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盤江鎮很小,連人帶狗也不足千數。鎮上總共十多間鋪子,一股腦兒的全擠在江邊上。盤龍江。
據說老一輩人逃荒到了這兒,覺著風水好,不會餓肚子,就在江邊上安營扎寨,落地生根。時間久了,就成了鎮子。
楚天歌很小的時候就聽爺爺講過盤江鎮的故事。四、五歲的他扎著馬步,頂著滿頭的汗,爺爺坐在搖椅上愜意的喝著糙米茶,花白的頭發隨著干癟的頭顱搖搖晃晃,晃花了他的眼睛。
切!
騙人的老家伙!
楚天歌吐出口中的草根,斜眼瞪著對面那個穿著藕荷色衣服的人。陌生人。他不懷好意的打量著對方,心里飛快的估算著,面上不由得暗沉下來。不是肥羊。他煩躁起來,一腳踢開身側的長凳,從身后拉出一把油汪汪的大刀。
螞蚱也是肉!
楚天歌長身而起,一身灰布衣裳瘦兮兮的掛在身上,襯著他竹竿似的身材,活像墳地里爬出來的惡鬼。
惡鬼張牙舞爪的朝對面的男子喝道:“想活命就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男子沒聽見一般,依舊慢悠悠的吃著細面,吹開油面上的蔥花,小口的喝著面湯。
“耳朵聾啦!身上的東西都給小爺掏出來!”惡鬼憤怒了,齜牙咧嘴的揮舞著手上的大刀。
“小兔崽子!”洪亮的嗓門打雷一樣在楚天歌耳邊炸開。“老子的殺豬刀你都敢偷!!”
楚天歌憤恨不已的看著對面的男子,將手中的大刀朝身后一甩,撒開腳丫子一氣狂奔。
餓。肚子好餓,老家伙還說這里風水好,不會餓肚子,那為什么他一天到晚的餓肚子?
眼看到嘴的鴨子就這么飛了,楚天歌猶不甘心的哼哼了幾聲。走著瞧,下次再到趙老六店里去,可就不只摸他一把殺豬刀!
踢著小石子兒,望著天,楚天歌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奇怪,以前餓肚子的時候怎么不會這樣兒?
鈴聲。
隱隱約約的鈴聲自前方傳來。不是小四家老牛脖子上悠長渾厚的銅鈴聲,是尖細、短促的鈴聲。不知為什么,楚天歌心里一陣發毛,這鈴聲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古怪。
仔細的辨別了方向,楚天歌屏住呼吸,踮著腳尖,輕輕的摸到燕三家的院墻下,看了左右沒人,耳朵便貼了上去。
鈴聲。
清晰的鈴聲里混雜著乒乒乓乓的輕微響聲。沒有人說話。怪了,明明有聲音,楚天歌卻覺得院子里靜極了,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他退了一步,輕車熟路的自旁邊的枇杷樹爬了上去。
鈴聲沒了。
一片寂靜。
院子里沒有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在屋子里么?
楚天歌心里毛毛的,他小心的蜷縮成一團,雙眼快速的打量著院里的每一個角落:燕三兒的鋤頭斷成了三截,齊刷刷的切口完美的讓人發冷;燕老頭的旱煙嘴破成了兩半,乖乖,那可是精鋼打造的煙嘴兒!;燕三媳婦的火鉗彎了,上面坑坑洼洼,不知被什么東西砸的。
楚天歌大氣不敢出,緊緊的抱著枇杷樹,恨不得身子能擠到樹干里去。
背上有人輕拍。
楚天歌心里一涼。緩慢的扭頭,一張白凈的臉,沒有什么表情。
“鬼啊!!!!!!!!!!!!”他慘叫著松開了手……
肉香。滾滾的肉香仿佛螞蟻似的鉆了滿身,楚天歌的鼻子忍不住嗅動了幾下,肚子迫不及待的咕咕作響起來。
睜眼,首先看到的是燕三家的大鐵鍋。鐵鍋沒在廚房的灶上,幾根粗樹杈吊著鐵鍋,鍋下的柴火都燒熄了,飄著淡淡的青煙。
楚天歌直愣愣的看著鍋里的肉,隔著爛熟的肉,坐著一個穿著藕荷色衣服的人。
“這是人肉嗎?”楚天歌愣愣的說:“怎么這么香……”
