,閉上雙眼。
他第一次發覺,劍刃破空的聲音,竟是如此悅耳動聽,就象馳騁海面不羈的風,觸動屋檐下的風鈴。他希望這風,帶他回到海洋廣袤的懷抱,那里才是他,最溫柔的歸宿。
14
“小眉!”宋少群緊走幾步,把秦眉擁入懷中,吻她臉上澀澀的淚。
“你終于回來了!我好擔心,怕再也見不到你!”
“傻瓜,我答應回來娶你,怎么會言而無信呢?”
秦眉抬起頭,驚喜地道:“你拿到劍會第一了?”
宋少群眼中掠過一絲失落,“沒有。”他敗了,敗在簡一城劍下。
那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決斗。
他使出了最后一式“煙消云散”, ?紅塵來去一場空,名是空,利是空,唯有看破一切,方能發揮出此招的最大威力,但既已放下對名的執著,又何必來參加劍會?
宋少群進退維谷,陷入自己編織的矛盾之網。他發覺自己沒有悟透這一式,所以這一招,也傷不了簡一城。
簡一城驚詫于宋少群劍式的神奇,他用盡渾身解數,才避過這一劍。對自己的死里逃生,他很慶幸,也覺得迷惘:他為什么不盡全力?
宋少群停下劍來,他知道勝負已分,再比下去,已沒有意義。
他擲劍于地,道:“我輸了。”轉身便走。簡一城望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終于什么也沒說出來。他眼中的寂寞,又深了。
宋少群下山時,心情并沒有想象中難過。他腦子里只想著一個人。他發現在這世上,失去什么都無所謂,只有那個人,是他萬萬不能失去的。
秦眉撫摸著他輪廓分明的臉,眼神里滿是憐惜。宋少群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唇邊,柔聲道:“小眉,我想跟你在一起,哪兒都不去。小眉,嫁給我吧!”
秦眉含著淚,點點頭。宋少群開心地笑起來,他覺得自己,從沒這么開心過。
宋少群帶秦眉回到了華山。
秦眉對華山的險絕景色流連不已。她一個纖弱女子,走這樣峻峭的山路,自是艱難非常。宋少群心疼她,要背著她登山,秦眉道:“這么長的山路,你背著我,怎么走?我可以的。”宋少群道:“我自小走慣了,這點山路,算不了什么。”說罷不由分說,背起她就走。秦眉無奈,只好由著他。
一路上去,宋少群雖身體強健,還是走得汗流浹背。秦眉用手帕替他擦汗,不時地求他歇息,宋少群心里甜絲絲的,道:“小眉,以后我天天背著你到山里玩,好不好?”等了一會,不見秦眉回答。他有點奇怪,回頭一看,卻見秦眉眼眶水汪汪的,似乎剛流過淚。他大惑不解,問道:“小眉,你怎么啦?”秦眉忙用手帕拭目,道:“沒什么,我覺得好歡喜,忍不住哭了。”宋少群笑道:“真是個小傻瓜,這么多愁善感!我要你開開心心的,以后不準再哭哦。”秦眉嗯了一聲,將臉深深埋進他的頸窩里。
到了山上,華山弟子們見宋少群回來,無不欣然,圍著他說長道短。秦眉見那些比宋少群年長的,都喚宋少群“師叔”,不禁莞爾。
大家搶著稱贊宋少群在天下劍會的表現,對宋少群放棄比賽表示不解,宋少群心想江湖上的消息傳得真快,自己沒到華山,他們都已經知道了。那些弟子們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劍會的盛況,講著最后一場游無名如何與簡一城鏖戰百余回合,終于一招險勝,奪得劍會第一的稱號。宋少群對這些早沒什么興趣,便撥開眾人,帶著秦眉去見父母。
宋云峰的目光在秦眉和宋少群的臉上轉來轉去,半晌,道:“好小子,讓你跟齊師叔學劍,什么時候把個大姑娘也學上山來了?這也是齊師叔教的嗎?”
