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曼瑤自從睡了一回紅房子,晚上就很少到宿舍去了,她說她早都反感了宿舍的人到了半夜還嘰嘰喳喳。她說的是廢話,那些人能跟我比嗎?剛開始的時候,她還不跟我一塊回,總是吃過飯自己先到宿舍里打個轉(zhuǎn),天黑得差不多了,她就往過走。但天一黑,紅房子里的燈光就幽幽地,樹再一遮,便黑白相對地顯出些陰森來。我是經(jīng)常那樣走,習(xí)慣了,越是害怕,就越光明正大地走。但走上去了,還是要把門上反鎖的那個疙瘩按下去。童曼瑤畢竟是女人,頭一晚上過來,離得老遠(yuǎn),就叫我的名字。按說為了避人耳目,她是不會大聲叫我的。我明白她的意思,本來想開個窗戶答應(yīng)她,但還是立即下了樓。再后來,我給她交代地很清楚,只要她準(zhǔn)備出宿舍門,就給我發(fā)個短信。
一立秋,晚上在房子要是光著脊背,窗戶關(guān)了,房子門閉上,還是覺得有風(fēng)。風(fēng)像水一樣,是無孔不入的。但我愿意撐著,總覺得身上穿的少了,胳膊才是胳膊,腿才是腿,干啥都方便。這期間我回了一趟家,為的是把地里的苞谷掰回到院里去。苞谷熟得過了,有的已經(jīng)吊在苞谷桿上。架子車往回拉,母親說裝得少了輕快,不掙人,但我不愿意。我心里想的是少拉一車是一車,少跑一趟是一趟。裝滿了,還要揀縫隙把苞谷棒子一根一根地往進(jìn)插,就把架子車插成了刺猬,圓圓的脊背,胖胖的肚子。倒了幾車,院里就有了山,山是黃的,山上的石頭禁不住坡陡身圓,有的就骨碌骨碌地往下滾。山腳下,有一條一條的蟲爬出來,都吃得胖得像蠶。天氣預(yù)報雖然報的是晴,但害怕變天,就連夜把皮剝了。剝了皮接下來就是脫粒,你知道那時候是咋樣脫粒不?你見過專門用來脫粒的那個錐子么?筷子粗細(xì),一乍長短,往往是把上會彎一個圈,套上個苞谷芯子,在苞谷棒子上戳,一錐子下去,苞谷就少了一行。然后就是用手剝,但苞谷顆面雖然光,卻硬得像石子,坐到那腿還沒有麻,指頭蛋就磨得粉紅,第二天連饃都抓不到手里。脫粒雖然是個慢工活,但我還是等全都剝完,把苞谷顆一袋一袋地背到樓上去,才回到了單位。我不等能行嗎?幾千斤的苞谷,我不背,母親養(yǎng)這么大個小伙子干啥呀?
要是天好,在房頂上再攤得薄薄得,也就是兩天半,苞谷顆拿到手里就掐不動了,這時候才能變成錢。我的假雖然不長,但我愿意遲回去幾天,大不了扣我的工資。我哄母親說我給領(lǐng)導(dǎo)說了,沒有說死,只說活干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但母親不,她一個勁地說不能把單位的事情耽擱了。后來回到單位,只要出門,我就時不時地看天。對它說:你好好的,你不敢陰,要晴,晴得亮亮得,越亮越好!老天爺估計也是知道下苦人不容易,在我走了的一個禮拜,都讓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我念了它的好,背地里看了好幾回它,一回朝它使勁點頭,一回對它流了眼淚,還有一回,我把眼睛閉上,想象著自己給它跪下,磕了個頭。它雖然把我們照顧了,我感激它,但我寧愿母親不再靠它吃飯。這些事我沒有給別人說過,我既然敢給你說,我也不嫌丟人,丟人算啥嘛,人只要好好地活著,有機(jī)會干自己想干的事,比啥都強(qiáng)。
