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您即將到達新宿車站,”車廂廣播系統響起溫婉悅耳的女聲,“這里可以轉乘總武線、琦京線、中央線、宇都宮線、東海道線、根岸線、湘南新宿線、京王線、京王新線、都營大江戶線、小田急線、丸之內線、西武新宿線。”
盡管夜半時分,東京新宿站依然人潮涌動,擠滿了數十道地上站臺。魯笑拎著手提箱,走下地下通道。通道里人頭攢動,可聽到的只是沙沙的腳步聲,似乎所有人都踩著相同節奏。魯笑半是震驚,半是毛骨悚然,如此紀律性世上罕見。
前方墻壁有一個凹進去的空隙,魯笑一步跨進去。他放下手提箱,裝作緩解酸痛的手臂,仔細地傾聽。他兜個大圈,從京都到橫濱,再趕來東京,就是為了甩掉跟蹤者。此刻耳朵比眼睛更值得信賴。沙沙的腳步聲沒有出現任何間斷,沒人突然停下來,破壞這奇特的和聲。
魯笑隨著人流在迷宮一樣的新宿車站轉了兩圈,登上即將開動的新干線。七個小時后,他下車走出大阪車站。這次他沒有住進酒店,而是從網上的短租公寓租下一套兩居室公寓,租期一個月。他在公寓里住了三天,反復觀察,確認無人跟蹤自己,也沒發現有人趁他白天不在,偷闖進屋。
這天晚上,魯笑在一家便利店買了化妝用品,又在隔壁一家高級成衣店購買了兩套日本男人喜歡穿的西裝和兩套便裝。
翌日上午魯笑略微讓頭發變黃,墊高鼻子,膚色更黑。他像當地人一樣在道頓堀閑逛,中午連續挑了幾家飯店,最后找到一家生意冷清的燒烤店。飯后他遲疑地看著賬單,問三問四,惹得服務員很不耐煩。
魯笑勃然大怒,“你太無禮了,叫你們老板過來!”
老板是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中年漢子,他一直坐在柜臺后。聽了服務員的話,以為魯笑想找麻煩,過來劈頭蓋臉地責問,“你怎么的?想賴賬?”
日本少見如此蠻橫的商家,魯笑知道找對了人,客氣地說,“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啥事?”
“我需要日本的身份證件。”魯笑在賬單上壓了十萬日元,飯錢不到五萬日元。
老板目光掃過紙幣,眼珠轉動兩下,兩手抱胸。
魯笑又放了五萬日元。
老板迅速收起鈔票說,“你住哪里?我讓人去找你。”
“不,你最好現在就讓他來,我在這里等!”
老板還想說什么,魯笑的眼神讓他改變主意。他走回柜臺,拿起電話低聲說了一陣。
半小時后,一個相貌粗野的年輕人走進來。老板用目光示意,魯笑跟著年輕人離開。年輕人沒有特意打量魯笑,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面,腳步很快,魯笑沉默地跟在后面,始終保持兩步的距離。他們在密集的居民區里兜了兩個圈子,從一戶人家的后門進去,穿過院子,又從前門出去,最后走進一家野草叢生墻壁掉漆的公寓樓。幾個住戶看到年輕人,面露懼色,趕緊避開。
他們剛走進頂層一家公寓,年輕人和另一個男子就各抓著魯笑的胳膊,把他按在墻壁上,一個脖子上有刺青的中年人從床下拽出一把砍刀,架在魯笑脖子上,“你他媽的干什么?是警察的走狗嗎?”他的日語有朝鮮人特有的口音。
“不是。”
“那你是誰?”
“我需要一套日本人的證件。”
“別信他,他是警察的探子!”年輕人用韓語說。
“做了他,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他們下一次就不敢這么囂張了!”另一個男子說。
魯笑沒做任何抵抗,眼睛都沒多眨一下。他聽得懂韓語,明白這些人在嚇唬他。
中年人看在眼里,喝道,“抓緊他!”他掏出魯笑口袋里的錢包,沒理會三百萬日元的現鈔,尋找證件。但魯笑把可能泄露身份的房門卡、護照、駕駛執照都留在房間。“你到底是誰?”
“我需要一套日本人的證件。如果你不能做,就不要浪費你我的時間!”
魯笑的平靜讓中年人有些捉摸不定,他猶豫一下,示意同伴放下砍刀。“一百萬日元!”
