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永剛
細數(shù)中外歷史上的政治哲學(xué)著作，首推《理想國》。千百年來,這部著作在政治哲學(xué)領(lǐng)域,在哲學(xué)愛好者心中的魅力與影響力有增無減。
作為偉大的哲學(xué)家、政治學(xué)家，柏拉圖（Plato，約前427年―前347年）生活的時代，政體變更頻繁、社會動蕩不安，古希臘在希波戰(zhàn)爭、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均受到重創(chuàng)，其內(nèi)部各城邦矛盾日益加劇，沖突不斷發(fā)生，整個希臘秩序混亂，城邦趨于衰亡。他對當時的政體失望至極，試圖構(gòu)建一個理想的國家秩序，重新塑造人們心中的信仰，激勵人們彼此團結(jié)、和諧共處。柏拉圖認為“建立的這個國家的理想目標并不是為了某一階級獨自享有的幸福，而是為了這個國家全體百姓的幸福。”（柏拉圖.理想國[M].張子菁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 2006.）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第七卷,作了一個著名的比喻,即人盡皆知的“洞穴隱喻”。其直接目的是要揭示“受過教育的人與沒受過教育的人的本質(zhì)”的不同及相關(guān)問題,人們一般稱之為“洞穴喻”。在這個比喻中,柏拉圖作了如下設(shè)想：有一個洞穴式的地下室,一條長長的通道通向外面,有微弱的陽光從通道里照進來。有一些囚徒從小就住在洞穴中,頭頸和腿腳都被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zhuǎn)頭,只能朝前看著洞穴后壁。在他們背后的上方,遠遠燃燒著一個火炬。在火炬和人的中間有一條隆起的道路,同時有一堵低墻。在這堵墻的后面,向著火光的地方,又有些別的人。他們手中拿著各色各樣的假人或假獸,把它們高舉過墻,讓他們做出動作,這些人時而交談,時而又不做聲。于是,這些囚徒只能看見投射在他們面前的墻壁上的影像。他們將會把這些影像當作真實的東西,他們也會將回聲當成影像所說的話。此時,假如有一個囚徒被解除了桎梏,被迫突然站起來,可以轉(zhuǎn)頭環(huán)視,他現(xiàn)在就可以看見事物本身了：但他們卻以為他現(xiàn)在看到的是非本質(zhì)的夢幻,最初看見的影像才是真實的。而假如有人把他從洞穴中帶出來,走到陽光下面,他將會因為光線的刺激而覺得眼前金星亂蹦,以至什么也看不見。他就會恨那個把他帶到陽光之下的人,認為這人使他看不見真實事物,而且給他帶來了痛苦。
具體而言，柏拉圖的洞穴隱喻可以大體解讀為一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一群囚徒棲居于洞穴之中，頭頸與腿腳從小即被鐐銬緊鎖而無法動彈，既不能轉(zhuǎn)身，也無法回首，只能直視眼前的洞壁。囚徒的后上方燃燒著一堆篝火，篝火和囚徒之間筑有一堵矮墻。矮墻之后鋪就一條小路，一群路人高舉人像、獸像與器物等沿墻而過。人像、獸像與器物等通過火光投射到洞壁，從而形成虛幻的陰影。囚徒只能眼望陰影，而無法瞧見實物，所以誤以為陰影就是實物。
第二階段：此時，其中一位囚徒被解放，被迫起身回頭直視火光。頓時，他眼花繚亂，痛苦不堪，根本無法分辨實物。而若他轉(zhuǎn)身回視陰影，陰影卻歷歷在目。因此，他依舊誤以為陰影是實物，而實物反而是陰影。假如有人告訴他，陰影是虛幻的，而實物才是真實的，且把實物指給他看，迫使他回答所見為何物，他一定嗤之以鼻，不以為然。如果此人迫使他直視火光，他定然轉(zhuǎn)身逃離，依然故我地重申陰影才是真切的，實物反是虛假的。
第三階段：有人以武力拖曳著解放的囚徒從洞穴上升到陽光中。對此，他非但不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反而痛苦萬分，火冒三丈。爾后，解放的囚徒站在太陽底下，由于陽光強烈，猛刺雙目，他瞬時眼冒金星，頭暈?zāi)垦＃灾卵鄄荒鼙牐坎荒芤暎植磺迥媳保娌幻髡嫖铮╰rue things）。
第四階段：解放的囚徒在陽光下需要一個慢慢適應(yīng)的過程。起初，他只能分辨實物的陰影。接著，他能夠辨別真物在水中的倒影。后來，他能夠看清真物本身。然后，他抬頭望向天體與天空。再后來，他能夠在夜晚觀看星光與月光。最后，他能夠在白天直視太陽本身，而不是太陽在水中的倒影。于是，他意識到，太陽是四季更替與歲月流逝的根源，是一切事物的淵源。至此，解放的囚徒覺得自己無比幸福，而被縛的囚徒非常可憐。從此，他再也不愿去過洞穴的生活了。
