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來二去的,我就在山莊里混熟了。其他人咱不說,我只給你說湖里的魚。我是幾乎每天吃完飯了,都要多領一個蒸饃。回來了到湖邊,掰一疙瘩,在手里捻成饃花,朝湖里灑。有時候遠處的魚不過來,我就立起來灑,胳膊往高得揚。我心里想的是,不偏誰,不向誰,不管它們咋想。魚是不知道饑飽的,嘩啦啦水聲一響,大的小的長得短的都游過來,你爭我搶地往嘴里吞。現在,我只要到湖邊蹴下來,水色就深一片,它們撲過來頭仰著能立到水里。我看著它們吃干凈了,心滿意足地起身要走的時候,才覺得腿都麻了。靜靜站一會,環(huán)顧山莊一周,竟發(fā)現山莊的東西南北,除了假山里的公共衛(wèi)生間,都有了我的陣地。上午我去總統(tǒng)房里喝杯西湖龍井,下午我到服務社里吃個奶油雪糕。白天我在湖西樓里面攬鏡自憐,晚上我在月亮灣旁邊思考人生。辦公室里也經常會來人,事后聽王愛云說有當司機的,有后勤的,大多是男人,都老老的,額顱上差不多有了不深不淺的抬頭紋。他們進來,常常是與吳雅婷廝跟著,手腳不閑得戳戳打打。這時候我就要出去,我耳朵里聽不進去嘰嘰喳喳的聲音。
人一多,我其實能記清的,也沒有幾個了。但那個當著我的面跟吳雅婷打鬧得不可開交的男人,我還是有些印象。不要臉的人,你碰見了,也一樣印象深。這個人跟我實際上沒什么瓜葛,但一直和吳雅婷不清不白。跟吳雅婷不清不白的男人好像還不少,多余我的就不說了,這男人權當是把那些代替了吧。男人姓劉,以前也是個經理,說是有一回警察掃黃,把他掃進去了,毀了名聲,也就妻離子散。單位念及舊情,卻不便再給個一官半職,自然成了閑人。四十都出頭了,還是條光棍。人有些黑瘦,謝了頂,再時常掐個蘭花指,用屁股上鑰匙串里的指甲刀修指甲,說話輕聲細語得,就有些娘娘腔。王愛云敢跟他開玩笑,經常“劉姐”“劉姐”地叫他。但我可從來沒那樣叫過。
水壺的肚子再大,壺嘴也就指頭粗細,總要一股一股地往出倒,咱還是接著說我吧。第一個月的工資領了以后,我等不及晚上下班,中午到食堂吃飯,兩口刨完,立即去買手機。但到了店里,卻為了手機的便宜貴賤躊躇了。老板等得不耐煩,說:你要呀不?我眼睛不離柜臺,說:要當然是要哩,看要哪一個呀。他說:哎呀,多少就差個百十塊錢。我把他看了一眼,心想你說得輕巧,百十塊錢掙來容易的?但還是狠心掏錢,手一抖錢卻掉在地上,撿起來如數給了人家,出了門心就跳得“嗵嗵”地。往回走的路上,總覺得后頭有人跟著,也覺得兜里沉甸甸地像裝了塊石頭。知道東西貴重,一路上手插到兜里緊緊把手機攥住。進了單位,坐到湖西樓了,才把手機掏出來仔細端詳了一陣。當天晚上尋了個沒有人的黑處,把電話打到對門的家里,問候了,母親被叫過來,我聽見話筒里有了“沙沙”的聲音,知道她接起來了,急忙說:喂,媽。她說:是皓子呀。這么晚了,有啥事啊打攪人家。我問過她和祖父的身體和近況,便說自己買了手機,讓她把號碼記住,以后好聯系。她說:才掙了那么點錢就買手機呀?今年菜價恁便宜的,好些人覺得不夠跑路和辛苦錢,直接拿鍬鏟到地里當肥料上了,你花錢手恁大的?我就說是工作需要,要相互聯系的話,她也就罷了。我又讓她給家里也裝個電話,省得半夜了到人家家里。她說:咱一天也沒有啥業(yè)務,座機費又貴,把那錢省下干啥不行?我說:你要是沒有錢了,我給你寄上些。她說:不用,不用,你把錢攢到手里就行了。家里啥都不缺,我跟你爺都好,沒有事就早早掛了,電話費也要錢哩。我明白她的意思,叮囑了她平日注意安全,手里活忙了吃飯也不能將就,炒菜要多倒些油,天黑了就往回走,關上門了要再找個杠子頂住之類的話,也就把電話掛了。