魯笑整理一下衣服,“我不需要你做假證件,我要你手頭現有的證件,當然要看著和我相似。”
“為什么?”中年人狐疑地看著魯笑,“這些證件已經被失主報失,警察局有備案,你沒法使用。”
“我自有安排。你放心,出事我不會找你退錢。”
“八十萬。”
“二十萬。”
“五十萬。”
“三十萬。”
“四十萬。”
魯笑想了想,微微頷首。中年人從床下拉出一個箱子,里面裝著很多證件,一看就是竊賊的手筆,在日本的朝鮮黑幫,專長是偷錢包和入室盜竊,還和南美盜竊高手合作。
魯笑挑了一整套日本證件,證件上的照片和他相差甚遠。他在三個朝鮮黑幫疑惑的目光注視下,獨自走出公寓樓。走了很遠才看到一輛出租車,他坐到火車站,進去兜了一圈從另一出口離開,搭乘地鐵回到公寓。他在廚房柜臺攤開所有證件,磨損邊角,弄臟表面,看起來像是經常使用。
魯笑把證件放在皮包一個隱蔽的夾層里,洗掉頭發的染色和臉上的偽裝,換上嶄新的西裝出門。他從一家便利店買了一疊雜志,內容包括體育、娛樂、政治、國際和商業動態。他真正感興趣的只是其中兩本。大數據時代的電子監控無孔不入,一個人如何謹慎都不為過,因為你永遠猜測不到誰會注意你。
魯笑坐在一家咖啡廳里,點了杯咖啡,開始翻閱雜志。日本人對中國變化非常敏感,一些日本記者、官員、學者、商人對中國的分析入木三分,對很多問題的觀察深度超過西方人。他讀的《朝日新聞周刊》,記者村下正一駐扎中國三十年,每年都乘坐火車到邊境地區采訪,觀察中國社會不同階層的改變,其細微之處大多數中國人都沒覺察。魯笑在國內時就知道此人,還以為他早退休,或調回日本,沒想到多年過去他依然留守中國。
另一篇吸引魯笑目光的報道,來自一名日本特派記者。安倍首相訪問中國時,他全程跟隨,從中日媒體記者的對同一件事的不同報道方式、字眼選擇、情緒表述等細節入手,描寫中日政治文化的巨大差異,不乏真知灼見,魯笑讀了兩遍。
離開咖啡廳,魯笑把雜志放進一家公寓樓的回收垃圾桶里。
他坐出租車來到大阪大學,吹田校區。他走進一家門面很小的電器修理鋪,里面擁擠局促,堆滿了各種電器。柜臺把屋子一分為二。店主正在修理一臺復印機,抬頭問他什么事。魯笑說需要一本筆記本電腦。
店主目光掃過魯笑的西裝,不免生疑,通常像他這種打扮的人不會涉足這種小店。魯笑故作不知,打量著柜臺里擺放的幾臺筆記本電腦。店主起身慢騰騰地走過來,拖著一條跛腿。
魯笑選中一款兩年前的東芝筆記本,店主冷冰冰地說沒有折扣。魯笑又挑了兩臺八成新的蘋果6,店主還是陰沉著臉,只肯讓利一萬日元。魯笑勉強同意,要求安裝幾款指定的安全軟件程序,包括無法追蹤上網痕跡的一款黑客喜愛的瀏覽器。店主似乎明白什么,沉吟說這些軟件在日本不被允許銷售。魯笑掏出一疊日元放在柜臺上,默默地看著店主。店主瞥了眼鈔票,關上店門。他不僅幫助魯笑安裝了這些程序,還送了個六成新的電腦包。
當天晚上,魯笑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廳上網查看郵件,丁一凡和他的聯系,都是通過郵件,他信不過電話,買的兩部手機更不會使用。郵箱沒有丁一凡的郵件,倒是有兩份巴黎音樂圈子熟人的短信,詢問他是否有興趣參與一場演出。他思考片刻,回復說正在國外,一個月后回法國。
第二天一早,魯笑提了一個小包,更換兩次公交車,兜了一個很大圈子,確認無人跟蹤后,來到火車站,上了去東京的新干線列車。他先在一家百貨公司買了一套行李,然后入住一家歐美客人喜歡光顧的酒店。
他來到小林英雄家附近的地鐵站,尋找房屋中介。開始幾家的職員很年輕,他進去又出來。第四家的女職員頭發灰白,上了年紀,名片上寫著宮崎沙里。
魯笑說自己剛剛搬到東京工作,要在附近找一套公寓。宮崎沙里請他坐下,端上茶水,詢問了幾個問題。她沒查看電腦,而是翻著筆記本,介紹了幾套待出租的公寓和房子。魯笑選了三處,他們當即去看房。
