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房子》第二十三章


連夜我就坐了火車。


春運的火車你坐過沒有?要是坐過,都不用我多說吧?能買上票就不錯了,不要指望有個座位或者站得端端的沒有人擠。我一向是買站票的時候,不站在車廂的過道里,而是去兩截車廂連接處那個抽煙的地方。那地方眼寬人少,抽煙也方便,不至于像在車廂里,把眼睛閉上,耳朵里仍是聒聲不絕,鼻子里也是異味充斥。但特殊時期,人說是見縫插針都不為過吧?我像打太極一樣,身子要保證不碰了別人,腳要盡量不踩誰的行李。等挪到了車門上嵌的那塊玻璃窗下面,身上早已經出了汗。玻璃上起的霧慢慢地厚起來,就有零星的水珠子往下滾,滾過的地方長短粗細像一根筷子。我從身上掏了些紙,在玻璃上擦出了一本書那么大一塊,就看見了萬家燈火勻著速度緩緩地往后退。時不時地,一疙瘩火光在村莊上空炸開,“嘩啦”一下開出一朵花來。


從醫院回來到紅房子的時候,童曼瑤已經把東西給我收拾好了。她抱著我的書包,在床上坐得好好的,我一進門,卻開始哭起來。燈也沒有開,估計是坐了很久了吧。我不明白為什么女人的眼淚流起來就那么快,而要想把她哄住,卻又是那么難。我沒有跟她說話,坐在窗臺上,點了一根煙,煙頭在黑房子里,一會亮了一會又暗了。一根煙抽完,她還是哭著,但聲音輕了一些。我掏出第二根正準備點,她開口了,說:少抽點,當是啥好東西?我就把煙收了,聽見她扯了些衛生紙,把鼻子擤了,說:晚上幾點的車?我看了她一眼,她白白的臉輪廓明顯,但身子看不清。我說:九點半么。她站了起來,說:還是那一趟慢車?我說:啊,4945,職工通勤車。她走到門口,開了燈,看著我,說:沒有座位吧?我說:啊。她從床底下抽出個折疊小板凳,說:那你把這拿上,隨便撿個小地方就能坐。


我應了聲,起身過去接她手里的小板凳,她卻將手縮回去了。看著我眼皮子往上翻,說:玉梅的事辦完了?我把她瞪過來的眼睛接住,說:完了。她嘆一口氣,說:你管那么多干啥呀!我說:我是鐵打的,我不管?氣得又點了一根煙。她看著我把煙點了,我故意不再看她,轉了身看窗外,窗外的樹葉子都掉光了,像人脫了衣服一樣赤裸裸地站著。她又說:你不嫌人家笑話嗎?聲音明顯高了。我聲音比她還高,說:啥事嘛,就害怕人笑話?我是違法亂紀了?偷雞摸狗了?她又有了哭聲,說:你不嫌人笑話,我嫌哩!說完就嚶嚶地哭聲高起來。我再不想理她,只是狠狠地抽煙。


我這個人就是這。我要是做了錯事,你哭你鬧,打我罵我都可以,我絕對只是給你回話,點頭哈腰,臉都不紅一下。但我要是有理,那不好意思,我不吃你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一套。也虧她童曼瑤是我媳婦,不然我多余的一句話都沒有,轉身就走了。她哭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像準備好一樣,大聲說:你抱著人家從宿舍往出走,像個啥樣子嘛!你讓那么多的人看見了,心里都咋想哩嘛!你只顧人家的死活,那我的臉面哩?!知道的人說你倆是好朋友,上下級,那不知道的人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倆之間有啥哩!你皓子要是沒有媳婦,你愛抱誰抱誰,想咋樣抱就咋樣抱,我只當是看個熱鬧!但你皓子是有媳婦的人,你媳婦就是我!我正想反駁她,嘴里的煙使大勁吸了一口,卻已經燒到了過濾嘴,猛得把我手燙了。針扎一樣很疼,黑暗里我手抖了一下,但我克制住了,不想讓她看見我有幅度大一點的動作。她接著說:人家玉梅沒有男人嗎?不至于客房部幾十個女娃有個啥事都是你管吧?你能不能給我留點臉?!