心里頭酸了一陣,但日子還是要過。誰知道時間不長,我就發(fā)現了一個秘密。這秘密,我只要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
我值班的一個晚上,燙了一杯茶,正輕輕地往嘴里抿,手機鈴聲響了。我嚇了一跳,胳膊一抖,煎水就把嘴唇給燙了。我不是膽小,我是還沒有適應有手機的日子。嘴里的水噴出來,下意識兩腿往開一張,一灘水流到了地上。我心里起了一道火,連來電顯示看都沒看,接了電話,聲音躁躁地,說:誰呀!那頭是玉梅的聲音,尖尖地說:你個死皓子,連我電話都不存啊!我說:哥看是你的號碼,才沒有罵人,我給你說!她說:咋了嘛,誰把你咋了?我不怕玉梅笑話,說:正喝茶哩,電話一響,把嘴燒了。她嘻嘻笑了一陣,說:大半晚上的,你還喝茶,不怕睡不著啊。我說:少廢話,啥事,說!她把聲音壓低了,神神秘秘地說:有一場好戲哩,皓子你看不看?我身子往前傾了一下,說:啥好戲?她說:你去到二區(qū)三院轉轉,去了你就知道了。把電話掛了。
“月黑風高殺人夜”這話你聽過吧?我其實也有些匪夷所思,為啥許多千奇百怪的事,都是發(fā)生在晚上。是因為它靜悄悄地,容易讓人浮想聯翩,想得多了,又容易走火入魔,把腦子想的事情干出來嗎?但咱現在不說殺人的事,你不要緊張。我出了湖西樓,迎面一陣涼風,我心里說都馬上五月了,溫差還這么大。一邊走一邊扣西服紐子。蛐蛐還是螞蚱在草叢里“吱吱”地叫喚,像老鼠一樣,只不過聲音扯得能長些。而湖里卻有了蛤蟆還是青蛙,“呱呱”地一聲高過一聲。湖水經月光一照,變成了一面黑黑的鏡子,桃樹柳樹和假山都在鏡子里游動。房檐上掛著的燈籠放著紅色的光,把冬青樹映得紅不紅綠不綠地不是個顏色。影影綽綽,隱隱約約,朦朦朧朧,星星點點的光,從湖水里反射到墻壁上,湖面一動,光點就一動,像是有許多人在太陽底下拿了個鏡子碎片在反射陽光一樣。黑暗里,路燈把我的影子拉長,影子一會走到了我前面,一會又落到了我后面,我不由得就有些緊張。
到了院子門口,我屏住呼吸,側耳貼著門縫聽里面的動靜。里面跟外面一樣,還是蛐蛐的叫聲。輕輕把門推了推,沒有推動,知道是門閂卡住了。想起來每個院子都有個小門相連,至于這個小門是為了串門方便還是其他用途,誰說得清楚呢。不管它,方便我就行了。到了二號院子,休息室里燈亮著,知道是晚上值班的服務員,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才過了小門,就聽見一陣浪笑,像蕩婦被撓了胳肢窩。這笑聲聽得我心癢癢,快步走到亮燈的廂房跟前,貓到了窗戶底下,姿勢還沒有擺好,又聽見女人的聲音,說:你干啥嘛!討厭死了。我一驚,明明是吳雅婷的聲音。我既興奮又緊張,迫不及待想聽到更多的聲音。兩手勾住了窗臺,把屁股撅起來,眼睛放到了窗臺上。
窗簾竟然沒有拉,透過啞光白的窗戶貼紙,我隱約看到一位光頭的中年男人和褪去外套的吳雅婷。男人伸出胳膊摟住吳雅婷的脖子,說:想死我了,寶貝蛋子。來,讓我親一下。說著就把嘴往過送。吳雅婷把嘴推出去,嬌滴滴酸溜溜地說:去,你個老流氓。你答應給人家買的衣服呢?男人恍然大悟,消失在窗戶里,旋即又回來,手里多了件東西,我睜大眼睛,想看清是什么東西讓男人像日本人的漢奸一樣笑出淫蕩的聲來。但我馬上聽到吳雅婷說:呀!討厭,誰讓你給人家買內衣了。我一聽是內衣,臉上燒了一下,卻眼睛睜得更大了。吳雅婷接過內衣,看了看,說:怎么是粉紅色呀?男人說:粉紅色好看,騷!吳雅婷說:你滾。好看也不能隨便給你看!接著又問到:就這么兩件嗎?男的說:哎呀,這兩天打牌輸了,屋里那母老虎把錢看得又緊。然后用迫不及待有些顫抖的聲音說:快快快,穿上,穿上試試。說著就上去脫吳雅婷的衣服。吳雅婷嬌嗔道:你討厭,轉過去,我自己來。男人哈哈地笑,說:你事多的很,趕緊,趕緊。吳雅婷說:你不轉我轉。說著就轉了過去。
