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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蝸牛在我年幼的記憶中是少數幾個負面詞匯的其中一個,就好比一提起二戰就讓人聯想到集中營和大屠殺一樣,一提起蝸牛,我就會想到兒時玩伴加之于它們的迫害以及我不能制止時的內疚與恐慌。
? ? ? ? 大陸坪地處湘南,氣候濕熱,極適合蝸牛的生長,所以小學校園里到處都能找見蝸牛。在被第一縷陽光滋潤得閃閃發亮的青菜葉子上,在四季青下方永遠和太陽打不著照面的花壇深處,在宿舍樓那堵因常年潮濕而長滿青苔的墻邊,在大白楊樹的根部,在疏通屋檐雨水的小水渠旁,它們拖著純白而又細長的尾巴,像飛機征服了藍天一樣,在人畜共存的環境中驕傲地留下它們的足跡。卻也正因為這個足跡,在我童年記憶的片段里,這個族群幾乎每天都面臨著滅頂之災。
? ? ? ? 小時候可以玩的游戲有很多,比如說跳皮筋,打畫片,丟手絹,捉迷藏等等,在中心小學,還有一種被默認的、極其殘忍的游戲——踩蝸牛,顧名思義,就是把從各處搜集過來的蝸牛堆成堆后一個個地踩碎。
? ? ? ? 他們打著赤腳,沿著蝸牛前行的痕跡摸爬,顯眼處的蝸牛被找光后,就用被各種臟污染黑的雙手翻開石頭,把手伸進墻洞里,帶著發現新大陸的勇氣和興奮,連樹梢頂的蝸牛也不落下。他們的衣服很臟,油彩筆印、泥土、糖水把布料染成格外鮮艷的顏色。山里小朋友的衣服單一,怎么穿也只有那幾個樣式,男孩們穿著因反復搓洗而寬松到膝蓋骨的泛黃T恤,身前就像一張素色畫紙,碰到了什么,什么就被印在上面。
? ? ? ? 他們把得來的蝸牛放進褲子口袋里,用雙手小心護著封口,以防跑動的時候把蝸牛抖出口袋。過不了多久,小司令就發號施令召集大家集合了,所有的跟班立馬朝著聲音的源頭奔去,然后默契地把裝在褲口袋的蝸牛成把地掏出,齊刷刷地扔在地上。他們先比大小,再比成色,大聲吵嚷著。領頭的通常最有眼力見,他瞧著哪個男孩高大些,就明目張膽地把混在一起的蝸牛都劃分給他,小男孩會小聲爭議,但其他的大男孩都朝他低吼,還惡狠狠地瞪他,我經常目睹那幾個小個子男孩被他們欺負,他們后來都噙著淚,在其他大男孩還在爭執的時候,默默地把自己僅剩的幾個又小又黑的蝸牛掃成一堆,然后蹲在一邊,再不參與大孩子之間的爭斗,我想他心里一定十分痛恨這群惡霸,但我沒看到一個小男孩站出來反抗過,他儼然是他們中間那頭溫順的羊,換做是我,或許也是拿不出勇氣反抗的。
? ? ? ? 瓜分完以后,男孩們就開始行動了。關于這部分記憶,我本不想去觸碰,雖然我不是施虐者,但作為一個目擊者,我為自己不能阻止悲劇的發生而深感羞愧,換句話說,我的良心被揪著隱隱作痛,以至于我至今都再不敢細看它們。
? ? ? ? 我曾經是多么認真地觀察過它們。我會跟著一只蝸牛從排水溝的上頭移動到下頭,然后等著它一直爬進菜園子里享用它的午餐。早飯一吃完我就去了,有時候蹲的乏了,我就進菜園子里頭去拔涼薯(方言,又叫地瓜)。我很小的時候就認得很多農作物了,涼薯是比較容易識別的一種,它長出地面的藤蔓拖得很長,從遠處看頗像碧嫩的紅薯葉,走進了看才分辨得了它們。成熟的地瓜蔓會結出果實來,媽媽告訴我那是它們的種子,長得酷似豌豆,但比豌豆要粗大、結實些,到了收割的季節,小豆夾會把老皮脹破,外殼變得暗黃老脆,再也沒什么值得豆莢子留念的了。
