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翠一坐上離京列車,心里就開始打鼓:這回家后可怎么說呢?黎啟為還活著,為什么不把他拉回來,就那么三言兩語的就把婚離了,便宜了姓吳的女人,我是不是犯傻了?家里人會不會埋怨?還有,玲玲快四歲了,也懂點(diǎn)兒事了。她都聽到什么,看到什么了?
于是,她細(xì)聲細(xì)氣地問女兒:“北京好不好?”
“好,北京有大高樓、大汽車,大馬路又寬又平。”
“人呢,人好不好?”
“黃奶奶好,給我買花衣裳。北京的小女孩都穿花衣裳,好看。”
“還有嗎”
“吃的好,菜里肉多,特別香!住的房子也好,墻都白白的,燈特別亮。”
“還想來嗎?”
“想!”
小翠一把摟住女兒,眼淚掉下來了。
“媽媽,你怎么哭了!”
“沒有,沒有,是灰塵迷了眼睛。”小翠揉一揉眼睛,“好了,你睏了吧,來,躺在媽媽懷里睡!”
勻速前進(jìn)列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哐當(dāng)聲,小翠看著女兒慢慢合上了眼睛,酸楚又涌上心頭:苦命的孩子啊,你沒福,親爹在北京,你卻成不了北京人……繼父會對你好嗎?我嫁還是不嫁?人家給出的路費(fèi),撫養(yǎng)費(fèi)有著落了就撕毀婚約?這不好,對不住人吶!林弘條件不錯(cuò),我老窩在娘家也不是個(gè)事。但是,真相不能說,太丟人——我謝小翠頭不禿眼不瞎,清清白白的一個(gè)人竟然被拋棄了……真相不能說……跟誰都不說,連爸媽都不告訴,免得他們一不注意說漏了嘴,引起街坊鄰居說閑話……
謝小翠連打兩個(gè)哈欠,也閉上了眼睛,忽忽悠悠,四周一片漆黑,突然又亮了,她抱著熟睡的玲玲跟隨稀稀拉拉的旅客們走出檢票口一看,是北京站。糟糕,怎么又坐回來了!迎面站著一大一小兩個(gè)男人,那大男人笑瞇瞇的。仔細(xì)一看,像是是黎啟為。這,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驚慌之中,一聲長鳴,火車哐哐鐺鐺停下來了。“媽媽,媽媽,你快醒醒,人家都下車呢。”玲玲在叫喊。小翠睜開眼睛,原來又是個(gè)夢,怪怪的。
二人下了火車就登上長途汽車,順利、興奮,再過幾小時(shí)就踏上家鄉(xiāng)土地。快到站時(shí),小翠又有點(diǎn)犯愁:八九天來,身心極為疲憊,二十來里土路,抱著孩子,什么時(shí)候才能蹭到家呀!
汽車吱的一聲停住,車門開了。小翠一手抱孩子一手拎提包,小心翼翼地下車。剛落腳,玲玲伸著小手喊:“舅媽,舅媽來了!”
小翠抬頭一看:真的,真的是田英姐,左手一松,提包落地,擁上去,淚水隨之而下。田英一驚,邊接孩子邊問:“怎么啦?咋哭啊?事沒辦成?”
“不是,不是,見著你,我高興、激動。我正發(fā)怵這段路。”
“為這呀。別怕,咱有車。”田英抬手一指,“你看,還是那輛車,你哥有事分不開身,我趕來的。磊子也要來接你們,他得上學(xué),我沒讓他來。”
“你,會趕車?”
“我咋啦,一個(gè)大活人,還制伏不了一頭小毛驢子,大不了我牽著它走。好了,好了,上車,上車吧。”
田英壯實(shí),鞭子一甩,毛驢乖乖地上了土路,真有那么一股子車把式的架勢。她沖小翠一笑:“放心吧,不會拐到溝里去!”
“哎,英姐,你怎么知道我們今天回來?”
“我能掐會算唄!”
“瞎吹!”
“自打你走后,咱媽天天叨念:會坐火車嗎?千行百里的,別把孩子給弄丟了。這會兒該到了吧,可住哪啊?都三天了咋不來個(gè)信兒啊?第四天頭上罵起來了,死丫頭,從小就主意正,可別跟人家打起來,胳膊擰不過大腿,不給就回來,日子怎過不是個(gè)過呀。總之,我耳朵都快聽出膙子來了。老話說‘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這我懂。所以咱媽再怎么嘮叨,我只能解勸:別擔(dān)心,沒事。可是到了第七天,我也慌了,我說,‘媽,要不我去趟北京!’媽說,‘要去也輪不上你,猛張飛似的,還不得真跟人家打起來。’我好心成了驢肝肺。昨天,公社郵遞員送來一封電報(bào),說你們娘倆已經(jīng)登上火車。我算算鐘點(diǎn),你下了火車肯定立馬乘長途車往家趕,我就趕著車來了。多巧,我一上公路,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你們乘坐的車,你說,我這不叫能掐會算嗎?啊!”
小翠笑笑:“算,算!你趕上二諸葛了!”
“媽媽,二諸葛是誰?”玲玲歪著小腦袋問。
姑嫂二人哈哈大笑。
“你們笑什么,是誰呀?”玲玲還問。
田英笑的更厲害了,索性停車:“小寶貝,二諸葛是戴著一副老花鏡、頭上扣個(gè)瓜皮帽子的廋老頭。”
“什么是瓜皮帽?舅媽說呀。”
“瓜皮帽嘛,就是西瓜切成兩半,掏出瓤,往頭上一扣就成帽子了。”
“那多臟啊!”
“臟點(diǎn)沒關(guān)系,涼快呀!”
“英姐,別胡謅了,趕車吧!”