吳雅婷的胳膊像帶魚一樣從袖子抽出來,窗戶里就有了她白白的脊背。她的手背過來,去解內衣的扣子,模模糊糊地看起來像倒立著的兩條弓著脖子的眼鏡蛇在親嘴。嘴巴一動,扣子便開了。松緊一動,我心里顫了一下,覺得身上有個東西熱起來。男人的頭也隨之一動,像咽了一口唾沫。他右臂彎曲著,像挖掘機的爪子,一把從吳雅婷的兩腿間穿過去,左臂順勢勾住吳雅婷倒下來的脖子。吳雅婷“啊”地驚聲尖叫,說:你個色狼,壞蛋,放我下來!吳雅婷轉過來的臉對向了窗戶,我急忙蹲了下去。聽見男人說:今天非把你辦了不可!“嗵”地一聲,聽著像是吳雅婷被扔到了床上。我靠著墻,大口地喘氣,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看,院子門還是關著,上房門也還是閉著,害怕小門有人過來,頭低著像鴨子一樣走過去,扶著墻探出去一只眼,看清了門縫還是那么寬,還是我進門的時候用手固定住的角度。這時候房子里有了哼哼唧唧的聲音,像是被人叫起床時胡亂應付的聲音。我頭皮麻了一下,覺得褲襠里有些頂,知道蹴著往過走不方便了,再說也不是啥好事情,就準備走。但房子里卻又傳來“啊”地一聲,立時我身上就像通了電,猛得抖了一下,眼睛一閉,腦海里出現了許多景象,有公雞壓蛋,母豬配種,野貓發(fā)情,還有狗疊羅漢,驢馬翹鞭。吳雅婷似真似假,如夢如幻的哀鳴,像水一樣無孔不入,漫到了整個院子里,鉆進我的耳朵,滲進我的毛孔,我全身都痙攣了。
第二天清晨的早會上,我在上面講話,玉梅在下面捂著嘴偷偷地笑,我拿眼睛剜她,她還是笑。開完會我徑直朝她院子走。她在前面走著,聽見了后面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我用手狠狠把她指了一下,她又是一笑,在前面跑開了。
玉梅開了門就往休息室跑,她害怕我收拾她,但我沒有收拾她,而是躺到了床上,腳搭在床尾的架子上抽煙。我是乏了,晚上沒有睡好。玉梅先把煙灰缸拿來,放在我手底下的桌子上,又沏了杯茶給我遞,我下巴把桌子一指,她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說:你咋比我老漢還勢大,我成你的丫鬟啦?我說:困的。煙抽了兩口,嘴里苦,就把煙在煙灰缸里捻滅了。她就笑了,說:咋?昨晚上看了一夜啊?眼睛把癮過了?我也笑了笑,說:呀,我才發(fā)現,你比我還流氓啊。她還是笑,說:你早上沒檢查一下床板,看有窟窿沒?我猛得變臉,一個仰臥起坐直起腰來,一巴掌扇到她臉跟前。她卻不懼我,把我伸到我面前,說:給給給。我在她臉上摸了一下,她踢了我一腳。
嘻哈了一陣,玉梅嫌房子嗆,過去把門開了,說:我看你最近跟童曼瑤走的還近,咋,準備處對象啊?我說:近水樓臺先得月,處對象我也是跟你處啊。玉梅說:滾一邊去,一天到晚沒有個正經,姐是有夫之婦了。我說:有夫之婦才有競爭力嘛!玉梅說:去去去,我才不是那樣的人。我才要反駁,她卻湊到我跟前,正色說道:耗子,我跟你說啊,單位里面的人,你最好還是不要沾,這是前車之鑒。我看了她一眼,她眼神怪怪的,我沒有理她,端起杯子喝一口茶,做出努嘴要噴她的樣子,咽了茶說道:這話是啥意思?她說:有些事情是說不清的,反正我這樣覺得。我眼睛睜大了,說:那你是車還是鑒?玉梅楞了一下,說:我?頭低了低,又說:我是沒辦法。這我就聽不懂了,說:什么沒辦法,我就不相信,他雷大頭還能霸王硬上弓不成?玉梅嘆了一口氣,說:唉,實際上男人跟女人也就那么點事,看開了,想通了,啥都好辦。