? ? ? ? ? 大陸坪雖然降水豐厚,但由于是典型的卡斯特地貌,山里邊溶洞交錯,水資源反而十分貧瘠,所以那里的旱地都非常堅硬,如果不借助鋤地的工具,是很難將埋在土里的作物硬扯出來的。我當時并不知道這一點,我就一個接著一個地扯,不一會兒,藤蔓地就空出了一小塊,而我手里卻空空然,我終于發現這些頑固的生靈是無法被硬拔出來的,于是我開始用手扒土,扒拉得痛了就去找石子,一點一點地往地下挖,我挖得格外小心,菜園的泥土很臟,而我卻一點不想吃被弄臟了的果子。我通常都是坐在地里把它挖出來的,我不知道花了多久時間,當我拿著這個涼薯再回去看蝸牛時,它已經快到菜園門口了。
? ? ? ? 它終于爬上了一片嫩綠葉子。它的樣子可真叫人難以形容,頭上長了四個觸角,下邊兩根短的,上邊兩根長的,除開這些觸角,就再看不見別的任何器官了,既沒有眼睛和眉毛,也沒有鼻子和耳朵,它一邊極小幅度地挪移柔軟的身子,一邊慢慢地往菜葉子里邊退,終于,菜葉子邊上慢慢出現了缺口,我卻始終沒看到它的牙齒和嘴巴,它是個圣物吧,我當時驚嘆著。我估摸著它吃飽午飯了,就用涼薯把輕戳它的觸角,它吃了一驚,把所有的觸角縮進皮膚里,我高興地拍手,想接著看他還會做什么,它靜止了一會兒,竟又慢慢地伸出了它上邊的兩個觸角,緊接著,下邊的觸角也快速探出頭來,它是謹慎的。我還沒有從這種勝利中獲得滿足,于是我像趕馬車的農夫一樣,用涼薯把重重地往他屁股上一抽,它立刻像只受驚了的鴕鳥,迅速把所有的部位收回到了小房子里,但它忘記了它還掛在高空,吸盤一松,它就像個球一樣滾下了菜葉,滾出了菜園子,我立馬追出去,在它旁邊高興地起舞,它是柔弱的。我獲得了一種統治的快感,作為補償,我找到了菜園子中最肥沃的那棵青菜,然后把這位受驚的朋友放在菜心里,拍拍它的小房子,背著雙手,心滿意足地回家找零食吃,陪了它大半個上午,我也有些餓了。
? ? ? ? 我能操控它,我是它們的女王,那群男孩子也能操控它,而他們,卻是蝸牛們的惡魔。
? ? ? ? 他們終于邁開罪惡的雙腳了。上百個蝸牛被堆在中間,小司令一下令,他們就高抬起他們的腳用力地踏踩開了,那個噙著眼淚的小男孩也在用力地踩踏著,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也一點看不出來這種行為究竟有什么快感,我更無法理解那個小男孩,他不更應該切身體會到那種被壓迫、被無視的痛嗎?我通常都遠遠地瞪著他們,我恨他們,我恨這群惡魔。我突然想起了那天被我放在菜心的那只蝸牛,那只陪我度過了一整個上午時光的蝸牛,它正在被他們迫害著嗎,它老早就已經不在了嗎?我的心中燃燒起了一團怒火,我不受控地沖向他們,我想推開他們,我要去拯救那只可愛的被我視為圣物的蝸牛,那是我的朋友,是我童年生活里不多得的朋友,我拼命的跑著,不停地爬樓梯,可當我大喘著粗氣趕到操場邊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分鐘不到的時間里,跑道上遍躺著的,是被踩碎了的蝸牛的外殼,還有被恐懼緊裹著的,痛苦地、絕望地扭動著身軀的肉體。他們滿足地笑著,自豪地炫耀著:
? ? ? ? “你瞧,我這個蝸牛里面還有兩只小的呢。”
? ? ? ? 上學后,學習古文,跟語文老師大聲朗讀孔夫子的 “人之初,性本善”,童年的慘案立刻浮現在腦海里,那些被男孩子們殘忍奪取生命的蝸牛們,那些安靜地躺在那年夏夜操場上的蝸牛們,正把它們的靈魂一點點地注入我的生命里,時刻警醒自己,在我的身后,有一雙柔弱而又始終無法看清的雙眼,它的上頭,是兩只觸角,正快速地向這個世界伸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