在城里呆的時間一長,我也成了細(xì)皮嫩肉的人,但我不喜歡這樣,總覺得中指和無名指根底下,有兩疙瘩顏色深一點的死肉,手上才算有勁。農(nóng)民的兒子,除了身上有勁,還有啥能拿得出手呢?回去干了幾天活,我指甲縫就有了許多肉簽。肉簽?zāi)阒腊桑烤褪悄阌弥讣灼蛔。械纳踔量床灰姡惆迅觳餐路渥永锩娲┑臅r候,就能覺得指頭像有針在扎一樣。那一個晚上,童曼瑤壓住我,把房子所有的燈都打開,用指甲刀齊齊把我十個指頭尋了一遍。她住到紅房子以后,今天給我煮個雞蛋,明天給我熬個稀飯,我自己頭發(fā)梳得光了,衣服也換得勤了。我常跟她開玩笑說,原來有了媳婦,才算是上流社會的人,她只是偷偷地笑。早上出門,她給我把領(lǐng)帶打好,套到脖子上。套上了還要圍著我轉(zhuǎn)一圈,看衣服領(lǐng)子有沒有翻好,再拍一拍我肩上的頭皮屑。我這人講究,經(jīng)常要看一下領(lǐng)帶的長短,這時候她就要打我捏領(lǐng)帶的手,說她都是提前量了的話。我就笑一笑,再不管。但是出了紅房子,我還是要看一下。看完了就把頭抬起來看窗戶,窗戶里是她嘴里咬著皮筋在扎頭發(fā)。
童曼瑤人雖然睡在了紅房子,但她早上從來都沒有跟我廝跟著出過門。有時我走得急忘了煙或者打火機(jī),她就把窗戶打開,把煙攥在手里,胳膊伸得高高地?fù)u,很得意,就好像是搶啥東西搶到了一樣。我手把她指一下要返身,她就趴在窗戶上喊:你先去,我一會給你捎過來!我給她說過,我說事情已經(jīng)都明成鏡子了,何必哩!他誰還不都是從這一步過來的!她說你是男人你無所謂,我是女人我總要給自己留些臉面,再說我將來還要嫁人哩!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年輕人談的戀愛,好像真的是浮躁地根本想不到婚姻,只是兩個人相好而已。但其實童曼瑤她只是嘴上的功夫,她年底就跟我說起了結(jié)婚的事。
天明了,一睜眼,照舊還是上班。進(jìn)了側(cè)門,腳自己就知道朝湖西樓走,我不用指揮它。前面兩個保潔阿姨抬了一筐子樹葉,一走一晃蕩,就有葉子從框里灑下來。我跟在后面拾了,撂到垃圾箱里。我一般手洗干凈了,就不愛摸啥臟東西,但我知道阿姨的工作不容易,我無非是再洗個手的事情,沒有啥。再有就是,我看見她們粗糙的像樹股一樣的手指頭,臉上稀松地像沒有血肉的皮,我總是想起我的母親。母親和她們一樣,掃院里的樹葉的時候,偏偏不用簸箕,用手就把樹葉攬到了籠里。我說她咋干啥都是用手,她只是笑,笑著把手藏起來,害怕我看見她早已經(jīng)洗不干凈的指甲縫。指甲花你見過么?花開了以后,摘了,搗碎,敷在指甲蓋上,然后包住,一個晚上就有效果。但要是染得不好了,色上得不勻,整個指頭蛋都是醬色。母親的手指頭就是那個樣子。我正想著,就聽見兩個阿姨說話。一個說:哎呀,到了這季節(jié),光是樹葉子都叫人一天閑不下來。另一個說:唉,可不就是,一個月也就掙幾百個元,領(lǐng)導(dǎo)還嫌這嫌那的。一個立即就接上了話,聲音高了說:再不要提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一天光動嘴不干活,把咱使喚地一個勁。另一個說:混一天是一天,快的很,眼看就到臘月了!
到了辦公室,我一推門,看見王愛云正吃早點。這女人總是比我來得早,來得早了又總是在辦公室吃早點。常常是我進(jìn)來,房子里一股油香味。這其實沒有啥好說的,我要說的是我。我的原則是要么不吃,要么吃了再來,總覺得辦公室不是吃飯的地方。王愛云背對著門,門一開,她脖子動了一下,似乎是噎住了。趕緊朝后看,一看是我,放了心,笑一下。我說:早,云姐。她一邊說“早”,一邊用手把嘴擋住,害怕吃的漏出來一樣,又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盤子。我會了意,點點頭,但沒有動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擰緊蓋子搖了搖,把陳茶倒了接水。她就不再讓我,只顧吃。我給你明說,她讓我我也不吃,我就是試她哩!要是我,我讓人會把東西拿到手里遞過去!誰不接,我都能跟誰翻了臉!但我不會跟王愛云計較,她幾十歲了才跟我混的一個樣子,我以后的路還長著哩!
