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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紀念】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一、
老嚴說她看到了游隼。
此時的她們剛踏上北方一個小城,這是六年來她們母女倆走過的第六個城市,小寶快6歲半了。
她還記得這種大鳥,第一印象是二舅給她讀的那些關于它的點點滴滴,她羨慕游隼揚翅時高高豎起的羽翼,震撼于它俯沖時的彪悍。她畫稿里飛翔中的游隼有幾十幅之多,但她自認只能畫出它神態的三分之一。
“媽媽,你畫的真的很像白天那只黑眼睛的大鳥,它是不是受傷了才停在我們面前的大樹上呀?”
“寶貝,這種大鳥叫游隼,甚是兇悍。它可沒受傷,是正在捕食,這可是難得一見的,我們今天幸運著呢。 ”
“媽媽,我長大也要做一只游隼。”
老嚴摟緊了小寶。現在的她們又何嘗不是四海為家,硬是被逼成了彪悍的小鷹,可她們還無法像游隼一般勇猛無畏。
今天她們母女剛安頓下來,租了這一個兩室戶溫馨的小房子中朝南的那間,合租的也是個姑娘,主要是這里附近有學校方便一些。老嚴平常接短活也不需要過多出門,小寶能正常上學是大事。這會兒她陪著小寶洗漱哄她上床睡下,今天大家都太累,孩子都沒纏著她講故事就睡得香甜。
“有生之年 狹路相逢 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彩鈴聲悅耳動聽,老嚴知道來電的定是“家人”,她曾分組設定過,離開家鄉后最怕聽到這首曲子。
接起電話,果然是二舅擔心的聲音, “囡囡,這又是到了哪個城市啦?小寶好伐啦?儂鈔票夠用伐啦?儂飯吃過伐啦…… ”
二舅就是這樣的,老嚴放下手里捏著的抹布,走出客廳。陽臺的門把手有點生銹,她下午綁上了塊舊布頭,這下一旋轉一推還好沒發出很大的響動。
“舅,我和小寶在大連,剛安頓下來的。我有存款的,放心啦。”
二舅又在電話里嘮叨了幾句,留了老嚴新家地址才掛了,還在微信上轉了幾千塊錢過來,老嚴沒點收款,只是回了句“替我問候爸媽”。
父親,那倔老頭會很放心老嚴在外漂泊的,老嚴心里掛念著母親的,可現在她還不想回家鄉。
二、
夜深了,露水濃重,不知是房東還是那同租的姑娘在陽臺種下的兩株薔薇,看長勢快開花了,一旁的幾盆多肉植物卻似乎有點不喜這邊的氣候。
老嚴回屋打開一個很長的帆布口袋,拿出里面各式各樣的紙幣硬幣,里面還有一個她手縫的小碎花袋子,是這六年來她存下的整錢已有快十萬。平常她都把這帆布口袋當作自己的腰帶兩邊頭上扎了個結束在腰上。這也鍛煉了她的體力,腰真是越發細了。
她才36歲,之前的外號“嚴美人”可真是用不上了,那俏艷模樣早就被一臉的塵土遮蓋得好好的。那年她一夜白頭,現在這一頭白發,遠看就是一個特普通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老嚴”,也不曾真正問過她年齡。更是誰也不會知道這異鄉人曾經的樣子,這可能就是老嚴要的效果:安靜地在異鄉活著足矣。可身高無法改變,她近一米七的高挑身材的,走到哪里都多少引人注目,她就裝作了一些駝背,時間久了,連她自己都習慣了。這六年來她只在小寶的眼里真切地看過自己的模樣,家里的鏡子她都懶得照,一年四季也就那幾件單衣,冷了就再加一件厚實的外套,身上也最多三個顏色:黑白灰。小寶曾說媽媽是一棵枯樹,而她是陪伴在一旁的小樹苗,終有一天枯樹逢春,嚴美人歸來。每回小寶用她的小手給老嚴“抹眉毛”時,她都會覺得自己還是當年那個美人,撫平的柳葉眉依舊美如畫。
那時從家鄉出來時,正逢她30歲生日,老嚴父母親還依舊把她疼愛成小公主,不管不顧地護著她,家里就她一個女娃,弟弟還在讀大學,她卻一定要逃離家鄉,選擇了一條在長輩們看來的不歸路。她不能讓老父親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她受不了。這年是2003年,她丈夫走了,走在了她的前面。那時候誰家里沒個病著的,防不勝防呀,而老嚴夫妻倆是同時生病的, 一向健碩的吳家老大康正,似乎就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那所有的并發癥都一起默契地闖進了康正的身體里,凌晨三點十五分時醫生告知剛病體初愈踏進家門拿康正的換洗衣服的老嚴,康正搶救無效病逝。
