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風回朔雪。
今年的初雪似乎格外急促,枯黃而未來得及徑自凋零木葉,已在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中成為了枯槁的尸體,僵直地在枝梢上懸掛著。
寒冷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們現在只想去喝一杯熱酒。
眼下已然燈火昏黃,看不清前行的路。
但你還是能依稀的看見那雪霧彌漫中的小樓,以及匾額上并不工整的三個字。
柳下居。
一間平平無奇的小樓,幾乎呆板的牌坊。
之所以取名柳下居,也許正是對了春秋逸民柳下惠的居所。
可惜,如果你這的這樣想,那邊是大錯特錯了。
小樓的房門虛掩著,酒肉的香氣卻悄悄飄走了。耳畔是骰子的響動,牌九在桌案上敲擊的聲音。西域琵琶與京城三弦的音符,秋娘盈盈的眉眼與扭動的腰肢。
柳下居其實和柳下惠并沒有什么關系。這里有的是酒、女人、牌九,和亡命徒。
對于賭徒和浪人而言,這間小樓的名字雖然太過道貌岸然了些,但也是這凜冽寒風中的好去處。
沒有人會拒絕酒和女人,正如沒有人會拒絕柳花娘的媚眼。
柳花娘無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不僅美在她的容顏與風情萬種,更美在她那雙碧如春水的眼眸。
現在她正斜倚在樓梯的邊緣,慵懶地看著樓下的聲色犬馬。
這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卻出現了一個并不平常的人。
柳花娘略抬起頭,便看到了回廊樓口那個形單影只的客人。
他的年紀也許不算小了,面容也算不上是特別的英俊。頜下蓄了短短的胡須,青布隨意束了頭,鬢角卻也見了幾根白發。黑色的斗篷裹在肩上,杯中的熱酒釅釅彌散著霧氣。
他手中端著杯子,兩眼不時打量著樓下嬉鬧碰杯的男男女女,卻仿佛在看著一場滑稽的戲碼。
中年人輕輕嘆了口氣,緩緩將杯子端起。
突然有一只手,將杯子奪走了。
中年人微怔了怔,抬眼看時,卻正對上了柳花娘那春水般的眼波。
中年人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絲弧度:“姑娘,從一個酒鬼手中搶酒杯,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
柳花娘微微向后倒退了一步,腰肢如柳枝般纖細動人,眉梢眼角仍帶著嫵媚的笑意:“酒鬼的眼中只有酒杯,豈非無趣得很?”
中年人瞥了她一眼,緩緩道:“可惜,我恰恰就是一個無趣的人。”
柳花娘美目輕眨,慢慢抬起手,用小指撥弄了一下鬢角碎發:“對我來說,無趣的人偏偏是最有趣的。”
說話間,她的身體已如蛇一般滑到了中年人的身邊,手中的酒杯緩緩遞到了他的唇邊。
中年人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低聲問道:“姑娘,你這是何意?”
柳花娘嫣然一笑,在他的耳畔輕語道:“相公頂風雪來到我柳下居,難道只是為了喝一杯酒嗎?”
中年人似笑非笑道:“不,是為了喝兩杯酒。”
柳花娘嚶叮道:“相公慣會打趣。”
中年人看著她,緩緩將右臂搭在椅上:“姑娘,你一口一個相公的……若是被我夫人聽到,怕她會恨不得割了你的舌頭,罵你是個八百年不遇的妖艷賤貨。”
柳花娘嬌笑道,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喃道:“妖艷賤貨總有些特別的好處。”
她的話音剛落,卻突然被一把抓住了腕子。
柳花娘只覺得自己的骨節一緊,渾身上下幾乎軟了下來。
那中年人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兩眼緊緊地盯著她,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話:“可惜,我夫人就是天下第一的妖艷賤貨。你,算個什么東西?”