童曼瑤說這句話,我很不愛聽。什么叫我給她留點臉?我本來就不高興,她還在步步緊逼著,我幾乎要忍不住,想朝她吼幾句。但我插在褲子口袋里的手它明白我這一開口,戰爭便一觸即發,它不聽我使喚地在我大腿上擰了一下。我知道它是好意,就繼續忍。童曼瑤緩了一會,嘆了口氣,聲音低了,說:唉,玉梅也可憐,但她咋能把娃撂了呢,真是可憐人必有可恨處。我當時也不知道是咋了,突然就回了頭,吼道:行了!她一下子怔住了,再不哭,看著我,不敢說話。我倆就這樣相互把對方盯著,盯了很長時間。我本來想說她,說都是女人,她不應該說那樣的話,但我沒有說,我實在對她溫柔不起來了。


最終是她將頭撇向了一邊,不再看我,說:你走吧。把書包拿起來,朝我跟前的床角挪了挪。接著說:晚了公交車就不好坐了,你過去還要排隊進站哩。話說得輕柔,像個賢妻良母。說著起身彎腰一一把地上的衛生紙撿了。我走過去拿了書包,掄大錘一樣,甩到了一邊肩上,走到門口了,心里說:只要人家不怨我,我哪怕口氣軟一點,也無所謂。就站住了,說:再不要生氣了,回去了好好過年。童曼瑤站的很端,衛生紙還在手里捏著,似乎又哽咽起來。她身子好像往前傾了一下,或許是想過來抱我吧。我感覺到了,但我沒有心情跟她做親密的動作,就下了樓。


童曼瑤“噔噔噔”地跟下來,在后面喊,說:你把板凳拿上嘛!我沒有回頭,只是走。


火車要走的路,有四十公里吧,但顛簸了一個半小時,才晃晃悠悠地停下來。臨停了,剎車的聲音刺耳地響著。我看見列車員很早就開始往過走,一路走一路喊著:再不要睡了啊,都起來了,渭南到了,渭南到了啊。大多數人都是睜了睜眼,只把腳收了收。有人就開始收拾行李,男人穿鞋,女人整理頭發,當下車廂里亂起來。我聽見喊,才說要看,玻璃外卻就有了兩個通紅的大字,放著明晃晃的光。我急忙把書包背成了雙肩,背成雙肩了好走路。列車員走過來,看著腳底下用行李當枕頭還在睡著的人,說:來來來,讓一下,擋到這兒我咋開門呀。人不情愿地起來,人起來了,行李還在地上,用腳踢到了一邊。


下了車寒氣逼人,人都縮了脖子拉著行李箱“轟隆轟隆”地走。心急的人三步并作兩步,斜著身子在人群里穿插,螃蟹一樣橫著走路,迎向出站口黑壓壓的探頭探腦的隊伍。我用手使勁在臉上搓了搓,把書包的背帶捋了一遍,肩膀便舒服了一些。邁開步子,也朝出站口走去。


十一點自然就沒有了班車,但有拼坐的面包車,專門在夜里拉人,其實就是黑車。司機們先是在一塊扎堆抽煙,看見出站口有人涌出來,立即往過跑,褲帶環上掛的鑰匙鏈就“嘩啦啦”地響。圍上來爭著搶著說:到哪去到哪去?這個說:我車上還差一位!那個說:再來倆人我就發車!有的甚至就伸手過來接人的行李,問到哪去,乘客一說目的地,不是一個地方,司機馬上轉身去問下一個人,慌得那個人追著喊:欸,我的包,我的包。有幾個沒有搶到人的,看我走過來,問我,我沒有搭話,走到那幾個車跟前,眼睛去瞅面包車前風擋下放的紙板。紙板都是一本書大小,上面的字也都是毛筆蘸得紅漆寫的。看見有寫‘華州’兩個字的,便上了車。


