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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姨父也不是總那么忙。我經常看見他在鋪門口和鄰鋪的幾個伙計一起打字牌。印象中的大姨父,除了坐在雨棚下邊扎篾塊,其他的時間就都在打字牌了。
? ? ? ? 我一個人玩得乏了就回到雨棚里靠著大姨父看他打字牌。那時候沒有專門的牌桌,姨父就在地上撿兩張廢舊報紙,往油膩的飯桌上一鋪,就開始吆喝旁邊鋪里的伙計過來打字牌了,有時候姨父還沒開始吆喝,那些伙計就早早地坐在鋪門前的長凳上聊開了。
? ? ? ? ? 大路坪的男人們都很愛聊天,所以不論什么樣的店鋪門口,都會擺開好幾條長凳,專為那些愛聊天的過客們準備著,男人們剛聚攏到一起,就扯開了嗓子開始聊天了。店老板不僅歡迎,還經常參與過客們的聊天,店主人一興起,瓜子、茶水、糖果就一應全擺上長凳了。
? ? ? ? 他們喜歡和女人們聊些時興的話題,多半是在城里邊上工時聽聞來的。那個時候,橫穿大路坪鎮中心的省道還不是柏油路,泥巴和稀后跟山里頭被打碎的山石混在一起,被行人反復踩踏后就形成了一條最尋常的鄉間小道,而這條路之所以脫穎而出做了省道,無非是因為那里的人民雙腳更勤勞,把路踩踏得更瓷實、更寬闊些罷了。道路的落后使得通往縣城的班車資源非常緊缺,加之當時的經濟狀態還不足以讓大多數鄉下人支付得起進城的費用,所以進城一趟,多多少少都會受到鄉鄰們的羨慕和尊敬。進城的人滿臉通紅地跟鄉民們分享著他在城里邊的見聞,摩登少婦的肌膚如雪,身上的時髦鮮貨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南門口橋洞后又新開了家百貨商場,衣服鞋子可真多呵,看得我眼都花了;車站前面那家米粉店的東西還是那么好吃,嘿!下館子的人排開老長了……他一定是見過大世面的,鄉鄰們一邊認真聽著,一邊在心里邊這么想著。
? ? ? ? 我已經記不清楚那天他們在談論些什么了,估計是從別人那聽來的新聞罷!因為我看見大姨和媽媽聽得格外認真,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小朋友聽童話時的專心和對講述者豐富見聞的艷羨。她們對剛聽到的事情多半感到驚訝,卻并不深信,她們帶著少婦的俏皮,不斷質問、刁難著那個說新聞的伙計,互相傳遞著眼色,大聲地歡笑著,他們之間能聊的話題很多,像這般爽朗的笑聲,從東方第一縷陽光升起后開始,就不斷地回蕩在大陸平的街頭巷尾,那里人們的生活多么開心快活!
? ? ? 大姨父也大聲地笑著。他皮膚偏干,眼睛略微帶點黃色,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獨有的黃色,姨父一笑,我就能感到一種莫大的溫暖,他的表情是那么柔和,一雙大眼睛彎成月牙,釋放出對這個世界的親和跟友愛。他用后槽牙咬住一支紙卷的旱煙,雙手靈活地穿插在篾塊上,嘴巴卻一刻沒閑著,他不斷參與到大家的閑談中來,煙斗在雙唇間一上一下地顫動,煙灰浸透了紙房子的宣紙,蔑塊扎完了,姨父的旱煙還沒吸完。
? ? ? 他剛糊完最后一個紙房子就開始布置桌子準備打字牌了。他總想著早點結束工作卻往往愈發忙亂,姨父總是弄了一手的米糊,這個時候,他就往地上抓一把竹屑,來回反復搓著雙手,米漿和竹屑滾到一起就慢慢掉落了,但總有殘留的米糊擦不干凈,緊接著,他就把雙手往褲頭上用力地磨蹭,米漿是用煮熟的米粒跟清水調配成的,若是換做洗不干凈的膠水,姨父是絕不會往身上蹭的。
? ? ? ? 糊紙的米糊帶著一股竹子的氣味,卻并不是新鮮的香味,裝米糊的鐵盆上圍黑糟糟的一圈,一看就知道是因為長時間沒清洗而積攢下來的舊米糊和臟灰土,那股味道極不好聞,如果一定要用言語形容,可以說成是一種并不很澀的餿味加上一種腐敗了的竹子味,我知道并沒有幾個人聞過這種味道,因為盛米糊的鐵盆極小,不把鼻子挨著盆邊是聞不到這種氣味的。我每次都聞得很癡迷,一不小心,米糊就粘到鼻子和臉上,用手一擦,手也變得黏糊糊的了。紙房子、仙鶴、花圈上都是這一種味道,那些仙逝的靈魂果真會喜歡這種氣味嗎?
