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術 第一卷:東隅(八)

可是先生,戰爭到底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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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臥龍崗的日出

諸葛孔明果然和她定下一個約定。

其實那天回去,葛顏并未把這事放在心上。

天氣開始變暖,草木都在發芽生長,她要做的事也逐漸多起來。

當她再次想起來去樂山時,孔明先生已經在老地方恭候多日了。

葛顏沒想到他竟真的在等她赴約,有些受寵若驚地躬身行禮。

孔明先生不以為意地笑笑,指指自己的七弦琴:“獨奏終是寂寞,還需知音來解乏。”

從那以后,葛顏每次出診回家,只要天色未暗,便會特地繞道去樂山,平日里閑來無事也總會信步到山里走走,幾乎回回都能見到彈琴的諸葛亮。

她本不是個多話的人,與人交往雖不至氣氛尷尬,也常常點到為止。

但和孔明先生卻不一樣。

這個人哪怕穿著最樸素的衣服,只需靜靜往那一站,就有種非同尋常的光彩。那并非令人退避三舍的鋒芒,而似一塊溫軟玉石,教人倍感舒心,不自覺地想要親近。

交談中她得知,此時的諸葛亮住在臥龍崗,已然成家,妻子黃氏,名月英,乃荊襄名士黃承彥之女。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諸葛果。

孔明先生性情放曠,雖是因避亂居于隆中,卻和這山野氣氛很合得來,平日里四處云游,結交朋友,不亦樂乎,家里便交給妻子月英打理。

大概是他的琴聲所激,某一天從樂山回來后,葛顏便翻出了久藏不用的竹簫。

她以前學過簫,這一支是她偶爾在襄陽集市上得到的,做工并不是那么精細,蕭孔邊緣還粘著些木刺,但至少還能吹出聲音。

她仔細拭去上面的積灰,帶著它到了樂山。

孔明先生還沒到。

林風將地上枯葉卷起一層微浪,遠處傳來樵夫打柴的“硿硿”聲。葛顏按住幾個蕭孔,一段不成調的旋律顫巍巍地流瀉而出。

這看似隨意的一手,實則極考驗對演奏的把控,否則便破壞了原本的空靈之境。

葛顏心里有些微嘲,自己不知為何也干起了這等雅事。

沒多久,身后便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來者繞到葛顏面前,攤開手掌,掌心端著一小簇紫花,只是花瓣已失卻鮮艷,頹軟下來。

“前日離去時,姑娘發上簪花被風吹落,特來送還?!彼f,眼神落在那支竹簫上,“在下還不曾知道,原來姑娘不僅是識樂之人,更是精通此道。”

“先生過獎了。”葛顏放下簫,接過紫花,忍不住好奇地審視眼前人。

真是個細致又奇怪的人。這幾日天暖,山間遍地綴著這種紫色小花,他卻獨獨看出這一朵是葛顏掉下的簪花,而且明知會枯萎仍隨身攜帶,等著它不知什么時候再出現的主人。

春日特有的氣息在鼻子下揉了一圈,葛顏深吸一口氣,那是獨屬于這個季節的暗香,帶著若有似無的清爽和蠢動。

“連日來,先生所奏的都是《梁父吟》,相信這并非先生最拿手之作吧?!彼f。

《梁父吟》的曲調原不復雜,因為源自民歌,天生便有一種單純粗放的氣質。但放到孔明先生手里卻變幻出了千姿百態,悲涼慷慨,哀思婉轉,不一而足。

能將簡簡單單一段民間旋律演繹到如此程度,他的水平肯定只顯露了冰山一角。

孔明先生微笑,似乎早料到對方的問題,盤腿坐下,擺好手中的琴:“那么就請聽這一曲?!?/p>

流云般意蘊悠長的前奏。流云背后,似有群山綿延,泉水潺潺。

可聽久了,葛顏覺得并非如此。

在那和諧的表象下,埋著一股非同尋常的力量,像看不見的磁場,隱隱向外散著余烈。好像一不留神便要化作一束火焰,崩裂琴弦噴涌而出。

葛顏眼睛里亮了一下,她持起簫,試著去應和。

低音襯在琴聲后,經過一小陣磨合,愈顯相得益彰,旋律比獨奏時更為豐滿。

那隱藏的力量一直未褪去。琴聲微微一轉,繼續演繹它表面上的平靜。

孔明先生閉著雙眼,面色恬然,手指在七根弦間游刃有余,儼然一種仙人氣質。

葛顏留意到,那股微妙的烈焰突然不見了,好像從沒出現過。

有感情的音樂,不可能出自一個無牽無掛之人。此時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曲終,孔明先生的雙手依然按在弦上。過了有一會兒,他才起身走到葛顏面前,眸中微微閃動。

他就這樣凝視著她,都快把葛顏看得難為情了。

“甚善?!彼焓州p輕撥了一下弦,似是在溫習方才合奏中值得玩味處。

“不敢。”葛顏有點不好意思,謙恭地低下頭。

“姑娘不必謙虛。”他笑道,“在臥龍崗,也只有月英能與我雙琴相和。以簫和這琴曲的,你還是第一個。”

