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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紅色老房子,又大又高,又深又幽。綠草如茵的大地是紅房子的舞臺,青碧的天空是舞臺的幕布,白云悄悄地靠近這里瞅一瞅,又趕緊踮起腳尖飄走。
? ? ? ? 許多年前,母親工作在秘密的紅房子里。我說紅房子秘密,因為除了我之外,全院的小孩子都不能進去。
? ? ? ? 紅房子是紅磚砌的,蓋著紅瓦,比民居高一半;里層大鐵門是鮮紅色的,外層大鐵門也是鮮紅色的,但門漆已經斑駁,透出層層深褐色鐵銹。每扇門又常年懸掛著一把巨大的鐵鎖,有多大?我用6歲時的腦袋瓜比過,它比我腦袋還大一圈。這些鎖的大鑰匙就藏在我母親的褲兜里,總共18把,把她的褲兜拱出一個大鼓包來,讓人老以為她的褲兜里塞個大饅頭。母親又把這串重要的工作鑰匙串系上兩根結實的細麻繩編成的類似辮子的粗繩,為了更結實,還用一條細鐵鏈加固其中,牢牢地拴在褲腰帶上,保證絕對不會丟失。? ? ?
? ? ? ? 從大院南門往北直走,就進入當時的機關分布地,紅房子雖比眾多紅瓦房高一頭,卻被一排雄壯的老楊樹遮掩了。從朝東的紅漆大鐵門走進去,就能找到紅房子里的母親。
? ? ? ? 小時候的我,常和小伙伴蹲在紅鐵門前玩“拍豆包”,背對著庫房門口的黑板報,上面寫著花花綠綠的字。有意思的是,大黑板離地面很近,也就是我家小板凳那么高。可小孩子誰也不敢去黑板上亂涂亂畫,母親嚴厲警告我:“那黑板上寫的可是毛主席語錄!!你去亂涂亂畫要坐牢房的。”
? ? ? ? 喇叭里放出來的哀樂時不時回響在大院上空時,我6歲,文革被迫害者的平反追悼會經常召開。有一天,我獨自蹲在紅房子門口摳土玩的時候,母親從里面走出來,順手牽著我,走到后排大屋子里去。所有大人都低頭默哀。我傻乎乎地左顧右盼,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哭了?那天我第一次聽見“劉少奇”的名字。
? ? ? ? 母親干這個工作太特殊了。常常在工作時間以外,在家里做飯、吃飯的時候,有人來取貨,她拔腳就走。尤其是長長的9個月的冬夜,寒風呼嘯,戶外零下35度以上,院門突然被咚咚敲響,母親趕緊穿上棉衣應聲去開門,和對方低聲說幾句話,隨即就消失在漆黑夜色中。父親大半年不在家,妹妹年幼害怕,我陪著妹妹在孤燈下眼巴巴地等母親回家。
? ? ? ? 因工作責任重大,母親對于鑰匙格外惦記。可越惦記鑰匙,越記不住鑰匙放在哪里了:“我換洗褲子以后,解下鑰匙明明放在這里的,咋就找不到了?”很奇妙的是,母親一緊張鼻子頭就變尖了;她一瞪我,眼珠子就像射出的子彈;她的嗓音突然變得尖而亮,發出金屬的滑音:“歡歡地幫我尋哇!”(土語:歡歡地即快快地)她急毛火燎,翻箱倒柜地找,犄角旮旯地尋,甚至以為被大公雞叼走了,打發我到雞窩里搜,搭著梯子去樹上尋。當然,最后鑰匙總在家里被找到了。
? ? ? ? 僅有一次意外發生,不知道怎么,母親買菜回來緊張萬分,鑰匙丟了。她幾番回憶鑰匙會放在哪里?最終,那個夏天的黃昏,火燒云在天空燦爛燃燒,別人在悠閑散步,母親命令我們全家小孩,在紅旗電影院到氣象局門口的路上找鑰匙。她分配我們四散開,假裝無事人一般慢慢地溜達。她切切囑咐我們,找鑰匙的時候,無論誰問也不要說。許多年后,我常會想起那驚險一幕,一家人在馬路上鬼鬼祟祟地走著,仿佛偷偷摸摸地搞地下工作。
? ? ? ? 多年前的紅房子異常高大,窗戶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只是窄窄的一條長方形,外面還鑲一排鐵欄桿,陽光照不進來。如果我恰好剛從外面陽光刺眼的地方走進來,會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一間大庫房里又有多間小庫房彼此相通,四周布滿了貨架。不知為什么,我對母親的這座寶庫有點害怕。空氣中彌漫著仿佛來自古堡的氣味,那股直穿毛孔的幽涼,就算是夏天進去,也同樣會后背發冷。
? ? ? ? 小學語文課學到“幽”這個詞,我第一時間用來形容母親工作的紅房子。如果你到過母親的“秘密工作室”,就知道我的形容多準確。我通常進入大門后,來到北面第一間庫房找母親,有時她在,有時她不在。不在的時候我有點害怕,探頭探腦地四處瞧看。真的,真的,這里的確可以拍攝鬼怪片,一點點聲音也沒有,一點點光也沒有,一切挺立在幽暗的光線中,所有的東西一動不動。我根本不敢往更深的庫房去找母親,里面更加幽不可測,如果飄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幽靈之類的東西,用涼冰冰的大爪子一把揪走我可怎么辦?