王愛云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嘴就空了,說:皓子呀,看你這一向紅光滿面的,是愛情把娃滋潤得?我笑著說:啥愛情不愛情的,我們這是碎娃,耍哩。王愛云擠眉弄眼,說:早上瑤瑤從紅房子出來,跟個賊娃子一樣,你當(dāng)我沒看見?我臉就紅了,說:哎呀,好我的姐哩,咋成了賊娃子了。王愛云哈哈地笑,笑完了,說:晚上替姐值個班,姐有事哩。我說:行嘛!把柄在姐的手里握著哩,姐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
邪門的很,晚上就出了個事。到現(xiàn)在我還在想,為啥怪事情都能叫我碰上呢?
晚上一般沒有啥事,說是值班,領(lǐng)導(dǎo)都走了,也就放了羊,我有時在湖西樓看電視,有時到院子轉(zhuǎn)一轉(zhuǎn)。到了院子,休息室要是沒人,再看哪個客房的窗戶幽幽地閃著光,我就知道服務(wù)員也看電視哩。客房住人不住人,我心里當(dāng)然有數(shù)嘛。一般我不太管,都是人,誰還不想利用個職務(wù)之便?只要工作干到位了,其他的,都好說。但這時候我就悄悄地走到房間門口,裝著喉嚨里有痰,“嗯”地一聲,房間的光馬上就滅了,然后就是一片安靜,磚頭底下還是墻縫里的蟲,叫喚的聲音就顯得大了。我說:開門。房間的門就開了,服務(wù)員出來朝我嘿嘿地笑。我看著服務(wù)員,故意把眼睛瞪著,她們還是笑。我說:咋弄?交罰款還是寫檢查呀?服務(wù)員就緊張了,頭低下去。這時候我就笑出聲,把食指彎成鉤,刮服務(wù)員的鼻子,說:注意點啊,別讓轉(zhuǎn)著的領(lǐng)導(dǎo)看見了。
我走了,關(guān)系好的就在后面喊:皓子,辛苦啦!我還沒有出院子門,就聽見服務(wù)員又進(jìn)了房子,把門閉上了。
一天到晚都是那些事,過來過去就沒有了意思。從院子出來朝回走,我心里說還是到湖西樓看電視吧,看電視不費腦子,時間就過得快。迎面卻走過來一個人,步子走得晃蕩,頭重腳輕,像踩著高蹺。胳膊一甩一甩地,手里又好像提著個東西,定睛時發(fā)現(xiàn)是酒瓶。知道是客人醉了酒,就想著是不是給扶到客房里去。才說要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這人的胳膊卻猛得一舉,手里的瓶子“當(dāng)啷”一聲摔到了地上!這一下我雖然料想到了,但沒想到他真敢摔!黑漆半夜地,本來就靜,這一聲脆得簡直要把我的耳朵扎爛了!當(dāng)下站住腳,心里燒起了一團(tuán)火。我生平最遜耍酒瘋的人,你到了你屋,你哪怕把鍋砸了,把床揭了,把柜掀倒,與我屁不相干!你當(dāng)著我的面,當(dāng)啷一聲,你想干啥?給我示威哩?更何況這是公眾場合,更何況這地方還是我管著!都說要撲過去把那人放倒呀,卻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就罵自己:你干啥呀?!人家是客人,掏了錢人家就是尊貴!人家就是把酒瓶子摔到你腳底下你也不能吱聲!不要啥事情都是動手,你是人,不是畜生!牛在一塊是頂,雞在一塊是啄,狗在一塊是咬!有些人你不能跟他計較,你計較了,也就跟他一樣沒文化。這道理我懂,但我要叫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就點了根煙,頭仰著朝前走。走到跟前,眼睛把他瞪了一下。走過去了,我聽見他把玻璃渣子踢了一腳。我心里冷笑了一聲,走到湖西樓門口,并沒有進(jìn),一閃身到了暗處的樹底下,看他進(jìn)了院子。
