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在一座小城生活的太久,總有這樣一種感覺。感覺這里所有的一切都那樣的平凡,甚至有一種沉悶。人是平凡的,就連物也是平凡,以至于人們一有閑暇就會對這些平凡的人和物展開討論,努力從中尋出一些有關于偉大的影子。所以,打小我們也跟著耳目濡染了很多關于家鄉(xiāng)的大人大事。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豫北與晉南的交界。她的域名并沒有背負太多含義,只因為這里是濟水的發(fā)源地,故名為濟源。在這里,有人好論盧仝的茶葉,有人喜談荊浩的山水,也有人敬慕愚公的毅勇,還有人贊嘆女媧的大愛。或許小時聽的太多,導致現(xiàn)在每每提及這些大人大事,反而有些讓我索然無味,到是身邊的這條蟒河卻令我一心喜歡。
蟒河這個名字,是她整條大河的稱呼,在我們這邊的支流官方名曰湨河,至于這稱呼有什么意思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楚,畢竟私下里人們都還叫她蟒河。蟒河在濟源城里分為兩河,一為南蟒,一條是北蟒,但最終還是匯成一條又流出了這座小城。說起蟒河于我的意義,最初是在學校老師說過的人類的生存每每開始都離不開一條母親河,而離我們最近的母親河是黃河。就在那時候,我憤憤而又偏執(zhí)的認為,離我們最近的這條母親河不是黃河,而是這條并不多長也不是多寬的蟒河。
因為年幼,很多事物都處于懵懂,那時說她是我的母親河也真可能是種妄論,畢竟我家一直都在她的附近,但她是真的是看我一步一步長大的。當時,我家住在周園路上,那時候的街道遠不及如今繁華的十分之一,平房、稻田是這里主要的結構,單有一兩座家屬樓聳立在這地界就算不高也極顯突兀,而我就住在這突兀之極的建筑之中,因為樓層的緣故周圍的景色在陽臺也就一覽而至。
那時候真的沒有什么污染,往上看,天很藍,云也稀,稀薄到讓我總有一種渴望去窮盡眼力在空中找出傳說中那些神祗的所在;往下看,田里的綠色一格一格的規(guī)矩卻又不規(guī)則的排列,村落緊湊又略帶嫌隙的擁在一塊,有一種說不出的美。而蟒河,因為常年無人管護的緣故,周圍荒草早已叢生,流沙積石的堆積也使她深一片淺一片,遠看她還真似一條覆蓋雜草與泥沼的孤獨的懶大蟒哩。還記得在小學一二年級的暑假,一場連續(xù)數(shù)天的大雨讓她原本纖瘦的軀干愈發(fā)的臃腫,到最后甚至擠破河床連堤岸上都是她肆意流淌的橫肉。人們說,蟒河再漲就要把周邊的村子、麥田淹了,一向溫柔的她忽然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一種只有自然界能給予的恐懼感。那時候,每當夜深人靜我都會站在陽臺上點著腳尖,像哪方的守將般巡視她的漲幅,那時的她在風中疊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平靜寧緩,現(xiàn)在想來那何嘗不是她孤獨中無聲的淚花呢。
終究,雨還是停了,蟒河的水也回到了以往的時候,岸邊大魚小蝦散落滿地,大批的人們開始去岸邊撿拾她平復后遺留的財產,連我們這些孩童也三五成群在她身邊跑耍,儼然一副歡喜紅火的樣貌。看著那些魚蝦,那些興高采烈的人們,還有這場有驚無險的天災,到最后想來這也不過是上天為讓了人們更加親近她而使的一種辦法吧。
然而,她還是孤獨。
尤其是我再大些時,她的孤獨更加明晰。沒了天災,人禍反而把她摧殘的更致命,盡管她還是那般的纖瘦,那般的沉靜。工業(yè)的到來,排水排污的落后,我的蟒河就這樣默默的肩負起工廠排污排水的重擔。清瑩的河水在化學反應下變綠變藍變得五彩繽紛,魚蝦一個個都浮出水面翻起肚皮哀嘆著生命的廉價。那樣的年頭,那樣的時代,小時候的快樂早已不在,大人小孩也不似從前那般輕松,好像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一個很大很大的看不見的重物,急于奔走急于卸下,卻又無處安放。村子、麥田被高樓一點點蠶食淹沒。想來也是可笑,蟒河的水到最終也沒能把這些村子、田野淹沒,反而是社會的進步令這些景色蕩然無存。
那時候的天空不再明朗,田地的減少意味著人口的增多,原本低頭看的景全部轉變成了人群和車群,原本溫柔的蟒河也因為化學原料變成一條毒蟒,一條通過科學進步而改造的毒蟒。這時候的大人小孩都是談“蟒”色變,蟒河一時間如同生命的禁區(qū),沒有任何生靈愿意靠近。那時,蟒河于我來說是可望而不敢及的,陽臺上,我每每望著被顏色拼接的七零八落的她,總有一種難過涌到心頭。我的母親河就這樣被我的同類折磨得支離破碎,我時常感到害怕,我好怕突然有一天清晨在陽臺上看不見她,看到的只是那各種顏色凝在地上的干漬。我曾無數(shù)次這樣想,那干漬可能也是她的一種道別,也是我另一個意義上的母親的消失。如今想來,我的悲痛仍是難以遏制。
我無數(shù)次想象她的消失,又無數(shù)次懼怕這個想象。直到有一天,又有人開始議論她,漸漸,越來越多的人參與議論,議論該怎樣拯救她,拯救我的母親河。這些議論在我的心頭就如同一根即將燒盡的火柴找到了蠟燭般那樣欣喜,蟒河終是要得救了。
政府果然也開始了治理,從源頭治理,廠房一個個消失了,綠地一點點回來了,那些個囂焰奪人的顏色也最終敵不過人民的意志被清水沖的落荒而逃,她終于再次清瑩,而我已悄然長大。
如今,河道兩旁早已碓欄砌桿修出一道長廊,長廊再往外也全被青草綠樹所裝飾,全然沒了當年那樣的荒蕪。從清晨到傍晚這里人跡不斷,河水也相比以前的纖瘦豐盈許多。這時我家也早從周園路那邊搬到了濱河北路,從名字上也聽得出我離她又更近了一點,這樣也讓我覺得更加的親近。無論每次清晨傍晚當我從她身旁路過,總有一種莫名的情緒讓我心安踏實。
誠然,我的母親河——蟒河,她或許并沒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那般灑脫大氣,也沒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如此婉約儒雅。可她偏就讓我依戀,讓我有一種“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的骨血之念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