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今日眾位英雄至此,我明月閣真是蓬蓽生輝。”
忽聽得清靈一聲,竟仿佛風鈴初起,乘著雪風玎珰一響。
眾人的目光瞬間轉向了明月閣的樓口。
灰藍色衣裙的侍女提燈引路,借著幽幽的燈火,那臨仙一般的倩影依稀近了。
在座的幾乎沒有人見過明月的真容,但這一瞬間他們確定,來者就是明月。
“增值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粉鑄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雪白,腰如束素,齒如含貝。”
這是楚人宋玉用于形容絕代佳人的詞句。
但如果宋玉目睹了這個女子的容顏,恐怕也要咋舌嘆息。
因為詩人發現即便自己窮盡一生所學,也無法描摹出她半分的美麗。
明月何時有?
現在,明月就在眼前。
一霎時,四座悄然。
盛三通左右看了看,起身抱拳道:“想必姑娘便是明月閣主。今日得見佳人,真乃三生有幸。”
高虎沉聲道:“姑娘來遲,莫非是為了梳妝打扮嗎?”
明月秀睫輕垂,清冷的聲音答道:“請各位英雄恕明月禮數不周。姍姍來遲,不過是要等的人還未來罷了。”
“哦?不知明月姑娘所等何人?”
明月悠然道:“今日的提問之人。”
高虎眉頭緊皺:“今日來訪的眾家英豪,哪個不是來提問的?”
“高先生恐怕還不知道我霜天明月閣的規矩吧。”明月瞥了他一眼,莞爾道:“諸位今日蒞臨,自然都是為了詢問大事。但明月只能回答一位英雄的問題。”
“明月姑娘此言何意!”高虎幾欲拍案而起。
“高兄,切莫動怒。”盛三通忽地出言制止,一邊起身,向明月抱拳施禮:“明月姑娘的規矩,我等自然是要遵循。只是今日眾位英雄不遠千里前來赴會,但求向姑娘請教一二,姑娘若是如此……豈非傷了和氣?”
明月微然一笑:“規矩是改不得的。但明月很愿意略備薄酒,向諸位英雄賠個不是。”
說話間,那灰藍衣衫的侍女已經端來了一盞熱酒,明月端起玉盞,款步走至盛三通面前,雙手呈上。
“盛三公子,半盞溫酒,聊表歉意了。”
她的玉指纖細,眼波更如瀲滟秋水。
誰又能拒絕這樣一個絕代佳人呢?
盛三通的目光已有些恍惚,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接酒盞。
他的指尖已經碰到了酒杯。
就在這一瞬間,忽如紅梅乍破一般,猛見一束血花飛濺銀白色的雪地上!
盛三通甚至連聲音都沒有發出,整個人已經倒在了雪地上。
借著燈光,依稀看見他的咽喉上,泛起了針尖大小的一點寒光。
剎那間全場嘩然!
左手邊坐著的“神槍”程林一下子跳了起來,大喊道:“明月你——”
明月手中的酒杯卻已經當啷一聲落到了地上,臉色比雪地更加蒼白。
高虎大瞪著眼睛,環顧四周尋找著可疑的人物。
這時他看見,角落里坐著的那個裹著黑斗篷的中年人,忽然緩緩的站起了身。
他幾乎是一步一步,在眾目睽睽之下,慢慢地走到了盛三通的坐席邊上。
明月正驚愕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中年人卻并沒有看她,兀自走到了盛三通的尸體旁邊,緩緩蹲下身子,慢慢拽起了他僵硬的右手。
然后,他慢慢地從盛三通的指甲中,拔出了一枚小小的刀片。
刀片極小,在幽暗的月色中,閃著鈷藍色的冷光。
中年人端詳了片刻,緩緩站起身,將這枚刀片遞到了明月的眼前。
“明月閣主,不必謝我。”
明月愣愣地盯著這枚刀片,美麗的臉上近乎失了血色。
白石先生霍然起身,手指著那黑斗篷的中年人,顫聲道:“是你……”
中年人回頭瞥了一眼盛三通的尸首:“翠羽淚,見血封喉。方才在下若是出手慢了點,躺在這里的恐怕就是明月姑娘了。”
“胡謅!盛三公子品行端正,怎么會向明月姑娘下手?”