楚天歌吃了肉。收拾了自己的破爛衣裳。摸走了趙老六的剔骨刀。跟著冷荷風,走出了盤江鎮。
哦,冷荷風就是那個小白臉,那個無視楚天歌打劫需求的喝面湯的人,那個在樹上輕拍了楚天歌后背的人。
其實楚天歌對冷荷風一無所知,他只是很喜歡冷荷風煮的肉,讓他吃得心里很踏實。
(二)外面的世界也不怎么樣,無非是大大小小的鎮子,無非是紅燒肉或者千張肉。當然,肉一定要是冷荷風做的。這對楚天歌很重要。
肉肯定不是白吃的,楚天歌的活計很輕松,每次把現場收拾一下就好。當然是命案現場。楚天歌并不認為冷荷風能變出銀子以確保衣食無憂,不就是打劫么,自己也干過的,并且還曾試圖在冷荷風身上搜刮油水。不過自己只能欺負欺負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病殘,真正對上有點功夫的,立馬歇菜。比如,眼前這位。
黃衫,長劍,路中央。正是半山腰。
楚天歌握緊剔骨刀,在失敗了五次之后,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要繼續。想從這個女孩子身邊走過居然是這么難的一件事情。枉費他之前囂張的要求對方趕緊滾開,白白花費了不少力氣去兇神惡煞。回頭,冷荷風已經走遠。楚天歌憤憤的將刀收起,心想怪不得冷荷風走的這么干脆,肯定是知道這小妞不好對付。追上冷荷風并不費工夫,因為路的前方也出現了一個提刀的人。同樣站在路中央,同樣不好對付的樣子。渾身上下除了臉都是黑色的。哦,不,還有他的刀,刀是白色的。
冷荷風微微嘆氣。
冷荷風不常嘆氣。所以楚天歌有些緊張,雖然他認為冷荷風很牛很厲害,但他沒傻到以為冷荷風會天下無敵。再說殺人越貨的路子走多了總會失手的。比如,他自己就被冷荷風收編了,雖然不知道原因。
“好久不見~”黑衣男子的小白臉上浮現見到老朋友的笑容。
冷荷風微微一笑,道:“是很久不見了。”
“你這人怎么這么無趣,”黑衣男子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溫暖,只是口氣不算太好。“都不驚奇嗎?”
“不。”冷荷風平靜的回答。手中的劍已出鞘。
“還拒捕?”黑衣男子帶著有些受傷的口吻嚷起來:“你好歹讓我結案吧!都拖了半年了!!”
捕快?楚天歌警覺的向路旁的大樹靠近,拜托,他才不想蹲大獄,雖然他也曾劫貧濟肚,卻沒有弄出過人命,想來冷荷風也不會介意他的退縮,畢竟,殺人的又不是他……
“膽子這么小,還敢跟著他。”楚天歌回頭,黃衫女子就在自己身后,倒提著劍,仿佛置身事外的看著冷荷風和黑衣男子。楚天歌的冷汗瞬間涼透了皮膚,握刀的手指有些泛白,深呼吸,運氣,咬牙,出刀,使了吃奶的力氣。
“根基還可以。”女子很平淡的隨手一拂,楚天歌便僵立在路邊,以一個跌跌撞撞的姿勢,手中的剔骨刀油汪汪的,想來是上一頓的燒雞留下的痕跡。
“你要是乖乖的待在一邊,我就幫你解穴,如何?”女子朝楚天歌淺淺的一笑,“一會兒他們打起來,說不定會誤傷你哦。”
楚天歌狠狠的眨眼,識時務者為俊杰,他很懂的。
天色有些陰暗。快要下雨的樣子。黑衣男子忽然說道:“要不咱們躲過這陣雨再打吧,我就這一身衣服,不能淋濕。”說罷,朝著黃衫女子又道:“微微,你知道這附近哪兒能躲雨么?”
冷荷風看向黃衫女子,說道:“洛笑微?”
“是。”洛笑微應道。
劍光一片清亮,像水面的波紋,瞬間已到洛笑微身前。
叮。
一片淺藍色的影子輕輕拂在波紋之上,將那似水的凌厲輕巧的轉到了一邊。洛笑微的劍,居然是淺藍色的。
“果然是清風湛藍。”冷荷風說道。手一動,劍已收。他靜靜的站在洛笑微身前,“程雪懷?”
“是。”洛笑微淺淺一笑,“江湖上,敢取他性命的人不多。”
“而我是最有嫌疑的人之一。”冷荷風也笑了。“所以你找我。”
“我也在找你,并且鍥而不舍的找了快半年。”黑衣男子不滿的叫道:“你不會忘記我吧?”