? ? ? ? 每次她來紅房子,入口的門都大開著。陽光把門口的臺階染得雪亮,曬得門都發熱,我站在雪亮的陽光處朝里面大喊:“媽!”聲音飄飄蕩蕩轉好多個彎飛進去,母親果然在最深處的黑暗中,高墻的窄窗透進微弱的一縷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出輪廓。她遙遠的“哦”一聲,喊我進去。我壯起膽子,飛奔過去,第六感覺告訴我,一定有東西躲在暗處。而母親卻坦然自若地立著,雙手在忙著。我暗自佩服母親的勇敢!這樣冷寂的房子里獨自工作,一位女性得有多大的膽量呀。
? ? ? ? 院子的西邊,是半露天倉庫,用兩面夾墻遮風雨,上面支著屋頂,重重疊疊的貨物,簡直要高到房頂了,誰壘放的?一定是母親。我暗自驚嘆母親潛藏的力氣,難道她是神話傳說中的巨人嗎?重重疊疊的貨物后面還是重重疊疊的貨物,木箱上用黑墨水畫著奇怪的數字、字母和幾何圖形的組合。
? ? ? ? 沒有一只兔子伸出頭晃耳朵,沒有一只小鳥在里面造窩,也沒有雜草在那里生長,只有一大片黑森森的陰影交織,極度的安靜讓我恐懼。
? ? ? ? 我那時正在害怕鬼的年齡,打死也不敢到那些可怕的貨架后面探秘。可勇敢的母親在這里穿梭來去,看起來是那么坦蕩無憂。有時我進來時,她已經理清貨物了,還沒到下班時間,于是把辦公椅搬到院子里,曬得熱乎乎的,她坐在那織一會兒毛衣毛褲,這是那個年代職工的習慣。她飛快地編織著,嘴里時不時發出輕輕的呼喚我乳名的聲音。“媽,你叫我?”我逗螞蟻時回過頭問她,她笑一笑,不回答,繼續編織。
? ? ? ? 紅房子的東邊和南邊是空地,滿是或粗或細的小沙石,沙子空隙間長出雜草。母親在整理貨物的時候,我在空地挖土或用樹棍在沙地上畫畫。雨后,因沙地吸水,地勢又高,庫房院子里從未積過水,倒比別處更干凈更陰涼。
? ? ? ? 這里長著非常茂盛的馬蘭草,七八月間馬蘭開花,紅房子院里搖曳著一片淡淡的藍紫。大院的孩子們都喜歡拔馬蘭編玩具,不過,他們都不進紅房子來玩。母親工作時,沉重的大紅門并不緊閉,斜開一點,一推就可以進來的,但自由進入這里的人總是母親和我。
? ? ? ? 春天,白蝴蝶和黃蝴蝶飛進來時,母親笑一笑,指給我看:“那對蝴蝶就是梁山泊與祝英臺變的。”夏天,麻雀們紛紛在紅房子屋檐下做窩,小麻雀偶爾會掉下來,聽老麻雀叫得驚惶,母親出來一看,搬來庫房的粗木梯子,再把沒長毛的小雀送上去;秋天,老楊樹的大黃葉子紛紛落滿了屋頂的紅瓦片,又落滿空地。母親每次進來時用大掃帚掃落葉,歸堆后塞到麻袋里,冬天當引火柴燒。大院里的小孩子流行用自己撿到的黃葉以柄互相纏斗,葉柄斷為敗者,勝者為“將軍”。我在紅房子的老黃葉堆里總能選到出類拔萃的“將軍”。冬天極冷,幸好母親在紅房子里生了火爐,但屋里只稍微暖和一點,進屋絕不敢脫下棉服。木桌子上放著一盞昏黃的燈,母親坐在燈下,整理庫房記錄。我放學后進來,偶爾能吃到一把烤豆子……
? ? ? ? 我7歲那年的一天下午,紅房子大門敞開,母親緊攥鑰匙,站在臺階上,表情繃緊。院里不知什么時候站滿了吵吵嚷嚷的職工們。在西邊的露天貨架后面,一個男孩子正被幾個叔叔扭送出來,像抓特務。他叫小標,父母都是我母親的同事。小標鬧離家出走,而他家和庫房是一墻之隔,他翻墻頭跳進來躲在貨架后面不去上學,餓了,就翻墻回家找吃的。這天終于被發現了。
? ? ? ? 紅房子重地第一次來了許多人。以至于后來,西墻的露天貨架在我眼里不那么恐怖了,因為小標哥哥在里面度過兩天。從此我看紅房子最陰森的那一角,巫婆和魔女不再出現了,但我還是沒膽量跑到黑咕隆咚處看究竟,萬一還有精靈呢?從此母親每天下班前都在院子各角落仔細巡視一遍才鎖門。
? ? ? ? 母親在紅房子里工作,比坐辦公室勞累數倍,因為從提貨到裝卸貨物都需要強大體力,領導卻只讓她全程獨自負責,沒有一個幫手。母親常常需要早早出發去提貨,穿過整座城市的中軸線。她的出身不好,在那個年代很講究家庭成分,所以她工作必須辛辛苦苦、兢兢業業,不然就被下調到偏僻邊遠小縣。所以,無論什么季節,貨到了要提,母親二話不說都要坐公交車出發。無論刮瘋狂的北風,飄著鵝毛大雪,還是電閃雷鳴,傾盆暴雨,母親從來沒有停下腳步。