? ? ? 弄臟后的小手是不能讓媽媽看見的,手太臟的時候,我會從鋪子一旁的樓道上二樓房東家去洗手,可一到樓梯口,四肢便開始不受控地學猩猩爬行了。小孩的身體里最殘存著人類遠祖的某些習性,我把雙腳間歇往后蹬,用雙手交替地向上攀爬,我的后腿有力,前臂靈活,我在這單一的動作中感受到一種難以言狀的力量和踏實,似乎那一瞬間返回到了生命最本真的狀態,我變做了王二家的大黑狗,化身成了外婆家的瘦花貓,我學著它們低吼,沿著樓道越爬越敏捷,衣服和雙手越來越臟亂,心里頭卻越來越放松、滿足。
? ? ? 終于,我終于爬到了房東的門外。房東家很有錢,父輩在鎮中心修了4個門面的3層樓住房,小兒子在外邊做生意(我們那邊的外邊專指廣東地區),家里邊相對殷實。女主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婆,胖胖的格外慈祥。她經常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也不看電視,也不做其他的事情,她總是安靜地坐著,就像我獨自坐在操場邊的圍墻上一樣,我從未在她家里看見過別人,包括她那引以為傲的兒子。
? ? ? 她一看見我在門外邊探頭,就滿眼慈愛地蹣跚過來拉住我的小手,擋不住的笑意擠滿她略顯干枯的臉龐,她的皺紋更深了。可看到我滿身的泥垢后,她的表情就略帶些責備:
? ? ? “怎么又把身上弄得這么臟,這樣是不衛生的,會生病的,真是個不懂事的小家伙。
? ? ? ? 可剛說完她又會湊近我笑,接著嘮叨:
? ? ? “調皮些好,調皮的小朋友才聰明,漢生小時候也這么調皮,現在最有出息了。”
? ? ? ? 她頓了頓,突然不說話了。我抓住這個間隙,急急地掀開用珠子串成線的門簾,把婆婆拉倒陽臺上,我把雙手往后一背,抿嘴笑著,看一眼她以前給我洗過手的紅色塑料盆后又看看她,婆婆大笑道:
? ? ? ? “夭夭真是個搗蛋精。”
? ? ? ? 她拿濕帕子輕輕地擦拭我的小手,我卻總是不安分地睜圓了雙眼骨碌碌地轉悠,婆婆家的陽臺是個好地方,種了許多我很少看見的花,在那里我先后看到過月季、波斯菊、水仙花,還有大盆的吊蘭,婆婆也會種些菜在旁邊,夏天的下午,她經常摘些小西紅柿和還沒長大的小黃瓜放我口袋里,現在想來,或許她怕等不到我來陪她一起分享長大的黃瓜。她用厚黃的指甲嵌進我的指蓋縫里幫我把臟東西摳出來,用自來水把它們沖洗干凈后,就取下晾在防盜窗上的干帕子把我的手擦干,最后還順帶把我的衣服拍干凈:
? ? ? “給媽媽看到是會挨罵的。”
? ? ? ? 擦洗干凈后婆婆笑盈盈地看著我,為她的作品深感滿足,緊接著她就把我帶回了客廳里邊,打開被油漆漆得又黑又亮的大衣柜,踩著板凳從上層格子拿下一個糖果盒,非常精致的鐵皮方盒子外邊被涂成靚麗的紅顏色,里邊是她兒子給她買的各式新式糖果,糖果外邊都包著一層非常漂亮的糖紙,在吊燈的照射下閃閃發著光,她常常捧一把塞進我的口袋里,我很高興,同時也很羞澀,接著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姨父的店里去,我重心不穩地跑到門外邊,沖她爽朗一笑,就沿著細長的樓梯,一階一階地向下探,婆婆也蹣跚著走到樓梯口。
? ? ? ? “夭夭,慢點,別摔著……”