“阿雪,快要下雨了呢。”洛笑微言罷,轉身向山上走去。喚作阿雪的男子于是悻悻的收起刀,拉過一臉緊張的楚天歌,跟在洛笑微身后。“小鬼,你什么時候跟著他混的?”黑衣男子自來熟的跟楚天歌攀談。“很有眼光嘛,他可是江湖上最厲害的殺手之一,當然,我也很厲害,不認識我?我是云嶺縣的第一捕快,寒江雪。”
楚天歌只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了,難道冷荷風不是打家劫舍的強盜么?殺手???最厲害的殺手????楚天歌看向前方的冷荷風,那單薄而從容的背影,他只覺得自己似乎被扯進了一個漩渦,目前,那漩渦已經成功的將他的腦袋攪成了漿糊……
(三)雨下的不緊不慢,漸漸潮濕了地面。楚天歌專心致志的翻滾著篝火底下的地瓜,對于食物他一向執著。斜眼打量寒江雪和洛笑微,穿的衣服不過是尋常棉布,看來是倆窮鬼。再斜眼,冷荷風安安靜靜的坐著,一臉從容。楚天歌心下稍安,如今與冷荷風已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有個肉厚的頂得住總是好事。
沒有征兆。冷荷風手一揚,恍惚有道白色細線在空中舞出詭異的痕跡,清脆的叮聲連綿不絕起伏了三十多下才停歇。寒江雪已沖了出去,楚天歌啃了一半的地瓜掉在火堆旁,在他握住剔骨刀之前,一把淺藍的的長劍已在身前挽出淺藍色的花。
寂靜。無聲。雨稀稀拉拉。洞外的樹林沉默如故。
摩挲著的聲音來自于雨水與葉面的錯身。楚天歌憋著氣,剔骨刀硌得手指關節發白。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悄無聲息的死去,來不及眨眼,來不及罵出一聲,甚至來不及發覺自己已經死去。洛笑微站在楚天歌身前,長劍入鞘,淺黃色裙裾半步之外零落著一片極細的銀色微芒。她淺淺一笑,道:“算是下了本錢,很給面子。”
冷荷風手腕畫了一個奇異的手勢,似是收起了什么,淡淡問道:“他們要什么?”
“你沒有的東西。”洛笑微說道:“而他們,不會相信你。”停頓片刻,洛笑微接著說:“程雪懷的肩上,嵌著一顆細小的銀鈴。”
“為什么?”冷荷風繼續問。“因為他們盯梢程雪懷很久了,確定東西一直都在他身上。”洛笑微看向無功而返的寒江雪,說道:“在他死后,東西沒了。理所當然你是最有嫌疑的人。”
“為什么?”冷荷風仍舊問。
“我也在追查那東西。”洛笑微淺淺的一笑,“而你,不該枉死。”
“晦氣!還是濕了。”寒江雪憤憤的抖著衣角慢慢走進來,地上蜿蜒一條雨水滴成的蛇形,黑色的棉布衣服緊緊的裹在身上,冒著一股子寒酸氣。沒有人搭腔。楚天歌呆呆的看著寒江雪,嘴巴都合不攏。寒江雪的臉色變了。他挺直了腰,收斂了和善無辜的笑容,冷冷地道:“我最不喜歡背后被人用劍指著,你最好別惹我不高興。”
“哼!”紅色旋風閃電般越過寒江雪,夾著一線寒芒刺向冷荷風。
鈴聲響起。清脆的叮鈴聲帶著易碎的悠揚飄蕩在山洞里。隨著鈴聲,冷荷風手里多出一條細細的精鋼鏈子,鏈子上串著無數細小的銀鈴。若無意外,每一顆銀鈴上都刻著造型獨特的“風”字。正如嵌在程雪懷身上的那一枚。鏈子宛如一尾靈動的蛇,在紅色旋風接近冷荷風之前席卷上前,下一刻,一名紅衣女子已摔在一丈外。