現(xiàn)在我想起來,覺得還是多虧自己留了個心眼,不然我一時撲不到院子里去,耽誤上一半分鐘,就有可能出更大的事情。接著說吧。我坐到辦公室后,開了電視,心就慌得有些看不進(jìn)去。這我一點兒都沒有給你夸張。我雖然不是個能料事的人,但遇見事了總是愛朝瞎處想,遙控器拿到手里換臺,上一個臺還沒有出來,就著急按下一個臺。按得快了,臺一下就跳了三四個。知道再坐不住,就心里說還是到院子去轉(zhuǎn),全當(dāng)是巡邏哩。指望那些保安?這會說不定在那抽煙打牌哩!出了辦公室,正反鎖門,座機(jī)便響起來!響起來我倒沒有多想,因為有時半夜了,經(jīng)常是童曼瑤不打我的手機(jī),捏著鼻子在座機(jī)里裝領(lǐng)導(dǎo)。我抓起電話,還沒有“喂”,就聽見里面有女人“啊”“啊”地叫聲,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就像是開著免提,離老遠(yuǎn)喊一樣。聲音遠(yuǎn)了就弱,再加上有雜音,我聽不來是啥情況,就以為是誰打錯了,準(zhǔn)備掛。這時候話筒里“咚”地一聲,像是對方的電話摔到了地上,又有電話在地上拖動的聲音,“次啦”“次啦”地響。我耳朵被震了一下,立即警覺起來,把話筒鼓勁壓到耳朵上,想聽清里面的聲音。果不其然,里面就有了女人微弱的聲音,像是在與啥東西做著抵抗,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勁,但還是掙著掙著喊:主管......主,主管......我立即回道:咋了?咋了!聲音大得感覺能把自己的頭皮頂破。緊接著電話里就傳來了哭喊聲:救命,救命......
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我知道女人能吱哩哇啦地喊救命,那肯定是碰上瞎人了。女人天生不是男人的對手,更何況是瞎男人!我放下電話就往出跑,越跑越覺得身上勁越大,血流得快得要把血管都掙破了,而拳頭也攥成了個鐵疙瘩。但跑出去了才想起來沒有問是哪個院子,哪個服務(wù)員。這時候那個醉了酒的男人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不是他還能有誰嘛!才跑到院子門口,就聽見服務(wù)員的叫喊聲。我說話你不要嫌難聽,但叫喊聲真的撕心裂肺地像殺豬。院門開著,我撲進(jìn)去,猛得一黑,我心里就緊張起來。我這么說你不要笑話,誰就是膽子再正,也頂不住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啊。但這時候還能顧得了那么多?休息室里面燈亮著,光從里面透出來,在地上照了個方格。叫喊聲一直在持續(xù)著,里面也就有了男人的聲音,就像是豬吃食一樣的那種“哼哼”,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突然我就覺得個子高了,一步跨到門口,推門門卻沒有動,里面被閂住了。我心里說狗日的恁著急的,都知道鎖門,腦子還是清醒!手就舉起來,一掌一掌拍到門上,叫服務(wù)員的名字。服務(wù)員的聲音高得竟像是我在千里之外一樣,粗得又像是要把喉嚨掙破一樣,喊道:主管,主管......接著又罵道:滾,你給我滾!我知道她是在罵那個男人,往后一退,一個墊步,右腿就彈出去了,我覺得我的腿像打仗時攻城的木樁子。門“哐當(dāng)”一聲開了,我就看見那個男人把服務(wù)員壓在休息室的床上。服務(wù)員掙扎著把男人往外推,表情難過地像是在生娃。衣服已經(jīng)被扯開了,半個肩膀露出來,肩膀上有一條黑色的內(nèi)衣肩帶。腳上的鞋已經(jīng)掉了,腳在空里亂蹬。