? ? ? ? 母親的提貨生涯中有我參與的一次歷險記。每次母親都只能坐門口的老公交,從城市西邊的起點晃到城市東邊的終點,要兩個小時;之后剩下一個小時的土路,不通公交,她需獨自步行。或許是路上寂寞,有一次帶我一起來提貨。那次我可把母親累壞了。老公交太老了,開起來車身吱嘎吱嘎響,還使勁搖晃。我暈車厲害,母親不得不半路下車讓我吐,然后再上車。終于坐到終點站,我暈得抬不起頭,還是惡心,她只好背著我,步行到提貨處,我不知不覺在她背上舒舒服服地睡著了,醒來已經在家了。那天的路程因為添了我,母親加倍艱難,以后她提貨不再帶我去了。
? ? ? ? 母親38歲生妹妹后,產后落下了毛病。最怕冬天刮凜冽寒風的天氣,風一吹,她滿臉滿身爆出紅棗大的疙瘩,劇烈的癢。可出門去提貨,不能因為這點毛病而不去。冬天長達9個月,這個病發作數次,給我留下強烈痛苦的印象。
? ? ? ? 因常年獨自提貨運貨,母親像男人一樣獨立堅強。紅庫房里五金工具齊全,母親毫不猶豫地拿起粗壯的鉗子、改錐、斧子等等,擰螺絲,敲敲打打,爬上跳下,忘記了自己的性別。搬重箱子時,母親用局部推移法,左一推,右一推,沉重的箱子就可以慢慢前進了。需要把重箱子放在板車上推出去時,母親又用到杠桿原理,獨自用粗木棍一點點把沉箱子撬到板車上……母親獨自在紅房子里操練出很多實踐經驗。日久天長,她又琢磨出一套熟練的捆綁方法,用尼龍帶捆綁貨物時,她會把打結的地方卡在轉角處,這樣可以利用轉角的棱卡著繩子增加打結的力度。母親捆綁的貨物非常結實,完全比拼一個男人。我沒有經驗,捆綁東西極其稀松,以至于母親后來都退休了,她還會在我需要捆綁東西的時候,一馬當先沖上來,用她的老經驗給我解圍。
? ? ? ? 貨物到了紅房子后,尼龍帶被解開了,母親絕不丟棄,她收集起來干嗎?編菜筐子。如果是不同顏色的尼龍帶,母親就靈巧搭配顏色。當時完全不知道世界上有塑料袋子這類東西。母親的紅房子里還有捆綁貨物的黑色尼龍布條,卸貨以后成堆扔在院里,若是現在的年輕人一定丟了垃圾堆。母親則坐在紅房子的院里,閑暇時把尼龍布條纏成一大團,鉤了一個別致的買菜口袋,用了多年。
? ? ? ? 后來我上小學,參加了科技小組。教科技的崔老師知道我母親在紅房子里工作,一下子來了靈感,希望母親幫助學校成立一個小小氣象站。恰好庫房有一批過期的儀器,母親請示領導后,給我們學校用了。我是崔老師和母親之間的“情報員”,因傳遞“情報”,終于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母親的紅房子里藏著的秘密寶貝們,原來是風速風向儀、風向袋、百葉箱、溫濕度記錄儀、傳感器、風向標、雨量儀……等等,專門用來預報天氣的。
? ? ? ? 除了紅房子,在大院南邊的西拐角,還有三間各自獨立的灰磚小房子,孤零零地站在茫茫的大草地上,像油畫家艾軒的油畫作品《沒有回聲的荒原》。
? ? ? ? 童年結束得太快了,我還沒玩夠“翻車車”呢,還沒有玩夠小蝌蚪呢,還沒有吹夠蒲公英呢,那片茫茫大草地就消失了。
? ? ? ? 紅房子被推倒了。
? ? ? ? 領導批準母親拆走舊磚,隔壁的艾姨一家帶著兒子女婿來哄搶。母親獨自蹲在烈日下,什么也不說,用水泥瓦刀,劈劈啪啪地敲打磚頭上的大塊水泥渣子,磚頭碼在獨輪小車上十分沉重,母親拼盡全力推回家。我父親常年在外忙工程,我們仨小孩都上學,母親只能一趟趟歷盡艱辛。拆回來的磚,后來蓋房子砌院墻都用上了。
? ? ? ? 母親進入紅房子之后,撥亂反正開始了……紅房子時代的烙跡深深地刻在她的生命印痕中。
? ? ? 紅房子里藏著母親盛年的光華。那光華,歷盡苦難而灼灼。
? ? 202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