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運會開幕的時候,佳期和爸爸席地而坐,一家人圍著電視機,像百廢待興的汶川一樣,這一個家剛剛吹散迷霧看到一點希望,對于肇事者的訴訟遲遲沒有開庭,但總算一個人也沒少,還能一起看看精彩的比賽。
春天把電話打到了家里的座機,佳期爺爺耳朵背,說誰呀,你找誰?春天嚇得掛了電話。門外椿樹下寫日記的佳期向猜到了什么,后來電話一響就搶著去,天光透過玻璃照在她的馬尾上,妹妹饒有興致地給她拍了個背影。
大四就這樣來臨了。
佳期本來準備讀研的,她要考南師大,家里有個美帝的親戚,一心攛掇她去華盛頓,把她父母都說動了。佳期左右為難的時候,次貸危機來了,物價上漲得她這種買東西從來不問單價的人都感覺到了。學校甚至每個月開始發伙食補貼。老師們開始勸同學,能找到不錯的工作就工作,畢竟讀了研也是要工作的。
春天說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只是這樣下去,我們的差距會越來越大,你父母應該更不會同意咱倆了。佳期后來回想,春天好像只說過這么一句自私的話,但是她聽了。
她之前選的課多,累積了不少學分,足夠輕輕松松地過完以后的大學生活,而且成績還不賴。閑的無聊的佳期報名練習了跆拳道,沒事去操場跑跑步,也能隨隨便便跑個三千回來繼續寫日記。她的績點其實是夠保研的,她爸爸也是特別希望女兒去讀書,佳期說你不知道研究生部條件太差有老鼠,我還是不去了……她沒有去參加面試,各種在外實習找工作,還是班上難得的認真上課坐第一排的學生。有個老師贊賞地說,好久沒見到這種清醒深刻的學生了,知道自己要什么敢于取舍。
佳期想,我要什么呢?要掙錢養家,和春天結婚。于是佳期就成了金融民工。
佳期還記得筆試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從房間出來耳朵都凍腫了。佳期覺得自己天生是用來考試的,每一年的生日都在考,烤烤更旺。面試定在09年的2月14日,一群穿正裝凍得抖抖索索的年輕人,在這個冬天沒有暖氣的城市,期期艾艾地等待命運的召喚。佳期穿了個白襯衫小馬甲,第一次穿上高跟鞋,鏗鏘有力地走到兩排面試官對面,一副全天下舍我其誰的氣概。
等待錄用的佳期軟磨硬泡地要求去看看春天。春天說影響不好,不要來了吧!望妻石的對象倒是說走就走,跑去住了很久。佳期于是也不管不顧地出發了,春天也只能把地址告訴這姑娘。
佳期坐了18個小時的火車,下午兩點到達汽車站,剛買了票就被告知檢票了,然后隨車的人告訴她這是今天最后的一班車。佳期頓時覺得自己好運多多,各種拜托司機到部隊路口把她放下來,因為自己不認識路。好心的司機問,大路口小路口?佳期愣住了,春天的電話卻怎么也沒人接,司機望望她,有點可憐又有點見怪不怪,直接把她送到了大門口,直到被哨兵攔下,看到遠遠的春天跑過來,自己才掉頭走掉。往后的很多年,佳期都是憑著運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春天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勒的骨頭疼。春天感動得熱淚盈眶,說離家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人說要來看我,你是第一個。然后拉著她新買的行李箱,說你來晚了,自己到超市買點吃的,就是那邊亮燈那個,然后就趕緊歇著,明天我來給你送飯。
佳期真是給驚到了。在她心里家屬院應該是白墻紅瓦,種著攀爬的南瓜,有短發親切的老大姐……果然是電視看多了。她只好各種做標記,然后從超市買了毛巾臉盆紙巾幾包泡面一只熱得快,然后把房間收拾收拾,熱得快撂水桶里,燒了半桶熱水,這房間竟然連個熱水瓶都沒有!