男人爬在服務(wù)員身上,一只腳在地上撐著,一直腿已經(jīng)上了床,打著彎搭在服務(wù)員腰上。我當(dāng)時就震驚了,心里說:狗日的,老子都進(jìn)來了你還敢胡來!服務(wù)員看見我進(jìn)來,眼淚嘩啦啦就流出來。我已經(jīng)等不及她喊,撲上去,兩只手像鐵鉤子一樣“啪”地一聲吸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猛得一提,左手一推,右手一拉,就讓這男人轉(zhuǎn)了個身。轉(zhuǎn)過來我就惡心,他嘴里的哈喇子溢出來在嘴上抹得勻勻的,被光一照,亮得像抹了豬油。我一拳打到他臉上,他往后退著就癱到了后面桌子上。
吳萍在床上躺著,頭發(fā)已經(jīng)亂得遮住了臉,但沒有遮住她眼里的驚恐。她衣服的一角已經(jīng)被掀起來,肚臍眼像一顆眼睛一樣睜著。我給她伸了個胳膊,她手都抬起來了,卻只是指頭把我手挨著,拉不住。我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猛一鼓勁,把她拉到了我脊背后面。她已經(jīng)站不穩(wěn),兩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對她說:把衣服穿好。把她的胳膊放在了門把手上。雖然我知道她身上沒有了勁,得要人扶,但我現(xiàn)在要騰出手來對付那個男人。我說:衣服穿好了往出走。說完我扭了頭,眼睛死死地把那男人盯住,他額頭就滲出了汗。他掙扎著往起站,眼里放著兇光,說:你誰呀,狗日的!我說:我是你爺!一腳踏到他肚子上,他還沒有起來又坐倒了,靠在桌子上,頭歪著,像一灘泥。我轉(zhuǎn)過頭,看服務(wù)員已經(jīng)能站住,問她:你身上有勁么?她愣了愣。我走到男人跟前,不放心,朝著肚子又踏了一腳,他“哼”了一聲,幾乎鉆到了桌子底下。我把他扶起來,站到他背后,把他兩只胳膊背到后面扭住,就像押著個囚犯一樣,對服務(wù)員說:來,過來,朝這狗日的臉上扇!服務(wù)員還是愣著,頭發(fā)濕濕地粘在臉上,搖了搖頭,把身上的衣服緊了緊。我喊道:過來,扇你的,有我哩!服務(wù)員還是不過來。我就灰了心,一下把男人甩到墻上,他的頭在墻上磕得“咚”得一下。我蹴下去,眼睛離那男人的頭有一乍的距離,聲音平平地說:以后再不要干這樣的事,記住了么?男人沒有說話,眼睛還把我瞪著,我直接就是一巴掌,扇得他躺到了地上,吼道:記住了么!?我一吼,余光里看見服務(wù)員身子抖了一下。她把我叫了一聲,說:皓子。我沒有應(yīng)她,站起來把西服脫了,披到她身上,扶著出了院子。
到了湖西樓,把服務(wù)員安頓著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水,遞到手里。我知道這事情也不方便問,當(dāng)然也就沒有開口。服務(wù)員接了杯子,兩只手端著,也不喝,只是頭一點一點地抽泣。我是個笨人,最見不得女人哭,也最不會勸女人,我說:好了,事都過去了,不要哭了。服務(wù)員的頭就點得更快了,一時就有了哭聲。再就“哼哧哼哧”地像是快斷了氣,腔子上濕了一片。我給她遞了一截衛(wèi)生紙,她接了,卻越是哭得恓惶。聽見哭,我心里就潑煩,想出去吧,服務(wù)員又得要人陪著。你有過這樣的尷尬么?反正我是覺得,跟男人在一起,能說了就說,說不了就罵,就打。而女人卻不行,她只要一哭,我啥都不愿意干,只想把耳朵堵住。我是硬撐著坐在凳子上,說了幾句安慰的話,還是止不住服務(wù)員的哭,我就有些躁,正準(zhǔn)備說“你再哭我就走呀”的話,手機(jī)就響起來。我接了,是王愛云,她說:咋回事呀,皓子?話筒里有風(fēng)聲和她粗粗的呼吸聲,估計是走得急。我都要說了,覺得畢竟當(dāng)著服務(wù)員的面不合適,就出了湖西樓給王愛云講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王愛云聽我講完,半天沒有說話,我以為信號不好,說:喂?她反應(yīng)過來,說:皓子,你真打了?我說:啊。她又問:你打得輕還是重?我說:你啥意思?她說:噢......你等著,我馬上就過來。