從310國道上下來,還要再走五里路。路都是土路,多有一尺深的車轍,一處深了,一處淺了,又一處斷了。農民的日子可憐,等不及天晴路干,就要出門。這個時候,路都上了凍,隔著鞋底,我還是覺得著腳處干硬而冰涼。路兩邊的各家各戶,門檐下都掛了燈籠,里面的燈泡亮著,朦朦朧朧地搖在風里。黑夜里,人尤其喜歡燈光,我也一樣,甚至我感覺到燈籠發出來的光是有溫度的。我心里說:挨著國道的村子,到底還是能繁華些。正走著,一群小娃從巷道里跑出來,你追我趕,有一個跑在我前面,穿的開襠褲,屁股蛋子上泛著從燈籠上借來的紅光,大小正像兩只蘋果。也不避生人,就在我不到一丈遠,相互撂擦炮,撂過了,嘴里“嗚嗚哇哇”地喊一聲,捂了耳朵,撒腿就跑。一股鞭炮響過的火藥味飄過來,就感覺年撲面來了。


過了第一個村子就是直直的一條路,端往北。我隱約能看見路兩邊的地里,多數啥都沒有種,都是被旋耕機翻起來的新土,像被羅兒過了一遍一樣,細密得針眼不透。這都是等著種土豆的地。懶人或者家里沒有勞力的,種的是麥。麥無論是種還是收,都不費人,有機器。我一時想起臨走那天早上,母親和我在地里起土豆苗,總是愛訓我,就有些想笑。忽然一顆流星在天邊落下去,我看了一眼天,才覺得農村天上的星星明顯比城里多。難道天不是一片天嗎?又或許是沒有路燈的原因吧,天越黑,就越發使得星星耀眼,密密麻麻地鑲在天上一樣。又像眼睛,會眨,撲閃撲閃,一明一滅地失了方位,仔細看時卻不見了。


走著走著就熱了,脊背出了汗,秋衣濕濕的粘到身上。覺不出臉上流汗,但拿手在額頭上一抹,手掌上就都是水,好像是手掌在水面上挨了一下一樣。腳再也感覺不到冷,暖和地勝過穿著母親做的棉鞋。我們村是沒有別村的熱鬧,沒有明火亮焰,也沒有鑼聲鼓點,只幾只狗臥在門背后一唱一和地吠,我的腳步一近,卻噤了聲。狗還講究看門護院呢,都沒有我的膽子大。偶爾幾家亮著燈的,那是些年輕人扎了堆吃煙劃拳喝酒。這時候,我就看見我家那兩扇合起來參差不齊的木門了。


農村不像城里,用手指頭在門上輕輕地敲,戶主是聽不見的。院子長再加上干了一天農活,睡覺自然就死。我拿起吊在門上用來鎖門的鐵環,“咚咚咚”地叩。眼睛透過門縫往進瞄時,炕上的燈就亮了。母親開了院里的燈,站在堂屋的二門子下面,她披了棉襖,用手提了沒有松緊的秋褲,問:誰呀!我把聲音壓下來,不吵著人,但又要讓母親聽見,我說:媽,我!


母親走過來,她在昏暗的燈下面像老太婆一樣,一走一頓。她用勁把門閂往出抽,門閂就“咯吱咯吱”地響。她說:咋這個時候才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了吧?我進了門,再叫聲“媽”,回答她的話,說:下午才放的假嘛。看見她的棉襖一邊肩膀快要掉了,用手扶了扶,說:走走走,你趕緊走,外面冷的很,我關門。


我關了門,照舊把門閂閂上,又在門閂下頂了一根棍,把棍底踢了兩腳。轉過身卻就看見母親已穿了褲子,推開灶房的門,拉了燈,說:這個時候了,叫我給你弄些飯。我說:不吃了不吃了,都啥時候了,我不餓。母親把鍋蓋往開揭,抬起頭就惱了,說:哄誰哩,你不餓?到了自家屋里你還害啥羞臉子?你不吃我晚上就睡不著!我知道犟不過她,說:哎呀,你不用麻煩了,我吃個饃就行了。站在了燈底下,母親看見我臉上有傷,手就伸過來要摸,說:臉咋了?我猛然想起中午的事,愣了愣,順口說:臉凍了。她不相信,說:看著不像么。又要過來仔細地看。我急忙彎下腰,坐在灶火口,說:那我燒火吧。母親把我身子扳了扳,說:起來起來,靠你燒火,我飯做到明天早上去了。我笑了笑。母親便往鍋里添水,說:我娃可憐的,都到城里了,還凍臉啊?我又笑了笑,她接著說:出門低三分哩,你一天在外面注意些。我說:啊。她添完水便蹴到了灶臺前點火。