那時候的老嚴也只是剛退燒而已,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事要照顧,她急著自個兒先出院了,孩子才半歲而已剛斷奶。他們夫妻倆是先后一同病的,起初還是康正輕一些,他細致地照顧著老嚴,她才慢慢咳嗽少了人也精神了,可誰也沒想到康正自己這一波會這么猛,同樣老嚴在醫院時也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著康正,可就那么小半天的時間而已,好好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走了,她只是回家看下孩子拿些換洗衣服。
老嚴沒有責怪她婆家的狠心,換了誰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葬禮上,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嚴和康正的孩子才半歲不到。肅穆里,沉痛的悼念聲里傳來了一句句夾著哭聲的咒罵,“掃把星”,“命硬”,“面相就是克夫”.......老嚴的父母親都是知識分子,大禮上自知分寸,她娘家人誰也沒有出聲,只是按著常理安慰諸多長輩,感謝親友的到來。
誰也不曾想到老嚴會在一個月后,悄然地離開家鄉,幾乎再無音訊。在這之前康正的大禮等都是他小弟康保在打理,隨后的一切似乎都是必然。吳家沒有再和老嚴聯系,就像她從未嫁入吳家一般,大體是那位吳家奶奶的意思吧。“吳家奶奶”就是老嚴的婆婆。這吳家大掌柜是老年得子,大家都叫她“吳家奶奶”,吳家再上面的長輩都已過世,吳家三兄弟,就老大康正生性淡泊喜靜,工作也只是小事業單位的普通職員,從小到大,康正什么事都順著這個大家庭,好的機遇都讓著自家那兩個弟弟,滿腹詩書也就是在老嚴面前被稱頌,倆人那叫夫唱婦隨的,只是他的婚姻大事沒順了家里主心骨的愿,但也不會被戳了脊梁骨的。康正和老嚴結婚,所有的開銷都是他們自己的,就家里一套紅木家具是小弟康保硬給買來的,房子是老嚴自己全款買的,算是嫁妝了,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嘛,只要幸福就好不是嗎!倆人那恩愛的模樣讓所有親朋好友都稱贊不已的。那時康正就是脾氣倔得像頭牛,自尊心也強,老嚴那時候沒能說服他,她堅持要在房產本上也加康正名字的,康正就是不愿意,后來那本本上就只有老嚴一個人。男人呀,這點風骨和傲氣真是少見的。沒想到結婚才三年多這就去了,卻也沒留下任何可以讓吳家人值得出面的理由。
老嚴有個弟弟,和她差個幾歲,在他們嚴家卻是重女輕男的,因為外婆喜歡女娃子。誰也不能拗了老太太的愿。女娃子要富養,卻也要“骨頭硬氣”。所以老嚴從小除了比其他娃娃早會幾個詞早背完幾本書,老太太給她還請了畫畫老師和鋼琴老師,這囡囡被老師們都夸天賦高,老嚴選了學畫畫,只因那畫畫女老師和她幾乎一樣的眉眼帶笑,就是一眼萬年了吧,硬是畫了整整五年國畫。而鋼琴她也還是學了一年的,她還是弄堂里的“老大”、“孩子王”,不曾戴眼鏡也一身的書卷氣和那女子妥妥的英姿颯爽。弄堂里的阿姨伯伯,更是愿意教這聰慧的丫頭各種自己擅長的手藝,所以老嚴幾乎是帶著飯碗長大的,詩書禮樂,樣樣精通,嚴家祖上代代都是先生,到這一代,老父親也是嚴加管教的,老嚴沒離開家鄉時是名校的美術老師。
三、
老嚴在任教時偶然結識了擅長沙畫的司老師,倆人一見如故,老嚴就此迷上了沙畫,憑著高超的國畫技藝和悟性,她很快入了門,也偶爾隨著司老師一起周末或假期時參與動態沙畫表演。
這六年來,老嚴不曾想到自己在找美術老師該有的工作時不盡如人意,而因著好友司老師的“邀請”她的下一場再下一場的演出和短期的沙畫教學總能排得滿滿當當的,也因此她們不可能在一個城市久住。老嚴帶著孩子四處漂泊,這樣她才可以短暫地忘記家鄉的一切,卻在每日夢里重回故鄉。
四、
六年來風平浪靜,漂泊的心越發硬了,老嚴心境似乎越發平和了些,只是深夜里時常驚醒,耳邊還是那無法繞開的咒罵聲。
“嚴老師,您什么時候回學校?”吳校長蒼老的聲音從話筒中傳出,老嚴幾乎快忘記自己曾是申城名校的美術老師,都已是過眼云煙,不是嗎!