王愛云前腳到了辦公室,吳雅婷后腳也來了。她倆一來,服務(wù)員卻不哭了。吳雅婷一進(jìn)來就問王愛云,說:客人呢?王愛云說:還沒有來得及看。吳雅婷說:趕緊打電話呀!派幾個娃過去,看人家情況怎么樣!王愛云連聲應(yīng)著,把手機(jī)往出掏,掏出來卻沒有捏住,掉在了地上。她急忙撿起來,看了一眼吳雅婷的臉色,把手機(jī)拿到嘴跟前吹了一下,打起了電話。電話打完,都要掛了,吳雅婷指了一下,說:讓有啥情況了馬上匯報!王愛云就重復(fù)了一遍。這時候,吳雅婷看了看服務(wù)員,問:你不要緊吧?叫了一聲服務(wù)員的名字。服務(wù)員頭沒有抬,搖了搖,等了一會,說:主管來得及時。聲音小得像蚊子叫。王愛云用手給服務(wù)員把頭發(fā)撥了撥,吳雅婷說:不要緊就好。那你先回去吧,我們把事情再處理一下。服務(wù)員站起來,看了看我,我頭輕微地昂了一下,示意她回去。服務(wù)員出了門,我們?nèi)齻€都沒有說話。我把手機(jī)拿出來,給王愛云發(fā)了個短信,寫的是:你把娃送回去呀!天恁黑的,又才受了驚嚇!我短信里給她發(fā)的就是感嘆號。王愛云看了短信,用眼睛掃了一下我,對吳雅婷試探著問:經(jīng)理,那我去送一下?吳雅婷點了頭。
辦公室只剩下我和吳雅婷,我卻并不覺得尷尬。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跟她有多長時間沒有主動說過話了。她不說,我就不說,我反正無所謂。她把手機(jī)拿出來看,我始終沒有聽見按鍵的聲音。我手里捏了一頁花名冊,沒有翻,只把眼睛留在了紙面上。王愛云回來以后,看我倆都沒有說話,她也沒有開口,先是靜靜坐著,后來就摳起了手上的死肉,摳到痛處,咧起了嘴,吸了一口氣。吳雅婷似乎是對這一口氣反感了,收了手機(jī),問:客人那邊有消息么?王愛云說:還沒有。吳雅婷說:小云,你說說,今天這事,咋處理。王愛云手伸到脖子后面撓了撓,楞了楞,說:啊?我說啊?那就,那就按公司規(guī)章制度處理嘛。吳雅婷說:你說了等于沒說!接著又問我:小張,你覺得咋樣處理?我眼皮子往上翻了翻,靠到了椅背上,說:處理嘛,肯定要處理嘛,直接把那個流氓送到派出所就完了么,多省事的。吳雅婷說:我問的是處理咱的人,客人咱能隨便處理嗎?我說:咱的人?誰呀?服務(wù)員還是我?她說:你不覺得你打人不對嗎?我聽了這話,一句話就不想再跟她多說!
吳雅婷停了一會,說:小張,咱單位是掛牌的四星級酒店,酒店你知道吧,酒店跟旅館是不一樣的,更何況是星級酒店。人家都說“好事不出門,瞎事傳千里”,你這一動手,一傳十,十傳百,以后誰還敢來咱單位度假?人都有犯迷糊的時候,你一下子就把人家撂倒了,連個機(jī)會都不給人家?如果人家是個惹不起,明天酒醒了,叫上一幫子子人來尋事,到時候咋辦?我這人脾氣不好,是非曲直一定要搞清楚,剛開始我還忍著聽吳雅婷說了幾句,后來就聽不下去了,在她喘氣的時候直接開口說:領(lǐng)導(dǎo),那我問你個事。她明顯對我把她說話打斷不滿,說:你問。我說:那要是你被人在床上壓著,你是希望我動手哩,還是光說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