出租房屋相距不遠,在前后幾條街,步行范圍之內。頭兩棟房子都是小樓房的二層,獨門獨戶,鄰居多是白領上班族。第三個公寓房,朝向很好,空間也略寬敞,但樓層住戶退休老年人居多。魯笑選擇第二家,當場交付定金,并同意付款條件。宮崎沙里說屋主需要粉刷一下墻壁,將很快交付鑰匙。回去路上,魯笑有意和她聊天。經過小林英雄車禍現場,魯笑有意詢問社區的安全,最近是否發生過什么暴力犯罪案件。宮崎沙里猶豫一下,不太情愿地提到車禍,說喝醉酒司機肇事。魯笑趁機詢問死者家人,她認識死者太太,但不熟悉。她說死者太太是家庭主婦,經常參加社區的一些活動。
離開房屋中介,魯笑在街區散步,步行經過小林英雄家門口,見屋前有一座小花園,窗戶亮著燈光,人影晃動。他繼續向前,走到街道盡頭轉彎處,才停下巡視周圍。他繞著前后兩條街走了一圈,坐進一家很熱鬧的小酒店。他點了一壺清酒、兩樣小吃和一大盤壽司,邊吃邊聽周圍人的閑談。他沒聽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不著急。鄰座一個男人同樣獨自吃飯,魯笑和他聊了幾句,悄然離開。
翌日中午,魯笑坐地鐵來到新宿區的酒吧街,用公用電話給幾家私人偵探社打電話,說有調查任務,但要求對方必須在公共場合見面。第一家私人偵探拒絕,第二家私人偵探同意,他名叫麻川介夫,約定在附近一家電影院見面。
魯笑等電影開始,才走到最后一排,坐在麻川介夫身邊。他說自己是小林英雄的朋友,懷疑死因并非車禍那么簡單,所以想要雇傭私家偵探,尤其證實小林英雄妻子-大昌和美子沒買兇殺人。
麻川介夫毫不在意魯笑的原因,開出五十萬日元的費用。如果調查超過一個星期,費用還要另算。魯笑同意先付二十萬日元,下次見面再決定余下數額。魯笑讓麻川介夫再坐等十分鐘。他走出電影院,進入對面的咖啡廳,透過玻璃望著出口。十三分鐘后,麻川介夫慢悠悠地走出來,站在一幅電影海報下點燃香煙,隨意地掃視周圍。魯笑等他走遠,才離開咖啡廳。
魯笑從星期二到星期四都呆在酒店房間里,從高處觀察大昌和美子。通常監視工作至少需要兩人,因為監視人不可能日夜守候,必須輪換休息。幸好大昌和美子的作息還算規律,加上有上學的孩子,自由行動時間不太多。
魯笑很快知道她每天早晨五點半出去跑步,一個小時后回家。送孩子出門上學后,她會在花園忙碌一陣,然后去超市購物,中午去社區活動中心一兩個小時,下午在家陪伴孩子,晚上基本不出門。但魯笑有一次午夜看到她坐出租車離開,兩個小時后坐出租車回來,步伐零亂,像是出去買醉,或者幽會情人。
魯笑星期五上午搬進新租下的房子,他沒見到房主,中介宮崎沙里辦好所有手續,再次核對他的證件。她說一樓住著兩個年輕女孩,辦公室的白領,白天上班,不能介紹認識。她曖昧地加一句,她們似乎有些輕浮,數次帶男人回家聚會。魯笑不明白她的用意,佯裝沒聽到。
送走宮崎沙里,魯笑稍微收拾一下房間,先制定一個購物清單。他實際需求不多,可為了扮演好偽裝角色,必須配置日常居家用品。下午兩點,他來到東京火車站,私家偵探麻川介夫已經坐在售票窗口前的長椅上。大廳里人流如潮,天花板和墻壁上安裝著無數攝像頭,警察兩人一組,來回巡邏。
麻川介夫戴著紅色棒球帽,無精打采地看著一副電影畫報,一個黑色皮包放在座椅旁。魯笑走到遠處洗手間旁的廣告牌下,背對上方的攝像頭,發手機短信給麻川介夫,說自己在附近購物中心的咖啡館里等候。麻川介夫看完信息,一臉不開心的樣子,慢騰騰地走向出口。魯笑站在原地,掃視人群,尋找異常跡象,可能是突然的動作、緊張的眼神、或者急促對著耳機低語。如果麻川介夫有問題,周圍肯定有接應。
魯笑心里并不懷疑日本私家偵探,可必須防備。他等了三分鐘,沒發現任何疑點,從另一個出口離開。他穿過小巷,從側門進入購物中心,乘服務電梯來到三樓。購物中心中空結構,從樓上可以看到大廳地面。他站在下行扶梯上,前面有兩個身材高大的白人。他看到麻川介夫站在咖啡廳門口,不耐煩地左右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