秦眉羞得抬不起頭,眼睛直盯著自己的足尖。宋少群紅著臉,小聲道:“爹……”
宋云峰大笑道:“不過,小子的眼光倒是了得,不愧我宋云峰的兒子!”
宋少群大喜,道:“爹,您答應了?”
宋云峰看著旁邊的妻子,笑道:“還沒問你娘答不答應呢,你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趙巧瑩見秦眉一副乖順的模樣,早存了好感,便上前拉她的手,道:“我的意思,便是早一天抱孫子。”
若不是已經長大,宋少群一定會忍不住擁抱母親一下,他沒想到這一關,這么輕易就過去了。
婚禮在五天后舉行,華山派上下喜氣洋洋,著實熱鬧了一陣。
宋少群用顫抖的手指,掀起秦眉的紅蓋頭,這一幕,在他腦海中已被重復了無數次。秦眉的臉龐在紅燭搖曳不定的光暈里,美到了極點。他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連呼吸也幾乎停止。
秦眉抬起頭,眼神清澈到近乎透明,她嫣然一笑,道:“我好看嗎?”
宋少群吐了口氣,道:“好看,真好看!”
“你不累嗎?早點休息吧。”
宋少群如夢初醒,起身行到燃燒著的龍鳳紅燭前。看見紅紅的燭淚無聲地淌著,他明白為何有人把它比作情人的眼淚了,果然形象得很。他俯下身子,輕輕吹熄了燭火。
15
熱水傾入冰冷的茶壺,登時騰起一陣水霧。秦眉轉頭看了看尤在熟睡的宋少群,一咬牙,將手里那包無色無味的藥粉悉數倒進壺內。她掩上壺蓋,整理一下衣裙,走出房去。
后院很大,栽滿了花草,幽香襲人。趙巧瑩嫁了宋云峰后,甚少下山,大部分時間,便消磨在這些花花草草之間。遠山傳來不知名鳥兒清囀的鳴唱,清晨的寒氣還沒散盡,秦眉單薄的身子凍得瑟瑟發抖,她加快了腳步,在花間小徑上逶迤而行。
山中小筑的門開著,秦眉看見趙巧瑩獨自一人,在屋內練習書法。她喚了一聲“母親”,走進門去。
趙巧瑩擱下毛筆,笑道:“小眉,今天好早啊。”
秦眉道:“一早泡了壺參茶,怕涼了,就急著端過來。”
“唉,你沒練過功夫,這么操勞,當心把身子累著!”
“不累,小眉可沒那么嬌氣。對了,父親又教徒弟練功去了?”
“是啊,他布置完功課,待會就回來。”
“他老人家回來,讓他趁熱喝了這參茶,補補身子。是百年的老山參,也算難得。”
“小眉,你好孝順,少群娶了你,真是他的福氣!”
秦眉告辭出去,遠遠回過身來,遙視著山中小筑,眼里露出怨毒之色,自語道:“爹,娘,女兒為您們報仇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宋少群還沒醒來。桌上的古琴,琴腔里藏著一柄短劍,短劍長七寸,鋒銳無匹。她捧著古琴,呆看了一陣,卻沒有取劍的勇氣。來此的任務之一,便是殺宋少群,但她如何下得了手?她嘆了口氣,道:“香姨,少群是無辜的,求您放過他吧。”說罷行到床邊,凝視著沉睡中的宋少群,她知道,看過這一眼,她愛人的容顏就只能在夢里重溫了,是以這一眼,看得她肝腸寸斷,腳步怎么也挪不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迷藥的藥性即將過去,宋少群一旦醒來,后果將不堪設想,秦眉再不舍,也不得不走了。她毅然擦去眼中的淚水,低低說了句“對不起”,轉身離開。
一到門口,她的腳步象被釘住。門外一人急步行來,滿臉悲憤之色,正是宋云峰。想要避開,已是不及,宋云峰怒吼一聲,“是你下的毒,是不是?”秦眉不禁連退了幾步。
宋少群被宋云峰的吼聲驚醒,迷迷糊糊睜開眼,見父親怒發沖冠地瞪著秦眉,眼里似乎要噴出火來,他大吃一驚,忙爬起身,但藥勁還沒完全消失,他的四肢酸麻不堪,幾乎滾下床來,急聲問:“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
宋云峰狠狠剜了他一眼,嘶聲道:“孽子,你娘……你娘飲了這女人送來的毒茶,已經……”一句話沒說完整,已哽咽難言。
宋少群大駭,立足不穩,一跤跌在宋云峰腳下,“娘怎么啦?她到底怎么啦?”宋云峰閉著眼,老淚縱橫,“她……死了!”