她這話說得沒鹽沒醋得,我聽著沒勁,感覺困了,說:不跟你說了,我睡覺呀,有事叫我。玉梅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欸,耗子,說睡覺呢,你在外邊租的房子嗎?咋沒有在宿舍見過你?我閉著眼睛,說:我跟你老漢雷大頭在一塊睡著哩。她急促地說道:你也在紅房子住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她又追問:你一個人?我又嗯了一聲,快睡著了。她過來搖我的胳膊,說:起來起來!我睜開眼睛,不耐煩,說:咋啦咋啦!她睜大的眼睛,像兩個核桃,說:你咋也睡到紅房子去了?我應付著:領導安排的嘛!她突然說:那里面死過人!
我一骨碌就爬了起來。
這就要說起我不愿提起的那件往事了。這件事,我雖然沒有經過,但我只要進了紅房子的大鐵門,玉梅口述的那件事情,卻仿佛我就飄在紅房子整個區(qū)域的上空,清清楚楚地目睹耳聞了一樣。人有的時候為了逃避責任,常常要把有些事情用迷信來解釋。但我不,我承認我只是緊張過,害怕過,也恐懼過,其余的,都是老天安排好了的,跟誰跟啥都沒有關系。如果非得要總結,還是那句老話,誰年輕的時候沒干過幾件瞎事情呢?
玉梅端起我的水喝了一口,眼光高高地發(fā)散了出去,仿佛想要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要開口了,卻扭頭看了門外頭,起身把門關了,坐下來,嘆一口氣,說?唉,這都有三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叫個快。那時候我剛進山莊五個多月,因為表現好就被調到紅房子當服務員。誰能想到事情就出到我手里呢?以前的餐飲部有個叫李風的,是主管。小伙子白白凈凈的,個子又高,人也機靈,每次見了我都梅姐梅姐地叫。后來跟他們餐飲部的一個叫王燦的門迎好上了。兩個人黏黏糊糊地成天出雙入對,走到哪人都羨慕著,說是咋就恁般配的,號稱是當時兩個人都快談婚論嫁了,我們都等著喝喜酒,吃喜糖呢,卻出了人命。
這個事啊,就應了咱們陜西的一句話:蔫蔫騾子踢死人。玉梅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出了,再喝了一口水,順手用袖子把嘴抹了,一幅不愿回憶往事的樣子,接著說:那天晚上也是怪,我吃了下午飯回去才坐下,就有客人過來退房,退就退吧,客人來了走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我給前臺打電話說退房的事,話筒還沒有放,就又有客人把房卡給我往過遞。前前后后,都跟商量好的一樣,五撥客人退了房。我又是清點物品,又是打掃衛(wèi)生,累得兮兮的了,坐下來歇,眼睛就開始跳,先是左邊,這個跳還跟平常那個不一樣,是感覺好像有人輕輕地揪你的眼皮子,一揪一松那種感覺。我就趕緊在心里想,到底是左眼跳災呢還是右眼跳災?心里一急,硬是想不起來,感覺咋樣念起來都順口。后來卻兩只眼都跳,一時慢了,一時快了,但就是跳不到一個點子上。我使勁把眼鏡擠了好幾下,不管用,我就把眼鏡閉上,閉上了用大拇指和食指一個指頭壓一個。壓著是不跳了,但一放馬上又開始跳。我心里有些害怕,走到衛(wèi)生間去用涼水洗了把臉,洗過了連鏡子也沒敢照,又回來坐下,但眼睛還是跳著,我就自己哄自己說這是累的吧,都退了也好,我晚上值班沒有人打攪,偷著睡個好覺。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正好是十點。
