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非首發。首發于江山文學網,lD:足行兩行淚。文責自負。】
? ? ? ? 1?
“七葉刀,七葉刀……”
叫聲是從另一個房間里傳出的。
這套房子只住著他們夫妻倆,丈夫叫歐陽聚海,妻子叫閻嘯。
晚上的時間,他們都各自為政,互不干擾,這也形成了彼此都很自由的局面:
他在靠北的房間里看書和寫作——那是間書房,在那里他身體自由、思想活躍,不受任何管束。為保持安靜,他把門關上了;她則每晚自覺地來到靠南的臥室,在那兒她像什么都沒做、又像什么都做了一樣——就是沒一件事能走進她的記憶深處。想必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房間的門一直都開著。
毫無疑問,那呼喊的聲音是從她那間開著門的房里擴散開來的。
一直沒傳回有人應答的聲音。書房的門也沒打開。
不答應,并不說明他對“七葉刀”這名字不感興趣。相反,正因為他對它太感興趣了,才取了這個在發表文章時用得上的筆名。他希望這個筆名的名氣能蓋過他的真名“歐陽聚海”。他一直在為這一天的到來做著不懈的努力。
“歐陽聚海、歐陽聚海!”
依然沒人應聲。
她走了過去。門沒反鎖,她推開了紅色的房門。“你看看,都幾點了,還不睡?我可要睡了啊!”
她站在那兒,并沒要馬上走開的意思。
看得出,他沒因此受到打擾,頭也不抬地做著自己的事。她呆呆地站著,無趣地把他的慵懶收入眼底。
書桌前有個墊了布墊的木凳,書桌旁放了個布藝沙發——他一處也沒去它們那兒落座,而是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且不論那木地板上有沒有灰之類的臟東西,就是對他上班在人前穿的那身衣服,也不該那么隨便處之吧,她在心里想。其實,房間里并不熱,可他腿上的褲腳也給挽起來了,露出了一截白白的精腿桿。此時,他的腦袋耷拉在一只腿的膝蓋上,右手壓住打開的書頁,左手則在全身不停地摸來摸去——很快這撓癢的動作就有了成效,他把從身體上擒獲來的臟東西揉成團,朝地上隨便丟去。
“別把地板砸穿了啊!”閻嘯有些挖苦地說道。
“那不會啊!”
“啊?我以為你入神了呢,還知道我站在門口的啊!”
她憤憤地走開了。卻在心里想,真窩囊。但她還是忍住了,沒在嘴上出聲。
關于他窩囊的事,她已經見怪不怪了,事實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這主要得益于他之前就給她洗腦成功的緣故。他最先給她說的話是,自己是個文人,管那么多干嗎呢!一開始,她還想改變他在她看來完全是一些不良的習慣,就熱心地告訴他說,文人怎么了,文人首先是個正常人……后來,他不但沒改,反倒變本加厲地多次給她灌輸說,如果文人的生活都太嚴肅了、太正常了,反而沒靈感了,反而更寫不出東西來了。你去看看,凡是有成就的作家,哪個的生活不是過得自由自在的?你好好去理解自由自在這句話的含義吧!有些文人,簡直可以用邋里邋遢來形容。他們不修邊幅不說,不理發不說,連衣服都穿得發亮了,也不去洗一下……他羅列了一大堆事實。當她被逼得干瞪眼時,就懟他一句,那是他們寫文章沒時間去打理。再說了,他們好歹還出名了嘛,你有什么呀?你什么都還沒寫出來……后來,她就徹底敗下陣來,索性不說了,不管他的事,權當沒看見而已。
他回到床上去的時候,她早已洗漱完畢,一副已然睡著了的樣子。其實,她根本就沒睡著,只是在引而不發。他還算輕腳輕手,在輕腳輕手中完成了洗漱,在輕手輕腳中睡到床上來。之后,就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即便把眼睛合上了,也只是在裝睡——像睡著了的樣子。
沒多久,他的腦子里就突然來了靈感。以往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他的靈感一來,他都會立刻把它記錄下來,等正式寫作時都會用上。加在文章里定會增色不少,因此他相當珍惜靈感來了的機會。
這次,也依然如此。
他打開床頭燈的開關,又把手機中的記事本快速調出來,還沒睡著的她,同樣沒去干涉他。她耐著性子等他完事。
第二天早上,他倆仍是被鬧鈴吵醒的——這與其他家庭上班的人所采取的被動起床的方式幾乎是一致的。
閻嘯起來后做了一系列的事,如化妝、洗漱、吃飯、洗碗等——這些都需要時間的,可纏綿在被窩里的歐陽聚海還懶洋洋地躺在那里,全沒有要馬上起床的跡象。她站在門口,準備催促他一下,話到嘴邊還是收回去了。論上班的路程,她比他要遠些,還要轉兩次車才能抵達,不像他一趟車就能抵達公司門口。當然了,歐陽聚海他們公司是一副垮桿的樣子,倒是沒必要去那么早的,可也不能遲到吧,她邊想邊匆匆出了門。