“這就是‘風鈴’么?”紅衣女子的眼神到比精鋼鏈子更似毒蛇,死死的盯著冷荷風,手中的短刺尖端已然扭曲。“不愧是冷荷風,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楚天歌的手冷的都要發僵了。他什么都沒有看清,只聽到一聲哼,一個紅色的影子似乎從眼前經過,卻又突兀的出現在前方。他看向冷荷風手中的鏈子,在燕三家聽見的鈴聲就是這鏈子發出來的?怎么跟了冷荷風一路,都不知道他把這叮咚作響的鏈子藏什么地方。
洛笑微站在楚天歌身前,輕聲說道:“躲到冷荷風背后去,別出聲。”楚天歌的大腿都麻木了,何況雙腳。他遲鈍而焦急卻偏生緩慢的向冷荷風身后挪。路過冷荷風時,他看見那鏈子上的鈴鐺,居然都是空心的,怪不得平時沒有聲響。楚天歌漸漸平靜下來。虱子多了不咬,之前的刺激已經讓他的神經有些麻木,面對著眼前的場景,他忽然有了胃口。心動不如行動,借著一根樹枝,刨出已經爛熟的地瓜,楚天歌大口吹著氣,手指飛快的剝去滾燙的外皮。
“小子,給我留點啊。”寒江雪鼻子狠狠一嗅,顧不得身前的長鉤,回頭迅速的瞟了楚天歌一眼。代價是他轉過頭時狼狽的往地上滾了下去。楚天歌不以為然的看著眼前的人打群架。切,以為高手過招有多特別,其實也還是群毆。一對多的群毆,畢竟他們人少,對方人多。但洛笑微是正確的,冷荷風背后最是安全。怪不得他不肯用劍,有這么神出鬼沒的鏈子,比劍好使多了。楚天歌看向冷荷風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向來是土霸王,雖然離鄉以來一直都是小跟班的身份,但并不代表他土霸王的心被磨滅。看著冷荷風閑庭信步的將對方的招式輕松化解,楚天歌覺得一股熊熊烈火在血脈里焚燒起來。
嗤。輕微的聲響。楚天歌看向洛笑微,那柄淺藍色的劍特別顯眼,舞起來時仿若水紋蕩漾,看似柔和,實則要命。不出意外,對付洛笑微的人暫時都沒辦法動彈了。她那柄叫做清風湛藍的劍,居然抹了劇烈的麻藥。據說這并不是秘密,她是明目張膽的玩小手段。轉頭,寒江雪這邊兒也差不多了,楚天歌忽然覺得他就像盤龍江邊的漁翁,身前的三個人就是魚鷹,倒在地上的人就是魚……這么看來。這是大豐收啊。
冷荷風收起鏈子,沒見有啥動作,但之前倒在地上的人們無論是受傷的還是麻暈過去的,一瞬間都呈現出了一股死色。楚天歌的判斷依據倒不是那些人的臉色,他只是聽到細碎的鈴聲響起,而最近處的那人額頭上多了一個小洞,正是鈴鐺的大小。
“你不審問他們?”寒江雪有些訝異,這么干脆,果然是專業人員的素養。
“對不知道底細的敵人,只需破壞他們的計劃就可以了。”冷荷風轉身,一如往日的平靜口吻對著楚天歌說道:“吃飽了就走吧。”楚天歌不自覺地站起身來,他有些遲疑,卻在踏出第一步時釋然。心里無比的踏實。
(四)“喂,你就這么帶著這個小鬼到處亂走啊?”寒江雪的大嗓門穿越了輕薄的雨簾。
遠山如黛,雨洗后分外明媚,一行人走在山間,倒像是踏青游玩。
“恩。”冷荷風應了一聲。回頭摸摸楚天歌的頭發,問道:“怕嗎?”
“你當小爺才三歲么?”楚天歌瞪著大大的眼睛不屑地說道。
“我在你這個年紀,還是會怕的。”冷荷風淡淡的笑了起來。帶著溫柔的憐憫,“我怕得要死,怕別人疼,怕自己疼。害怕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
“那現在呢?”楚天歌好奇的問道:“現在你這么厲害,還怕什么呢?”