葛顏沒有回答。之前那一瞬的羞澀還沒完全褪去,她有些不知所措,心律莫名亂了節奏。

為了遣散這種尷尬,她隨口說道:“嗯……我聽別人說,臥龍崗的日出很美?!?/p>

這是從水鏡先生那兒聽來的。葛顏時而路過莊上,便會進去坐坐。

水鏡先生很熱情,往往拉住她絮絮叨叨說上大半天。當得知她在樂山偶識諸葛孔明,更是雜七雜八地傾倒給她一堆臥龍崗和臥龍村的故事。

葛顏心下暗自納罕,這老先生看著不食人間煙火,竟也關心諸如村里誰家豬下崽了這種八卦……

“那姑娘可愿去看一回?”沒想到孔明先生倒順著話頭,主動邀請上來了。

葛顏有些猶豫。這太突然了,自己一個路癡,臥龍崗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似乎是預見對方顧慮,孔明道,“不必擔心,臥龍崗離樂山不過一里路,有在下為姑娘帶路,順道也可來寒舍喝茶。亮第一次見到姑娘便覺投緣,大家都是山野之人,無需那么拘束?!?/p>

既然這樣,葛顏也只有答應的份,況且,她也很好奇諸葛亮躬耕的草廬到底長什么樣。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孔明先生便告辭走了。在他背起琴轉身時,葛顏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下,先生可否告知方才琴曲的名字?”

他回頭,唇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古曲,《高山流水》。”

……

第二日寅時,葛顏如約來到樂山,孔明早已在那等候。

黎明前的夜色正沉,葛顏并沒有帶火。她已經非常熟悉這條路,幾次出急診也讓她習慣了在山里走夜路。

她跟在孔明先生后面,向東下山,來到另一座不高的山前。

等到他們登上山崗,東方的天際已微微泛白,千萬朵云霞匯聚在一處。

不一會兒,一輪紅色火球牽著萬道金光冉冉升起,照亮前一刻還迷蒙昏暗的大地。

這一瞬間,天地都寂靜了。

葛顏瞇起眼睛,感到從腳底直涌上來一陣戰栗。

她伸手擋在額前,眼前落下的小片陰影中,幾點紫黃色光斑微微躍動,忽明忽滅。她的腦中好像突然奔騰著滾滾海浪,又好像空無一物。

“姑娘是中原人?”身旁一直沒開口的孔明突然問道。

“洛陽人?!?/p>

“中原現在不太平啊。河北有袁氏盤踞,河南則有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近來,兩方延河對峙。曹操以偽兵誘敵,不僅解了白馬之圍,還反過來殺了袁紹一個措手不及。袁紹傾巢而出,曹操以少敵多而能臨危不亂,反挫其銳氣,確是了不起。”

他拋出來這樣一句議論,與眼前景象卻不那么協調。

葛顏略皺了下眉頭。

“中原大地諸侯紛爭。曹操正是值此亂世才得以出頭?!彼氐?。

“是啊,各路諸侯忙于攻城略地時,唯有他想到要迎奉天子,掌握了這張王牌?!?/p>

荊襄雖遠離戰區,但眼下誰都不敢輕視任何變化,即便是守成一方的劉表亦是如此。襄陽城的消息一向靈通,無論是四年前曹操迎天子都許,還是這次官渡戰場情況。

葛顏本是中原流民,自然會多加關注。孔明先生應該是心知這一點,才會這么問她。

沉默。許久,葛顏聽見身邊人長長的嘆息。

“如今世道,惟有明主才可建功立業,一統亂世。只可惜,明主難尋啊……”

略顯沉痛的語氣,但緊接著話鋒便一轉回來:“官渡勝負雖還不明,然曹孟德手握天子,自有其正義,又唯才是舉,知人善任,到底比那袁本初高明?!?/p>

英雄為亂世而生,而在這樣一個時代,所謂明主也只有英雄才能擔當起。那些不愿屈居為臣的人,若是不夠聰明,不夠果斷,不夠有野心,只怕還沒上戰場便身首分家。

葛顏懂得這個道理。她沒有卷進過政治斗爭,但她親眼目睹過戰亂。在亂世中,這兩者往往是同體的。

不久,太陽高掛在空中,一天真正開始了。

百姓為溫飽而煎熬,政客為權謀絞盡腦汁,軍隊喊起整齊的口號。

戰爭又要打響了。

誰戰死沙場,誰困守孤城。爾虞我詐,你死我活,一切紛亂都在日出純美的光芒中尾隨而來。

這本該代表光明與希望的朝陽,什么時候竟成了痛苦的開始……

“可是先生,戰爭到底為了什么?”她輕聲問,在這輪巨大光熱的逼近下,肩膀微微顫抖。

當答案過于龐雜,那么問題就失去了它的意義。葛顏當然懂得這些,卻還是忍不住想問。

身邊人投來涵義不明的一眼,停留在表情驟然凝重的女子身上,沒有回答。

那一句問話,如一聲嘆息消失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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