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 ? ? ? 記憶中的媽媽一直都很忙。我上初中前,她在大陸坪街道跟外公、大姨、大舅舅合租了三個門面,嚴格來說還算不得是合租,因為媽媽是老幺,外公是不讓她出門面費的。三個門面連在一塊,正好位居街道的正中心,所以生意都還不錯。
? ? ? ? 大姨家開了間雜貨鋪,因為大姨夫年輕時還學了些手藝活,會扎蔑塊,所以在雜貨鋪的門口多搭了一個雨棚,專門給逝去的人做些花圈、紙房子或者仙鶴之類的冥用物件。那時候,大陸坪還只有大姨夫一個人懂這些活計,方圓幾十里就只有這一家做蔑塊的鋪子,因此,不論趕集與否,大姨家鋪子前總是門庭若市。
? ? ? ? 學校離大姨家的鋪子只有兩三分鐘的距離,所以媽媽得閑了就會去找大姨聊天,她們總是很談得來。聊的無外乎一些本地的逸聞趣事,我現在都還很驚訝,那里的人們對別人家的情況總比自己家的還清楚。她們經常聊得忘我,除非我摔跤了,否則她們是不會搭理我的。我對那些村文野史不感興趣,我就坐在大姨夫的作業臺對面看他扎蔑塊,篾條是由竹子做成的,所以在雨棚下邊堆放了很多又粗又長的竹子,大路坪附近山上的竹子很多,漫山遍野的,又從不枯萎,所以有些山頭一年四季都是碧幽幽的。我就坐在這些竹子上看我的大姨夫。我總是看得很認真,一動不動的,還不說話,搭著兩只手,眼珠子不停地在姨夫臉上和篾條上轉溜。大姨夫的臉色總不大好,偏黃,后來我才知道,應該跟他肺不大好有關,姨夫后來就是因為肺出了大問題才過世的,也許那個時候他的臉就曾預示過這一切了,只不過我當時不會算命,也不信命,竟什么征兆也沒看出來。
? ? ? ? 大姨夫總留一圈扎人的小胡子,是鄉下人通常留的那種,看起來不大像是特意留下的,倒像是因為不講究沒剃干凈的胡子。我猜測他還有鼻炎,因為他總是抽啜著他的鼻子,一不留神就流出兩條又濃又厚的黃鼻涕,我時常看見他直接用手擤掉它們。那個時候還沒有衛生紙,不過即便有,姨夫也是不會用的,他向來惜物,來我家玩也總是習慣性的找到所有的開關,再一個個地把它們都關掉,他是很舍不得用這些家電的,他嫌棄電費耗錢財。
? ? ? ? 他在對面認真地折蔑塊,我就坐在竹子堆上面掛下兩條腿,晃來晃去。我和姨夫之間的默契就是相互保持沉默,他不動聲色地做事,我不動聲色地看他做事。不過他每隔不久就會抬頭逗我一下:
? ? ? ? “坐在這里的妹坨是哪里來的呀,我怎么不認識你啊?”
? ? ? ? “你是姓張呀還是姓湯呀?”
? ? ? ? 我從來都沒正面回答過他的問題,但我會看著他很會心地笑,我或許還經常笑出聲來,笑聲更應該比銀鈴還要清脆。
? ? ? ? 姨夫的雙手很巧,很少折壞篾條,不過也有失誤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就用篾條來戳我的臉蛋,陪我玩上一小會兒后再把篾條遞給我,讓我拿到邊上去玩,我或許坐在那兒就只是為了等這一刻吧。爸爸教過我不要隨便亂動大人的東西,所以即便姨夫的工作臺上擺滿了加工好的小篾條,我也不會去動它們。
? ? ? ? 我很喜歡這些小篾條,剛砍下的竹子被月牙鐵刀側得筆直,每根上面都留有新鮮竹子的清香,我喜歡這種清香。得到被折壞了的篾條后,我就不繼續看姨夫做活計了,我會拿著這些剛到手的,長短不齊的篾條跑到大馬路邊的水渠旁去戳青蛙,水渠里的青蛙特別大只,還不怕生人,但人們很少能抓住它們,它們一步就能跳開好遠,幾步就把人類遠遠地拋在后頭了。青蛙喜靜不喜動,像個雕塑一樣地坐在水渠底露出水面的石子上,只有不斷跳動著的下顎證明它們是些生命體。短篾條夠不著它們,我還得耐心地等到姨夫折壞了一根長篾條才能跑到水渠邊去,我雙腳橫跨在水渠上,不斷地用篾條敲打它們,可它們仿佛瞧穿了我的心思,沒有一只是懼怕我的威力想要逃跑的,或許是因為我身上不帶有成人世界中那簇危險的氣息吧!我敲打得累了就往水渠里面扔小石子,但總扔不中,還盡跑偏,它們一直在看我的笑話吧,我能感覺到來自這群青蛙的嘲笑,我有點生氣,我沖著水渠不停地跺腳,尖叫,終于,有一只小青蛙禁不住我的聒噪,往前跳躍幾步跑開了,我總是能趕走幾個小青蛙,可那幾只大的,就喜歡坐在水渠底,一點也不在乎來自人類世界的那些自以為是的傲慢的偏見,它們安然地、忘我地觀察并聆聽著,我想,沒有比青蛙更通透的哲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