如同晴天霹靂,宋少群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緩過神來,大喊了一聲“娘”,從地上爬起,往門外跑去,剛跑出幾步,又一頭栽倒,在門檻上撞得滿嘴是血。
宋云峰血紅的雙眼逼視著秦眉,一字一頓地說:“是不是你下的毒?”
秦眉見宋少群瘋狂的樣子,心里一酸,暗道:罷了。當下深吸了口氣,昂起頭道:“不錯,是我下的毒,不過要毒的人本來是你,可惜讓你夫人喝了!”
宋云峰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一掌拍出,秦眉的身子象斷線的風箏,摔出一丈開外,重重撞在墻上。
“不——”宋少群慘呼一聲,他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瘋了,怎么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變得如此陌生,如此不近情理!
他連滾帶爬地到了秦眉身邊,扶起她的嬌軀,連聲道:“小眉,小眉……”秦眉一張嘴,鮮血一口口地吐在他身上,她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地吐血。好象有幾十把刀子在宋少群的心臟上亂剜亂割,他捂住秦眉的嘴巴,血卻從他的指縫和秦眉的鼻子里繼續涌出。他六神無主,緊緊抱著她,淚如雨下。
宋云峰一把拉起兒子,一個耳刮子過去,“你瘋了!是她害了你母親!”宋少群沒有理會,他的心,隨著秦眉的身體往下沉,往下沉……他看見,懷里的人,他親愛的人,已經永遠閉上了雙眼,那么晶瑩的眸子,曾經只要一看到它們,他就充滿信心,只要看著它們,這世間萬物他都不屑一顧,可是,它們就這樣離他而去了……他但愿這一切是個惡夢,夢總有醒來的一天,現實卻比惡夢,還要殘酷。
16
一連幾天,華山派愁云慘淡,喜慶的氣氛剛剛散去,喪事卻接踵而至,大家都象從天堂到地獄走了個來回。宋云峰不讓埋葬秦眉,宋少群便獨自在后山掘了個坑,將她的尸身埋了。葬下秦眉后,宋少群在墳旁呆立了一天,他始終搞不明白,秦眉為何害他的父親,這個疑團,可能要隨著她的死,成為無法解開的謎了。
但事情并未就此結束。幾天后,當宋少群失魂落魄地走進母親的靈堂時,宋云峰正對著趙巧瑩的靈牌出神。他回頭看了看宋少群,父子倆相對無言。他在心底,其實是怨恨兒子的,如果他不引狼入室,如果他不帶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上華山,那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
宋少群遲疑了片刻,道:“我想下山。”
“下山?你要去哪里?”
宋少群沒回答他的問題,轉瞬之間,失去兩位至愛之人,他的痛苦,比父親還要深重得多,宋云峰至少還有個恨的對象,可是他呢,面對母親的靈牌,除了悲痛,更多的是悔疚,對秦眉這殺母兇手,本該仇恨的,卻怎么也恨不起來,在山上呆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苦痛,他無法承受這樣的煎熬,只有選擇逃避。
“爹,你以前有什么仇人嗎?”他鼓起勇氣,問道。
宋云峰閉上眼,這個問題,他反復想了很多遍,如此煞費苦心地算計他的,只可能是一個人,一個恨他入骨的人。
“這個問題,還是由我來解答吧。”
話聲從兩人的背后傳來。宋少群一回首,驚異地發現,靈堂門口站著一位黑衣女子。
宋云峰的瞳孔猛然收縮,是她!無論如何,他也忘不了這張臉,這張美到極至,也冷到極至的臉。
霍還香緩緩走進來,她的目光,在宋少群身上掠過,停在宋云峰臉上。
“果然是你?”宋云峰捏緊了拳頭。
“不錯。”霍還香淡淡道,“秦眉是我撫養大的,她的父母,是我父親的下屬。宋云峰,你應該不會忘了從前的事吧?她的雙親二十年前,死在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手里,現在,她來替她的父母報仇了!”