玉梅眼睛看向我,問道:你知道我為啥記得這么清?我沒有說話,看著她,她頭上似乎滲了汗,晶瑩瑩地被燈映出來些白光。我扯了些衛(wèi)生紙給她擦了一下,她手上來接住,自己擦起來,擦過了揉成一疙瘩捏在手里,說:就是因為這時候有兩個人進來了,這兩個人,正是李風和王燦。我心里還說這兩個談情說愛哩,跑到我這兒干啥來了?李風就走過來,笑著說:梅姐,幫我開個房吧。我看娃一臉正經,不像是要胡搞,又看了一眼王燦,那姑娘人家也沒有害羞,笑了一下。我當時就想人家是不是雙方父母要見面了,這邊的房子看起來畢竟能體面些。想著他倆也掙不了多錢,也就沒有給前臺說,就給把房子開了。再叮嚀了時間不要太長的話,都要走了,李風卻把我胳膊拉住,硬是給我塞了一把糖。
玉梅歇了一口氣,接著說:我重新坐下來,嘴里吃了糖,甜甜的也把眼睛跳的事情給忘了。過了看有半個多鐘頭吧,我都快瞌睡了,一個餐飲部的服務員進了門,胳膊擎著一個托盤,托盤里有個老碗。按規(guī)矩一般服務員過來送餐我是不過問的,只看一眼他們的工裝。但那個服務員走路怪怪的,腰挺得直,下腳卻輕,步子換得也慢。我隨口就問:欸,干啥的?服務員連我看都沒看,臉上沒有表情,冷冷地說:送——餐。聲音壓得低,拖得也長,直接往二樓去了。唉,我真是個豬腦子,我應該能想到不對勁的。但我那陣真的是困了,皓子,你相信我不?
我輕輕笑了一下,把頭點了點,玉梅咽了一口唾沫,頭向前伸了一下,接著說: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服務員,叫張平波,而他的餐盤底下,藏了一把從廚房偷來的菜刀。我那時候是真正瞌睡了,正迷迷糊糊著,猛然間聽到了一聲毛骨悚然的尖叫。我一下驚醒來,以為是在做夢,但馬上尖叫又傳來了,比剛才那一聲更尖,更讓人害怕。你不要嫌我說話難聽,我也不是對過去的人不尊敬,但那聲音聽起來真的跟殺豬一模一樣。我頭皮一下子麻了,身上的雞皮疙瘩起得能把衣服撐起來。立馬就往上跑,但才邁了一步,腿就軟得癱到了地上,扶住樓梯欄桿爬起來,想著順手抓個東西防身,但沒有,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勁,抓住那木頭欄桿,猛得一拽,“咔嚓”一聲,手里就有了東西。
說到這兒,玉梅停了一下,看著我問:你是不是以為我膽子還挺大的呀?我聽她的語氣知道她要轉折了,也沒有笑,只是把她看著,她接著說:等我跑上去,看見張平波那張臉,我一點都不給你夸張,我也殺豬似的叫了一聲,手捂了眼睛,直接從二樓滾到了一樓。我這輩子再也不愿意看見那樣的臉。那不是人,是一個妖魔鬼怪在那站著,他滿身滿臉都是血,黑工服已經染成了紫色。最害怕的是他的眼睛,好像就沒有眼珠,只有眼白,睜得大過了核桃。但明明是白的,卻又感覺額顱上的血流進去了,發(fā)著紅光。而他手里提的那把菜刀,刀尖上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玉梅似乎不愿再回憶下去,她兩只手上來蓋住了臉,粗重的呼吸從指縫里傳出來,胳膊明顯有些抖。我不知該怎樣打破沉默,等了半天,問道:那后來呢?她兩手放下來,指頭上明晃晃地有了水,我知道那是眼淚。她眼睛快速地眨了幾下,清了清嗓子,說:后來不用說你也能想來了吧?保安到了以后喊叫讓張平波把刀放下,但他沒有任何反應,其他人也就都不敢近身,聽說是僵持了有十分鐘吧,有人繞到后面把他撲倒了。倒的時候,身子是直直地倒下去,硬得像窯里燒出來的人。李風當場就沒有了呼吸,王燦精神失常了。你相信嗎,李風最后連眼睛都沒有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