中年人冷冷一笑:“可惜這個人,并不是盛三公子。”
他輕撩了一下斗篷,足尖在尸體僵硬的臉上掃了一下。
一塊褶皺的人皮,從他的臉上脫落了下來。
眾人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中年人慢慢將刀片放在了桌案上,沉聲道:“三個月前,盛三公子已在佘山鎮遇害。而這個人冒充他,只有一個目的。”
他的話音未落,身形卻驟然如魅影般擋在了明月的身后,披風一甩,霎時激起了簌簌雪花,又在一瞬間歸為平靜。
一切,仿佛無事發生。
只是他的指尖,已經挾著三枚雪亮的飛刀。
“你們出手未免太快了些。可惜,還是比我的眼睛慢了半分。”
他扭頭看向明月,似笑非笑地說:“明月姑娘,看來,今晚想要殺你的人真是不少。”
明月的臉色慘白。
中年人將那三把飛刀在手中隨意轉了轉,目光卻已經挪向了不遠處的坐席。
“我奉勸你們還是自己站出來,否則我不介意將這三把刀插在你們的脖子上。”
一時間全場靜默。
雪地上的猩紅已干。
不安的人群中,終于有一個身影,緩緩地,緩緩地站了起來。
這個人,赫然就是白石先生。
中年人向前踱了幾步,緩緩道:“你似乎對自己的速度很有信心,否則不會選擇在你的同伴剛剛倒下的時候,就對明月姑娘下手。”
白石先生接道:“我只是沒想到,這里居然會有人比我更快。”
“也許你應該想到的。”中年人揶揄道:“任何時候都不要把話說得太滿。”
白石先生枯槁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有些事情,或許你也應該想到的。”
他的話音剛落,庭院的角落里猛然閃過一絲寒光。
眾人只聽得一聲尖叫,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卻見那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整個人被緊緊挾在手臂間,脖頸上架著一把雪亮的鋼刀。
“你們最好都不要動。否則,我不介意在她的脖子上捅個窟窿。”
挾持之人是旁邊坐席的一位客人,蒙著面紗,聽聲音似乎是個女人。
在座賓客見狀 ,紛紛亮出了刀劍。
白石先生的身形卻早已閃出了一丈開外,退到了女人的身邊。
中年人的身子似乎一僵,只是兜帽遮著半張臉,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勸你最好不要動她。”
女人低頭看了看小女孩:“我不知道你跟這小丫頭是什么關系,不過你似乎很在意她。”
中年人的聲音冷了下來:“我說了,你最好不要動她。”
女人手中刀緊避著小女孩的脖子,慢慢起身準備向院外退去。
小女孩卻偏偏沒有挪動步子。
女人低頭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小姑娘大大的眼睛也在盯著她。
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鋼刀架在脖子上,她的目光中卻似乎沒有半分恐懼的意思。
女人的心頭忽然涌現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還未等想什么,小女孩的指尖已經如鋼鉤一樣扼住了她的腕子。轉瞬之間鋼刀已經脫了手,小女孩的身形蛇一般轉離了她的控制,反手一掌已經劈向了她的脖頸。
這一切實在太過出乎意料!
女人只覺得自己的頸骨仿佛斷裂了一般,緊接著便被這小女孩一招掃堂腿踢得倒在了雪地上。
白石先生見事不妙,轉身欲逃。可惜他再也逃不掉了。
一枚飛刀,深深剟在了他的大腿上,鮮血在雪地上展開了一朵赤色的梅花。
那黑斗篷的中年人仍然站在原地,隨手將剩下的兩把飛刀撇在了地上,幽幽的聲音道:“我提醒過你們,最好別動她。”
小女孩理了理衣襟,戲謔地看著那個女人:“小姑娘總是好欺負些的。不過我勸你,下次挾持小女孩之前,最好先問問她的名字。”
說話間,她已經俯身扯開了女人的面紗。
在座有的賓客卻已大驚失色。
“柳花娘!”
誰也沒有想到柳下居那位嫵媚的老板娘居然會出現在這里,也沒人想到她居然會來刺殺明月閣主。
“柳花娘,或許應該叫你鬼花娘。”小姑娘哂笑道:“不在妓院里陪酒,為何跑到這里喝冷風?”
白石先生忽然一聲冷笑:“我早該看出你們兩個不是什么等閑之輩。”
中年人道:“也許你明白的太晚了些。”
白石先生冷冷道:“你們兩個走進庭院的時候,地上只有一排腳印。”
他扭頭注視著中年人:“那排腳印是你的,不是她的。這小丫頭的輕功,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承讓。不過你的問題似乎太多了些。”小女孩瞥了他一眼:“現在我到要問你一個問題,是誰派你們來殺明月姑娘的?”
身后的中年人忽然開口了:“丫頭,不要問了。”
小女孩轉過身,詫異地盯著他。
中年人幽幽道:“你什么也問不出來的。”
小姑娘回頭再看時,白石先生和柳花娘的尸體已經倒在了雪地上,七竅滲出了黑血。
中年人輕輕嘆息了一聲,溫柔地向小女孩伸出了手。
小女孩眨了眨漆黑的大眼睛,提著裙子,燕子一樣的撲到了他的懷里。
只是她的眼中為什么有淚呢?
血已干。
風霜冰冷。
高虎看著這兩個人的尸體,皺眉道:“明月姑娘向來與世無爭,究竟是誰如此狠毒……”
中年人撫摸著小女孩的頭發,幽幽道:“江湖上沒有明月不知道的事情,但有時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兩眼仍然盯著明月。
明月的身體似乎已經僵直,縮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江湖上沒有明月不知道的事。也許正因為如此,今夜才有人想要她的命。
可是想要殺她的人是誰呢?
明月不知道。
這時,忽聽不遠處有人撫掌大笑。
“妙極,妙極。”
說話的人,竟是那個灰藍色衣衫的提燈侍女。
明月卻突然趨步向后,向這侍女躬身一禮,轉眼之間消失在小樓之中。
侍女倒背雙手,踱步來到了中年人身后,飄飄萬福:“明月謝過先生救命之恩。”
明月。
原來她才是明月。
沒有人能想得到,真正的明月閣主,居然是一個平凡的小侍女。
中年人看著她,唇角似乎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明月閣主,果然冰雪聰明。”
明月微然一笑:“謬贊謬贊。先生,閣中一敘。”
明月姍姍來遲,只是等的人未至。
現在,等的人已經在此。
中年人微微笑著,挽住了小女孩的手,跟著明月踏進了霜天明月閣。
小女孩的神情似帶著笑意。
只是她的眼中為何淚流不止呢?
三丈層樓,珠簾掩映。
明月繞過幾層帷幕,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饒有興味的看著那個雪娃娃一般的小姑娘。
“小妹妹可是嚇哭了?”
“是的啊。”
小女孩抬手輕輕揉著眼睛,聲音聽起來卻很愉快。
她終于止住了淚水。在幽幽的燈火中,那黑色的眸子似乎褪去了顏色,現出了一雙貓一樣的碧綠色的瞳仁。
明月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了一絲微笑。
她忽然上前一步,抱拳施禮。
“明月不才,拜見盟主大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