宋少群聽宋云峰講過那段刀光劍影的往事,每次講的時候,他都是神采飛揚,得意非凡。不過霍還香接下來說的事情,宋少群卻聞所未聞。
霍還香講的,便是她在沙漠中受辱的經過。她的語聲,漸漸激昂,宋云峰的臉,卻越來越鐵青。宋少群吃驚地望著父親,他絕想不到,平時正氣凜然的父親,竟會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
“妖女,胡說八道!”宋云峰按捺不住,搶上一步,一掌劈向霍還香。他手中沒劍,這一掌隱含著“力劈華山”的劍招在里面,端的又快又狠。霍還香冷笑一聲,“多年不見,你的武功進境不少,可惜,我不是以前任人宰割的霍還香了。”她曼妙的閃身,宋云峰眼前一花,肋下仿佛被利刃刺中,渾身一軟,霍還香快如鬼魅地欺身進來,伸出纖纖五指,“喀嚓”,已將他的琵琶骨捏碎!
宋云峰悶哼一聲,黃豆大的汗珠滲出額頭。琵琶骨一碎,多好的武功也廢了,就算養好了傷,要恢復現在的身手,至少也要再下十年苦功。
宋少群援救不及,霍還香一擊得手,飄然而出。宋少群趕到門外時,只見一道黑影在數十丈外的樹梢上一隱而沒,空中回蕩著她的長笑:“宋云峰,我不殺你,我要你也嘗嘗妻離子散的滋味,我要你活得生不如死!你的兒子,永遠不會原諒你,哈哈哈哈……”笑聲和凄厲的夜風混在一起,久久不息。
宋少群知道以他的功夫,追上了也萬萬不是霍還香的對手。他站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覺得孤獨極了,仿佛全世界,已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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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而來,到了海灘上枯坐的男子腳下時,已成強弩之末。男子的腳面盡被打濕,但他恍若未覺。他面對大海,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又好象只是來聽聽濤聲。如果站得近一點,你會看見男子的雙目茫然無神,原來他是個瞎子。如果你是個老江湖,可能會驚訝地發現,這個瞎子的外貌,居然跟武林中一個大人物——方文曉,異常地相像!
霍還香在最后一刻還是改變了主意,讓方文曉服了解藥,但他的一雙眸子,卻跟光明訣別了。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好,看不見東西,心里反而安寧了。
這是個孤零零的海島,島上只有兩個人,除了他,就是一個服侍他的仆人。他在島上已經生活了三年,每天下午,他都要在海邊坐上幾個鐘頭,一直坐到太陽落進海里,風吹到身上有了寒意,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他知道霍還香心頭的恨意還沒消除,但他盼著有那么一天,不需要倚靠仇恨,她也能生活下去。畢竟,仇恨對任何人來說,都過于沉重。
他聽到有人沿濕潤的海岸線行來,知是仆人來接他回去了,便伸出手。但握住他的手掌溫軟小巧,并非男人的手。他的心一顫,臉上驟然煥發了光彩。
“你……回來了?”
“嗯。”
他攥著女子的手,急急站起身來。由于坐得太久,他的雙腳已經麻木,立足不穩。
女子輕輕扶著他,柔聲道:“天黑了,咱們回去吧。”
他點了點頭,心里頭一片溫暖。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隨這句話,成過眼云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