只是老校長的厚愛她從不敢忘,康正去世后一個月,她去學校請辭,老校長不舍得曾一再地挽留她。現在都六年過去了,她驚訝于老人家的執著。
“我快要退休了,在退休前想請你再回學校任教,囡囡,回來吧,六年了,什么都該放下了。在他人眼里你是什么樣子不重要,你在愛你的人眼里是什么樣子才重要,我們每個人活成什么樣子,只要記住一點:無愧于天,無愧于地。無怍于人,無懼于鬼。這樣,人生。
回來吧!”
離開家鄉后,老嚴一次都沒掉淚過,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她從來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女子。可她的丈夫走了,在他人眼里她成了那個不該活著的人,那時候她找不到活著的方向,只有離開這個城市,她才能努力讓自己相信她還能逐漸長出逆麟。
五、
這年吳家奶奶得了腰椎盤突出,自個兒去醫院檢查,倆兒子自從大兒子康正走了后,陸續成了家,也就過年過節的時候來老屋走動。在取藥窗口,吳家奶奶碰見了當年照顧康正和老嚴的護士長,往事像揭開了紅蓋頭,是那么坦蕩而明媚,卻又震撼人心。
“吳家奶奶,你有個好媳婦呀,當年她高燒未退還39度呢,就去陪護您大兒子,還執意慢慢斷了奶,就為了不用兩頭跑能多點時間陪著康正。這孩子真的命苦,如果不是多重并發癥導致重度感染,小寶也還有爸爸……吳家奶奶,吳家奶奶……”
老太太拿了藥匆忙塞進布袋,就用力拄著拐杖走出了醫院。
六、
“我們回家了,這是媽媽的家鄉,小寶。”黃浦江畔,老嚴指著遠處的燈火輝煌,東方明珠的美此時此刻盡收眼底,家鄉不再是靜態的,終于是可以觸摸到的家鄉。
老嚴對小寶的教育從沒拉下,外婆常提起的三歲看到老,看著小寶的伶俐聰穎,她知道孩子會懂家鄉的含義。
她抱起小寶,指著江面的船只,唱起了久違的那首兒歌。
老嚴到家后不久,吳家奶奶在老嚴家門口拄著拐杖,探著身子觀望著,手上捧著一個舊包裹,看著屋內已拔了個子長大的孫女小寶,一頭白發都快認不出來的媳婦嚴美人,她手上的青筋凸起著似要蹦噠出來,似乎也想去湊個熱鬧。
嚴家老頭子示意老婆子去瞧上一眼門口。不一會兒,老嚴姆媽拿回了這個舊包裹遞給了老嚴。 “囡囡,個是上好的織錦,做被面是極好的,儂婆婆送來的。儂明朝帶了小寶去看看伊呀,姆媽給儂縫一床新被子,看這七巧云的圖案,該是儂婆婆家祖傳的物件了,囡囡,伊應該懂儂對康正的好了,儂放下來啦,日子慢慢就過去了。”
老嚴輕撫上這七巧云,慢慢起身,“姆媽,明朝阿拉兩家人一道到鮮得來去吃排骨年糕,吳家奶奶最歡喜額,下午我在這大院里給你們表演沙畫。”
她從自己未出嫁前的閨房里,捧出剛得一等獎的沙畫作品“游隼”的獎杯,遞給母親和父親。
“嚴藝”,老爺子從八仙桌?拿起老花眼鏡戴上,輕聲又鄭重地念出了老嚴的本名,翹起大拇指。
大院的天空上有游隼飛過,那是它正翱翔在歸家的路上。
對往事最好的紀念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