毛驢車在笑聲中繼續(xù)趕路。
“妹妹,光顧說笑了,說說,正事辦得咋樣?”
“很順利,撫養(yǎng)費(fèi)月月給,一直到玲玲年滿十八歲。”
“我就說么,人家國營大單位就是講理。這回好了,你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禺?dāng)新娘子了。”
“當(dāng)著孩子,瞎說什么呀!”
“好,好,不說了。玲玲,北京好嗎?”
“好,哪都好。電燈特別亮,屋里墻可白了。馬路可平了,有好多好多大汽車。天安門廣場可大可大了,我們還照了相。黃奶奶說,過幾天就把相片給寄來。黃奶奶還給買了一身新衣裳,可好看了。”玲玲美滋滋的。
“噢,對了,打電報(bào)那人就姓黃。”田英說。
“就是玲玲說的黃奶奶,所辦公室主任。”
“好人吶,好人!”田英說著,啪地甩了一鞭子,毛驢車嘰里咕嚕顛起來了。
太陽偏西時(shí)到了家,一桌子好飯好菜在等著。全家人圍攏在一起吃喝說笑,問這問那。因?yàn)檎l都沒出過遠(yuǎn)門,更談不上北京,都想從小翠口中聽新鮮。侄子小磊最活躍,問完了姑姑問妹妹:汽車跑的快,還是火車跑到快?高樓多不多?馬路有多寬?天安門什么樣,等等。終于父親開口問正題:“人都死好幾年了,人家爽快認(rèn)賬嗎?”
“認(rèn)賬。我把照片一拿出來,他們就認(rèn)賬了,所以很順利。單位領(lǐng)導(dǎo)真不錯(cuò),還派人陪著我們娘倆逛了頤和園和天安門呢。”小翠強(qiáng)忍著痛苦硬擠出笑容說謊,心里難受極了。她正怕再追問呢,母親的話給岔開了:“我就說嘛,無論如何也得去一趟,人家大單位就是講理。哪像生產(chǎn)隊(duì),死了,死了,死了拉倒。”
小翠借機(jī)撂下筷子,說,“不行,我太悃了,得睡覺。提包里有雙白球鞋,給小磊的。”
小磊一聽撂下筷子就翻提兜,拿出球鞋就往腳上穿。
“小祖宗,那是新鞋,洗洗你那臭腳丫子再穿!”田英沖著兒子嚷。小磊不管,三下五除兒地穿上,蹦著高地樂:“太好了,太好了!”
小翠睡了一天一夜,老媽時(shí)不時(shí)過來看看,嘴里嘟囔著:“這是怎么說的,把個(gè)丫頭累成這樣!累成這樣!”
小翠睜開眼睛:“媽,我這是在哪啊?”
“傻丫頭,睡迷瞪了,在家里,你自己床上。”
“啊,啊,是嗎?我好餓!”
“知道你會餓,干的稀的都在鍋里熱著呢。起來洗把臉再吃。”
老媽媽看著女兒吃得狼吞虎咽。
田英心里不存事,興高采烈對丈夫說,“這回好了,林家還有什么說的,咱玲玲有撫養(yǎng)費(fèi),吃不著他們。我這就去跟媒人說。”
“你急什么?凡事要?jiǎng)觿幽X子。是妹妹沒人要了,還是急著嫁出去騰房子?”謝成很不滿。
“你怎么說話呢,沒良心。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是替咱妹妹高興。人家林弘守家在地掙工資,我看比那死鬼黎啟為強(qiáng)。就他算不死,咱妹妹猴年馬月能調(diào)到北京?長期牛郎織女那叫日子嗎?”
“這話在理。不過,你這人那都好,就是心太粗。你注意沒有,小翠回來了,情緒并不高。說是順利,我看沒那么容易。她心里好像存著事。”
“嗨,你那叫心細(xì)?我看是沒事瞎想。在北京,見著黎啟為戰(zhàn)友、同事、領(lǐng)導(dǎo)能不交談嗎?談起來她能不傷心嗎?剛剛從傷心之地回來,誰情緒能高得了?所以,我看咱們誰都別追問了。撫養(yǎng)費(fèi)爭來了,那篇就揭過去。咱們重打鼓另開張,開始新生活才是正理。”
謝成想了想,說,“嗯,你這么說也對。”
話音未落,小翠推門進(jìn)來了:“吆,兩口子躲在屋里說悄悄話吶,哥,英姐說什么?”
“我剛才跟你哥說,等你歇過來勁兒,緩過精神后再說結(jié)婚的事。”田英搶過話頭。
“這事啊,剛才我跟爸媽說了,人家要是沒意見,我同意結(jié)婚。女人不嫁人,讓人說破唇。我睡了一大覺,緩過乏來了,說去吧!”
田英一拍掌:“痛快!看看,我說的沒錯(cuò)吧!好,婚禮我來張羅,你們就擎好兒吧!”
“二婚頭,張羅個(gè)啥勁啊!”小翠說。
“二婚咋的!憑妹妹的模樣,又這么年輕,我要是男的,我任要你,也不娶黃花大閨女!”田英嬉笑著。
“英姐,快別耍笑我了,長相這東西三天新鮮,頂不了吃,也頂不了穿!女人要是拿自己的臉蛋當(dāng)資本,她就是天生的大傻瓜!”小翠一本正經(jīng)。
“吆,妹妹去了趟北京,長見識了——哎,咱別扯這沒用的。你哥剛才說,先不給媒人送信,也對,抻著點(diǎn)兒,等他們來找咱們。但是,你屋里供著那死鬼的靈牌應(yīng)該撤了。走,我?guī)湍闶帐埃f撤就撤。”田英的風(fēng)格。
小翠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