他說完這句話,猛地大袖一揮,柳花娘的身子竟被斜斜的扔了出去,手中的酒杯當啷一聲砸在地上,整個人東倒西歪地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柳花娘一聲呻吟,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美麗的臉幾乎漲紅得發紫。
中年人的目光卻已經挪向了一邊,打量了一下摔在地上的酒杯,似乎并沒聽見她臨走的時候嘴里罵了句什么。
“只可惜了一杯好酒。”
小樓中依舊喧喧嚷嚷,酒肉與脂粉香氣,和著男男女女的吵嚷。
嘈雜中卻忽然傳來了一個清脆的笑聲。
中年人慢慢回過頭,便看到身后那個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手指擺弄著發梢,躲在樓梯的角落格格笑著。
“這么一個大美人不知道憐香惜玉,灑了杯酒卻知道可惜了。”
中年人驟然變了神色:“別貧嘴。”
他的臉上雖帶了些嗔意,目光卻溫柔了起來。
小女孩眼珠轉了轉,笑得越發明朗:“媽媽若是知道你說她是天下第一妖艷賤貨,恐怕非要罰你在算盤上跪個半宿才好。”
中年人嘆了口氣,以手扶額道:“丫頭,你就不怕我打你屁股?”
小女孩笑道:“當然是怕的,只不過現在馬車已經來了,就算要打,也沒有那個工夫咯。”
她說完這句話,已經小狐貍一樣蹦跳著跑下樓,提著裙擺,眨眼之間便不見了蹤影。
中年人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斗篷的衣擺。
他不過想安安靜靜的喝一杯酒,再去處理那些討人嫌的事情。
可惜,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馬是村頭的駑馬,車是狹小的破車。
車里幾乎什么都沒有,卻有一壺熱騰騰的黃酒。
中年人放松了身體,疏懶地在車廂內倚靠著。
“這車也未免太破了些。”
那小姑娘慢慢拿起酒壺倒了一杯,吃吃笑道:“車雖破,起碼還有一壺熱酒。”
中年人看了她一眼,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小姑娘手捧著酒杯,眨眼詭笑道:“你今天最好還是多喝一杯,要是讓媽媽知道你帶著她寶貝女兒去逛妓院,怕不是要斷了你下半輩子的酒錢。”
中年人苦笑道:“怕不是會打的我下半輩子起不來床。”
“你做事從來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不過我還是有點奇怪。”小姑娘將身子湊近了些,幾乎靠在了他的肩頭:“這左近也不是沒有客店,為什么偏偏要去那鬼地方吃飯……”
中年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抬起,替她理了一下鬢角的發絲:“我說過,要帶你逛遍江湖上所有稀奇古怪的地方。連妓院和賭場都沒去過,好意思說自己是道上的人嗎?”
小姑娘神情復雜地盯著他,鵝蛋一樣的小臉皺了一下。
“這理由并不好。”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給個好點的理由?”
小姑娘輕咬了下嘴唇,似在思忖。
“莫不是怕被人盯上嗎?”
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將身子向后靠了靠,壓低了聲音,說:“這次咱們來霜天明月閣,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只能去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落腳。”
小姑娘捧著酒杯,輕輕啜了一小口,打趣道:“誰也想不到堂堂……居然會跑到妓院里去打尖。”
中年人溫柔地看著她,忽然從她手中將杯子拿了過來。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惜——”
他的目光忽然冷了下來。
“可惜,我們還是被人盯上了。”
小姑娘一怔:“那我們……”
“無妨。”中年人放下車簾,嘴角帶了一絲不易察覺冷笑。
杯中酒冷了。
中年人慢慢端起酒杯,將殘酒一飲而盡。
“腳夫,去霜天明月閣。慢慢地走,我們并不著急。”
他吩咐著車夫,左手輕挑起車簾向外看去。
皚皚白雪,無盡的黑夜,鴉雀無聲。借著星斗月光,只看見破馬車在雪地上留下兩行清晰的車轍。除此空無一物。
卷著細碎的雪花,斜刺里從窗戶鉆進了車廂,掛在了中年人的鬢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