? ? ? ? 我猜想她肯定還想對我說點什么,因為直到我下到最后一個階梯時,她還站在風口里向下張望,她再沒說什么了,只是對著我不停地揮著手,她身披一件秋天的薄外套,身影在秋風中略顯單薄,我回頭,對她微微一笑就走開了。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她為什么喜歡我,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坐在沙發上陪她一起聊天,人性,如果可以簡單理解成生而為人的性格,那它將是一個最讓人難以琢磨的東西,我很慶幸我的記憶中有一截溫暖的、彩色的空間流動著婆婆跟我相處的影像,但卻從未后悔沒和她做更深一步的了解,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婆婆的名字,我的家人們也絲毫不知道我和2樓婆婆間發生的故事,潛意識中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再去了解彼此了,因為我們從彼此的眼中讀到了自己,我們就是彼此,所以我和婆婆才會如此有默契地從不戳破對方的隱秘處,即便她的身邊從未出現過其他的同伴,我的周圍也鮮少圍著其他的孩子。
? ? ? 等我回來時,姨父往往和鄰鋪的伙計們打了好幾個輪回了。我的雙手不斷在口袋里邊摸索,最后拿出一個手感最好也最長的糖果出來,我格外小心的擰開被卷緊的糖紙,用舌頭把粘在糖紙上的糖紙舔干凈后往身上一擦,再認真地把糖紙這好塞進褲子口袋里邊。我通常下一秒就忘記這件事了,爸爸近來總跟我說,小時候媽媽給我洗衣服的時候,老從我的口袋里邊淘出些已經干癟了的土青蛙或螞蚱,聽到小時候的這些勾當,我總是不好意思地笑。
? ? ? 我終于吃到了美味的糖果,姨父看著我的小動作,把旱煙拿到手上問我又是從哪里討來的糖果,我沒有跟他透露我和婆婆之間的關系,卻總是含糖對他自豪地笑著,他也不繼續追問,抖了抖煙灰,把旱煙繼續叼在嘴里就用右手抓牌了。
? ? ? ? 姨父的運氣不錯,因為他總能和到牌,他大喊一聲大胡子或者小胡子,別的牌客就會很自覺地遞給姨父零錢。我以為這兩個詞語肯定是兩句咒語,能控制對方的意志,于是也學者姨父的腔調輕輕地說了聲大胡子,可是沒有伙計把錢遞給我,我以為是我說的不準確,于是我字正腔圓地又念了句大胡子,還是沒有反應,我有些生氣,瞅著對面那個長著胡子皮膚黝黑的伙計大喊了一聲大胡子,結果他們非但不給錢,還集體笑開了,姨父笑得最開心,他的旱煙又抖動了起來,可笑得太過,姨父突然猛咳起來,他取下旱煙,用力地咳著,他咳嗽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咳得相當難受,末了他吐出了一口黃痰出來,是了,就是在這個時候,生活曾給過我暗示的,我卻用我年幼的無知截斷了所有的可能。
? ? ? ? 他又把煙頭塞進了嘴里,但不再笑得那么大聲了,他開心地看我一眼,用左手壓著那把零錢,接著用右手抽出一張5毛的,遞到我手上:
? ? ? “夭夭這么小就想賺錢了啊,有志氣。等夭夭長大了,姨父教你打字牌。”
? ? ? ? 我最終還是沒學會打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