第五階段：解放的囚徒重返洞穴。由于突然間從明亮的陽光進入黑暗的洞穴中，他的肉眼一陣難受，視線一片模糊。此時，被縛的囚徒要跟解放的囚徒較量，誰能夠更清楚地分辨實物的陰影。由于解放的囚徒的視力尚未恢復(fù)，他在這場較量中一敗涂地。于是，被縛的囚徒紛紛嘲笑解放的囚徒，直言他離開洞穴一趟再回來后，他的視力反而損壞了。因此，被縛的囚徒認為，離開洞穴，擁抱陽光，純屬多此一舉。
第六階段：這個時候，解放的囚徒試圖砸爛被縛的囚徒身上的枷鎖，并試圖引導(dǎo)他們離開洞穴，前往洞外，直視太陽。被縛的囚徒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心生怨恨。最終，被縛的囚徒聯(lián)手殺死了解放的囚徒。
至此，柏拉圖講述的事一個囚徒解放的歷程，但這個故事卻有一個悲壯的結(jié)局。
這個解放了的囚徒，當他回想往事時，他在慶幸自己的解放的同時，憐憫他的囚徒同胞。這些囚徒中最有智慧者，充其量不過是敏于發(fā)現(xiàn)倏忽即逝的影像、善于記住它們出現(xiàn)的慣例、正確推測將出現(xiàn)的影像的可憐蟲。
知道事物真相的人，不會向往洞穴中的榮譽和獎賞，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寧愿在外面作貧困的主人，也不愿回到洞穴里當高級囚徒。但是，為了解放他的同胞，這個解放了的囚徒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到洞穴里。他的失敗確實不可避免的。
他從光明處來到黑暗處，已不能適應(yīng)晃動的影像。別人會因為他看不清影像而嘲笑他，說他在外面弄壞了眼睛不合算。沒有人相信他在外面看到的東西，他不得不在法庭和其他場合與他們論爭幻覺和真理、偶像和原型的區(qū)分，因此激起了眾怒，恨不得把他處死。他雖然最終失敗了，但卻經(jīng)歷過真正的幸福，值得贊揚，因為他的失敗的原因是光明不能適應(yīng)黑暗。
在古典政治哲學(xué)視域中，洞穴生活是政治生活，其核心是意見；而陽光生活是哲學(xué)生活，其中心是知識。因此，哲學(xué)的本質(zhì)就是從洞穴上升到陽光中，以知識替代意見。然而，哲學(xué)在洞穴之中困難重重，面臨著三大自然障礙。這樣，古典政治哲學(xué)要從洞穴上升到陽光中，就必須首先克服哲學(xué)的自然障礙。（馬華靈：《古今之爭中的洞穴隱喻：1930年代施特勞斯的思想轉(zhuǎn)型 ?》。馬華靈，復(fù)旦大學(xué)國際關(guān)系與公共事務(wù)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不過柏拉圖認為,在洞穴隱喻情形中，只要有一個逐漸習(xí)慣的過程,他的視力就可以恢復(fù),首先大概看陰影最容易,其次是看人或事物在水中的倒影,再次是看事物本身,在夜間觀察天象,之后就可以在白天看太陽本身了。此時他便明白：“造成四季交替和年歲周期的主宰可見世界一切事物的正是這個太陽,它也就是他們過去通過某種曲折看見的所有那些事物的原因。”于是他回想當初穴居的情形,就會慶幸自己在認識上的變化而對同伴表示遺憾。他既已見到了事物之本身,便寧愿忍受任何痛苦也不愿意再過囚徒生活。然而,如果他復(fù)回洞中,那些同伴不僅不信其言,還會覺得他到上面走了一趟,回來眼睛就壞了,對“影像”竟不能如從前那樣辨別。他的同伴們不僅不想出去,甚至想把那位帶他出洞的人逮住殺掉。
洞穴人與理念世界之張力就是哲學(xué)與政治的張力,其根源在于洞穴人對曾在之自我的向往與憂懼,向往來源于曾在為自我之先在的存在,是人無法抗拒的;憂懼的原因則是由于外在的曾在之自我的干擾,即肉體的干擾。而克服憂懼的方法一是外在的,即尋求他人的幫助,也就是柏拉圖所謂哲學(xué)的友誼和法律;一為內(nèi)在的,即至善之理念的獲得與鞏固。（陳志偉：《哲學(xué)與政治緩解的可能性：《理想國》洞穴比喻透視》，載于《西藏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 第1期）
柏拉圖在《理想國》第七卷中的“洞穴寓言”為人所熟知，也常常被用來解釋何為啟蒙。按照一種積極樂觀的理解，啟蒙就是走出“蒙昧”的洞穴，走向“光明”（被“enlightened”），面對真實的世界，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自我立法”，構(gòu)建理性的現(xiàn)代社會。在這樣一種解說中，啟蒙是一個“棄暗投明”的過程。但近年來，有另一種解說相當流行：現(xiàn)代人自以為經(jīng)過了啟蒙之后進入了一個“光明世界”，但這是一個幻覺，實際上是進入了另一個洞穴。啟蒙哲學(xué)家將人們從一個“自然洞穴”帶入了另一個“人造的洞穴”，你誤以為看到了“陽光”，其實照耀你的是人造的“日光燈”。這個“人造的第二洞穴”比原來那個“自然洞穴”更危險：自以為“理性之光”驅(qū)逐了“蒙昧之暗”，以為“科學(xué)”戰(zhàn)勝了“迷信”，以為“知識”取代了“意見”，但這完全是一種哲學(xué)的自負而癲狂的幻覺。因為人在根本上是一種政治性的存在，而所有的政治都根植于“習(xí)俗”（nomos）與宗教傳統(tǒng)，或者說，人總是一種“居于洞穴的動物”。致力于“沖決一切羅網(wǎng)”的啟蒙哲學(xué)試圖鏟除人的“洞穴性”，自絕于傳統(tǒng)的理性也將成為無根的理性，最終造就的是一個非政治的、虛假的世界（現(xiàn)代的人造洞穴）。正是啟蒙哲學(xué)家的形而上學(xué)癲狂，使我們陷入了無所依歸的“現(xiàn)代性危機”。