“……”冷荷風緩緩的說道:“怕自己知道得太多。”
“哎,別說的這么含糊,你是不是知道誰在背后搗鬼了?”寒江雪眉眼之間帶著無所畏懼的從容,漫不經心的說道:“好歹我也是捕快,說不定可以幫你洗脫嫌疑哦~怎么樣,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做做內應啊臥底啊,跟著雪哥混很有前途的哦~”
“阿雪你就裝傻吧。”洛笑微瞇著眼笑道:“這么想破案,不如直接問問旁邊的朋友。”
話音落。劍已出。血已染紅新出的綠芽。在枝頭。
楚天歌直覺的抽出腰側的剔骨刀,眼見著一股白光奔向自己,不假思索迎刀而上,身子下意識的順從了多年打架積習,微微半轉。噌!一串火星沿著刀沿向虎口奔襲。楚天歌已出拳,幾乎同時,他的衣領被人扯著掄向一旁,一把湛藍的長劍悄無聲息的撞進火星之中。
叮鈴鈴。一道銀光如白蛇恣意游竄,閑庭信步。冷荷風并沒有走動,他凝神傾聽,眼光越來越冷,倏然間手一揚,長長的鏈子如流星一般疾射而出。
“嘖。”
呯!一把板斧虎虎生威,極不協調的握在一名少女手中。少女嬌俏的臉龐上滿是輕蔑的神色,身姿婀娜,白衣若仙。
“真麻煩……”少女十分不悅的看著冷荷風說道:“既然心知肚明,何必作繭自縛。”
“我想試試,能不能破繭而出。”冷荷風臉上表情漸漸嚴肅,握緊手中的精鋼長鏈,認真地道:“請動手。”
山風凜冽,幸而山雨已停歇,鮮綠的葉瓣嬌羞的立在枝椏間,剛梳洗過的清香隱隱約約的彌散。楚天歌滿臉的泥漿,忿忿不平地握著自己的剔骨刀,提防著三不五時的明槍暗箭。他是四人中最弱的一個,自然成為最受青睞的目標,于是他就像繡球一般被洛笑微和寒江雪拋來丟去,衣領都給揪成了細長的鳥嘴狀。
“哈!!”楚天歌一聲暴喝,手上的剔骨刀毫不客氣的劈了下去,想他在盤江鎮也是鼎鼎大名,刀不虛發。自與冷荷風一路同行,因為初遇的場景過于驚嚇而安分了許久,卻在這一路刀光血影中漸漸恢復了本性。他并不是心安理得享受別人保護的人,他是楚天歌,是一個頂天立地無比畏懼的少年。呃,好吧,不是無所畏懼,他怕死,所以,盡管不滿意,還是要緊跟著寒江雪這個不大牢靠的捕快躲閃。
波瀾壯闊。驚濤駭浪。洛笑微的長劍凌厲起來居然如此迫人,持斧的少女始料未及,卻仍舊帶著嘲弄的神色。在冷荷風說完“請動手”之后,第一個動手的,便是洛笑微。一改往日從容悠然的風格,奔騰的如同怒海狂潮,湛藍色的長劍卷起千堆雪,拍散持斧少女狠厲的重鋒。
二對一,戰局仍舊拉鋸。戰局之外,寒江雪放風箏似的拎著楚天歌兜圈子,竭力將局外人隔在局外。力有不濟時,便將楚天歌一拋,洛笑微便默契接下人來,冷荷風手中的長鏈快如閃電,三個人的配合恰到好處,少女冷冷的看著,冷聲道:“多了兩個打手,一個累贅,便敢癡心妄想了么?”
“大姐,我可不是打手,我是捕快啊。”寒江雪急吼吼的解釋:“這不是給他一個將功補過,戴罪立功的機會么~大姐你也從我了吧,坦白從寬啊~”
“我才不是累贅!”楚天歌不甘的大喊,手上的剔骨刀浴血如洗,在他狼狽不堪的衣衫上,浸濕的不僅是汗,還有別人的血。
一直沒開口的洛笑微淡然說道:“程雪懷身上,你用了多少招,我便還你多少,連本帶利。”
少女嘻嘻一笑,“有意思。”
闊斧劈刀。誰也想不到楚天歌膽子這般大,居然從洛笑微身后轉出來,一把剔骨刀便妄圖攻下少女手中的大斧。少年兇獸般的眼神盈滿了勃勃生機,如艷陽高炙。這是對生命的熱愛與渴望,極度的朝氣。冷荷風輕聲笑了笑,這就是他喜歡這少年的原因,在盤江鎮時就被少年眼中燃燒的滾滾生機觸動。與自己當時,多不同。這是他的缺憾,永遠補不上的失去。
(五)
少女了然的笑了起來:“的確是有趣的小家伙,嘻嘻,你見過蛛網上的蒼蠅能再逃生出生天么……真是愚蠢。”
沉重的斧頭在少女的手中帶著一種凝重的輕盈,像巨大的黑色的蝴蝶翅膀,在少女身前、身后蹁躚盤旋。那黑色的羽翼不斷延長、伸展,恍惚間,少女竟似在娉婷起舞,這黑色巨斧,成了她手中蟬翼一般的水袖,蜿蜒流動。
冷荷風手中的精鋼鏈子叮鈴作響,細成了一絲白線,在黑影間艱難跋涉,卻始終越不過那厚重的鋒刃。指節漸漸發白,瘦骨嶙峋。一向古井無波的眼中浮現出凌厲的怒意。
四周寂靜。只有葉面的水滴跌落泥地,只有隱忍著的呼吸,只有鋒利的刃尖切開風隙。只有,刀光激蕩而起的漣漪!