晚上春天奇跡般地回來了,站在樓上的佳期遠遠的就從一群人里發現了他的身影,她藏在門后面,然后撲倒他懷里,聞到一身黑夜和涼風的氣息。她眼神不好,只能憑感覺,但是她也很自豪,因為她總能準確地從面目模糊的人流里發現他。
佳期說,咱們又沒有結婚,為什么會放咱倆一起?。看禾煺f不知道啊,也許社會上風氣是這樣,部隊也與時俱進了?佳期說,那我要去找幾只碗……春天說你要干啥?學梁祝里面,在兩個人中間放七碗水??!佳期答。春天說,你放心,我會尊重你的。佳期說,也是,萬一你把水喝了呢……
春天果然沒有食言,佳期半夜在一陣刺痛里醒來,發現自己掉在地上,腦袋撞到了柜子的棱上。她哎呦哎呦地,半天沒爬起來,發現腰也摔到了。春天打著呼嚕睡得正香,聽到她的喊聲,半天沒反應過來。然后趕緊把她抱回被子里,一邊埋怨自己一邊繃不住大笑起來,佳期說還不是你給我踹下來的,還笑!春天說,不好意思,平時跟那幫男人搶被子搶慣了。
兩個過于獨立的人,在一塊了才發覺平時的自我有多強,比如,兩個人都爭著要睡外邊,春天說,我是男人,總不能要女人保護吧!佳期說我是姐姐,從小睡外面,在里面睡不著!再比如,明明兩個人你拉著我我摟著你,過一會兒春天總要歉疚地說,丫頭啊,對不起,我一個人習慣了,別人拉著我睡不著。佳期說我也是,我倆剛好各睡各的。佳期發現春天竟然還打呼,這個發現讓她十分苦惱,她望著天花板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終于累睡著了。這樣的習慣持續到現在,兩個人各睡各的,春天打呼佳期就把他推醒,再打再推。據佳期媽媽說,她爸就是這樣打呼被治好的。
三天之后佳期回家了,是春天把她趕走的。她來他沒有接,她走他也沒有送,她說為什么望妻石可以你不可以?他說我才來要注意影響,將來我是要早早回家陪你的。佳期就懂了。春天說,望妻石的對象來以后躺了三天三夜都爬不起來,說山里太遠太累了,可是我一回來,發現你正在擦桌子。我心里知道你是這樣的女孩,你越是獨立自主就越表明你缺愛,我想要好好照顧你,可這里太苦了,你應該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去,過該過的生活。這里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你要想好了。
佳期說,大傻瓜,你的衣服破了一個洞。
春天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確實不知道什么時候衣服掛了一個洞。
佳期說,我來過了,以后我再想起你,就知道你在哪里了,在連隊還是家屬區還是超市,能想象出你的樣子你穿什么衣服,就可以安心了。等我下次來帶一個針線包就可以幫你補衣服了。
早晨五點半,佳期坐黑車去鎮上唯一的車站,然后坐在車上嚎啕大哭,陌生人們十分寬容地看著這個悲傷的女孩,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隔壁座位的老太太安慰她說,別這樣,男人嘛,就是要志在四方的。佳期哭著說,可是我覺得把他一個人丟在山里太可憐了!
以后的每一個忙的昏天黑地的節假日,當聽到誰的家屬又來了,誰誰喊春天去家屬區吃飯的時候,佳期總是在心里默默地跟春天說對不起。春天說我知道你也想來,沒關系。但是他總是喝多了,然后打電話給佳期,說上一堆心里話,第二天問起他的時候又什么都不記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這一年年只能見上一面的日子,可能因為工作太忙,忙到她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去感到孤獨,也或者是,春天給的安全感足夠,她一心只想著努力工作,早日和春天成一個家。
2009年的夏天,佳期畢業,成了一個挽發髻戴絲巾永遠穿著黑白兩色工作服的小白領,做著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的夢,未來從此全掌握在自己手里,遠方金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