將火點著,母親說:媽給你下些掛面。我說:哎呀,真的不用麻煩了!母親卻瞪了眼,說:跟你媽還客氣哩!我娃從遠地方回來了,我能讓我娃冰鍋冷灶地吃干饃?去去去,洗手去,我一把柴的事情。


到房子把祖父問候了回來,看見苞谷芯子被母親的手一把一把地送到灶膛里,灶房就熱起來。她把爐膛蓋子蓋上,用鐵絲伸到膛底一勾,火就旺得“呼呼”地響,像是起了一陣風。我才跟母親說了一會話,鍋蓋下面的蒸汽就冒出來,“嘶嘶”地畫出個圓,把鍋蓋就罩住了。母親起身揭了鍋蓋下面,說:離遠,離遠,小心鍋蓋上的汽餾水把你燙了。我看她下面,便到灶臺前添柴,母親蓋了鍋蓋揚手說:起來起來,你燒火我的面就粘到鍋里了。


我端著面“吸溜吸溜”地吃,母親就笑了,說:嘴硬的很,還不餓,不餓你不要吃嘛!我銜了面在嘴里,對著她笑,說:香很!故意吃得很大聲。她把案上的臊子端過來,說:來來來,給你多調上些。我端著碗把身子扭過去,說:不用不用,夠了夠了。母親卻去筷子籠里取了雙筷子,把碗斜著,將臊子全撥到了我的碗里。說:再攪一下,再攪一下,臊子多了吃起來香。


飯吃畢母親就把我手里的碗奪了去,在盆里涮洗。邊洗邊說:在外面干事情就是不容易啊,眼看都到年跟前了才放你們回來。我說:啊,現在單位都是這樣子,還有到三十才放假的哩!母親說:哎呀呀,那還放啥假哩,就跟沒有放一樣嘛。她洗完了碗端了盆去倒水,說:去把鍋里的面湯舀上把腳一洗,走了一天的路了。我說:面湯恁稠的咋洗嘛?她說:稠了洗上才美哩。


收拾完了母親說:走,跟我睡到炕上走,剛才一燒,這會肯定燙得烙人哩。我說:我不冷,我睡西邊房子就行了。母親說:這么冷的,你還不睡炕上,你是嫌跟我睡到一塊是害怪還是咋?我說:怪啥哩,不怪不怪,你起來的早,我要睡懶覺哩!我這么一說,她就不再堅持,卻又要去開灶房的門,說:那叫我給你灌個暖水瓶。我說:灌的暖水瓶干啥呀,有電褥子哩。她說:電褥子開了還得半天哩!暖水瓶放進去就熱了。


這一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睡覺當然眼睛要閉吧,但我不敢閉,閉上了心就跳得很快,始終是白天里的許多畫面重播著。房間里明明是靜悄悄的,鐘表秒針走動的聲音一板一眼,但只要把眼睛閉上,就感覺轟隆隆得有聲,就好像是拿掏耳勺在耳朵里掏一樣,而且動作幅度很快。后來我就大睜著眼睛,去尋能看見的東西。泛著白的墻上,隱約能看見有幾道歪歪扭扭的黑線,線像樹股的樣子,有分叉,那是地基塌陷裂開的縫。我看著看著,就感覺那些縫隙在動,好像是在持續地往開裂一樣。又好像粗了細,細了粗地在變化著。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都是幻覺。幻覺后來一直伴我入眠,很多人在我面前站著,沒有男人,只有女人,她們都對我癡癡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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