楚天歌殺紅了眼,他什么都聽不見,眼里只有那些莫名其妙總是糾纏著他們的那些人,他們的臉都模糊不清,像一個個白乎乎的饅頭,或者,像是搖曳著的三葉草的花朵,他要將他們全都收割,只有如此,他們才有希望。希望歷來都是要拼命爭取的,他從小就知道,沒有白吃的午餐。
寒江雪不知何時已經默然的站在一旁,只在楚天歌露出破綻時才施以援手。他冷冷的看著洛笑微和冷荷風處處被動,而那少女宛如穿梭在花叢的蝴蝶。
“嘖,再不銷案的話,這個月的餉銀就沒著落了啊……”寒江雪喃喃道:“真是一代后人逼前人,前人只好快點滾。”
之前用的都是衙役標配的長刀,此刻,寒江雪右手一收,一把短刀翻出一瞬的光芒,他的短刀竟是藏在了長刀側背,此刻,咄咄逼人。
“退!”
一聲暴喝,電光火閃間一道黑影竄入膠著的僵局,隨即之間一道黑黑的暗影緊緊的裹著白衣少女。
“走!”
洛笑微抓了楚天歌的衣領,頭也不回的飛奔,黃衫獵獵作響,逼得楚天歌心頭一股子沸騰的急躁,恨不得甩開她仰天長嘯!
黯黯天際,溪水奔流。楚天歌坐靠在樹旁,愣愣的盯著手中的剔骨刀,盡管已經清洗干凈,但上面濃郁的血腥味卻直往鼻子鉆。此刻,風無聲息,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他決定,他只能再等兩個時辰,恢復了體力之后,他必須做點什么。否則他會瘋掉。
篝火沉悶,萎靡的伏在已經成炭的樹枝上。洛笑微靜靜的看著火苗漸漸偃旗息鼓,緩緩說道:“他們會沒事的。”
楚天歌沒有應聲,他只相信可以確定的事情,正如他從小就知道,生路是靠自己掙來的。在爺爺走后的那些年里,他一個人生活的每一頓飯,都靠自己。打獵、捕魚、種地、偶爾搶劫外地人。
“我要走,是因為我們之前懷疑的事情得到證實,我跟阿雪兩個,必須有一個人把消息傳遞出去。”洛笑微沒有看楚天歌,她說道:“帶你走,是不希望你成為他的弱點。”
楚天歌依舊沒說話,他知道自己是四個人之中最弱的一個,甚至,是拖累。
“他之前一直帶著你,因為他有把握,而方才,我們誰都沒有把握。”洛笑微認真的說道:“小鬼,我猜想原本他只是隱約知道這個圈套,卻一直隱忍,放棄抵抗。”
“但,你觸動了他心里的什么東西,所以他肯跟我們合作。”洛笑微繼續說道:“很多殺手都沒有好結果,不是在任務中失手,就是被后輩當做出道的考驗。他也是踩著別人的血走到今天的,想來,他就是那個女孩子的最后試煉吧。呵呵,真狠,一箭雙雕,即拿了東西,又滅了口。”
“他既然知道這是圈套,為什么不逃?”楚天歌終于忍不住開口。
“呵呵,你相信宿命嗎?”洛笑微有些自嘲的笑問。
“不,我只相信自己。”楚天歌堅定的說道。
“吶,大人們有時候都會相信宿命,所以,有時候會犯傻。”洛笑微笑著說道:“有時候人就像風鈴一樣,無論如何努力,都一直在原地,沒辦法前進,那些充滿希望的未來,就像風吹過,撩動你,卻帶不走你。”
“不會的,只要你認真去走,即使到不了想去的地方,但一定可以離開厭倦了的地方。”
“恩,有時候相信也是一種福氣。所以,小鬼,你就是他的運氣。只要你還在,他就一定會走出來的。”洛笑微笑的很溫柔,她看著搖曳欲滅的火星,一字一字說道:“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放棄。”
夜色漸漸濃郁,黑暗迅速吞噬周圍。洛笑微扒開火堆,將已經滾燙的地瓜撥到楚天歌面前,爽朗的笑道:“動作快點,我們要動身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