但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并沒有居高自傲，而是幫助他人，以便他們認識到自己的知識實際上是多么困乏。他們推行思想上的民主制度，與所有人團結(jié)在一起共同探索。柏拉圖的思想核心是——哲學(xué)必然具有民主精神。他重視自由，強調(diào)滿足個人愿望，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得批評不受約束，才能得到真正的可靠。
柏拉圖提出“洞穴說”的本意是談“受過教育的人與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的本質(zhì)”，他說“有一些人從小就住在這洞穴里，頭頸和腿腳都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zhuǎn)頭，只能向前看著洞穴后壁”(《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wù)印書館1986，第272頁)。這就是洞穴中的人了，也即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他們是被囚禁者，因此后面蘇格拉底與格勞孔的對話就直接使用了“囚徒”，“囚徒”是沒有人身自由的，他們所看到的只是后壁上的投影，他們沒看過真實世界的樣子，他們相互之間的交談也不會導(dǎo)致懷疑的結(jié)果，只會對墻上的影子信以為真，以為這就是真實本身。
然，“人總是一種“居于洞穴的動物”。自絕于傳統(tǒng)的理性也將成為無根的理性，最終造就的是一個非政治的、虛假的世界。即便那種自以為是的“知”不過是虛妄的“意見”，是一種“誤會”，這也必須通過進一步的“知”來解除“誤會”。因此，啟蒙的問題仍然需要“不斷再啟蒙”來應(yīng)對。”因為啟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具有內(nèi)在緊張的傳統(tǒng)，其中既包含著許多明確的主張——比如“勇敢地、公開地使用理性”，同時也包含著對這些主張的懷疑與反思。因此，啟蒙必定是一個“活的傳統(tǒng)”，不斷地生成新的闡釋和理解。（J。施密特（編），《啟蒙運動與現(xiàn)代性：18世紀與20世紀的對話》（徐向東、盧華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很明顯，柏拉圖借解放囚徒失敗的故事比喻蘇格拉底的悲劇，他從失敗汲取教訓(xùn)，總結(jié)了哲學(xué)家的使命和工作。按照他的想法，哲學(xué)家的興趣和利益在可知的理念，最高的目標是追求善；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世俗的興趣和利益，包括參與政治的興趣。然而，柏拉圖又說，哲學(xué)家如同返回洞穴的自由人一樣，他們?yōu)榱似渌说睦妫坏貌环艞墏€人興趣和思辨的幸福而參與政治。啟蒙和解救限于悲慘境地而毫無自覺的人，乃是哲學(xué)家的公民義務(wù)。柏拉圖還說，他猶豫再三才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很難找到一條既符合公共幸福又符合個人幸福的道路。看來，哲學(xué)家的命運只能是放棄個人思辨的幸福而為公眾謀幸福，哲學(xué)家為公眾謀幸福的途徑是啟蒙教育。
當然，人們早就注意到，社會制度與人的素質(zhì)之間有一個“循環(huán)論證”：一方面，制度是人創(chuàng)造的并由人執(zhí)行，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制度;另一方面，制度造就人性，壞的制度“逆向淘汰”善人，“優(yōu)生繁殖”惡人，有什么樣的制度就有什么樣的人。故而，制度建設(shè)的重要性并不否定道德的重要作用。生活的富裕不會自然而然地導(dǎo)致道德的提升，精神文明并不自發(fā)地隨著物質(zhì)文明進步，因此要重視道德和精神的反作用。
2017.9.19 ?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