2
歐陽聚海又遲到了。這一次的遲到,對他說來似乎是致命的。
他前腳一步進入辦公室,后腳李副總就跟了進來。
“聚海,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有事情給你說。”
他以為又是說遲到的事,為這改不掉的遲到,領導可沒少批評他。不過話又說回來,每次批評氣氛都還算融洽,找他談話的領導好像還對他寄予希望,他的那一通說辭還是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莫非又要揪住遲到的事不放?他所在的辦公室與領導的辦公室,中間只隔了十多米不到的距離,路上的歐陽聚海來不及細想就到了李副總門口。他心里已有了準備。今天他要這樣回答,自己身體出現了很不舒服的癥狀,弄得一夜都只睡了個囫圇覺,今天自己是帶著病來上班的……對,就這樣說好了。
“公司一直虧損,再也撐不下去了,經黨委會研究決定,準備大刀闊斧地改革,裁員也只是第一步——裁員增效嘛……總得要有一部分人先去突圍吧,不然都得困死。第一批名單里有你……”
李副總好像并沒顧忌什么,開門見山就把要說的話,向他和盤托出了。
“早走早好,早走早解脫嘛。長痛不如短痛。”
從學校一畢業,歐陽聚海沒費什么周折就來到了公司。當初,他拿了自己并不出眾的簡歷,到人事部無心插柳地隨便一問,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公司剛好需要人。從他遞出的簡歷看,專業雖不對口,但他這個精精神神的人,留的印象還是蠻好的。
“你回去等電話吧,我們研究一下……”
接待他的人和顏悅色地告訴他。至于要在哪個層面去研究他的事,就無從知道了,反正第二天上午他就接到了錄用通知書。到了第三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銷售辦公室。
這里要順便說上一句,他上班遲到這事,一開始完全不是這樣的。是最近這一年多才有的。這一年多時間里,公司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效益滑坡了,工資一降再降,還不能按月兌現……他的問題肯定是出在這時候的。前幾年公司效益好時,隨之而來的是天天加班加點,連周末的時間也搭上了。他的妻子閻嘯常常用嘮叨的口氣發泄著對他的不滿,好像是他故意似的。
“完了完了,這個家完了。天天都早出晚歸,想指望你來做點家務,看來得等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妻子是個有心人,私底下在他“加班”的時候,專門去公司考察了幾次。從偷窺的情況看,她原來的那些嘮叨氣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說明是真有其事的嘛。但有一點,歐陽聚海只要每月把工資一上交給親愛的老婆——她時,她的心里就會主動獲得一絲絲的慰藉,甚至還會情緒很高地安慰他說:
“老公,你辛苦了!”
“辛什么苦喲,只要你不冤枉我,就算阿彌陀佛了。”
他便趁此機會說出心中埋葬的不滿,希望她以后多理解他,少去埋怨他。
“同樣是下崗,你比別人好。你年輕時就有個特長。這在其他人來說,一下子可就沒個著落了。”
李副總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走向墻邊胡桃木顏色的立柜前,打開柜門,取出紙杯,放上茶,又從八磅的水壺里倒出些熱氣騰騰的開水來,端到歐陽聚海坐著的位置上。
李副總是公司的領導,歐陽聚海與他相比差了好幾個等級,平時沒有哪個員工不敢對他客客氣氣的。今天,李副總這樣抬舉他,看來真把他當外人看了,他有點受寵若驚,卻又沒有一下子要站起來回饋他這種客氣的沖動。
李副總不是歐陽聚海的頂頭上司,平時工作交集也不多。在公司這個環境里,歐陽聚海沒有可親近的領導,他基本算是單打獨斗的。當然了,這主要是他自己的問題——也許他壓根兒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腦子里想的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何必要去傍個什么人物呢?再說,他也沒那多的時間和心思,上班就上班——上班就忙、下班就下班——下班就往家趕,他有寫作這個愛好,總是感到時間不夠用。
此時,他也沒想過李副總的出發點可能是在為他好。
“我們在討論誰上崗、誰下崗時,也平衡考慮了其他一些問題。比如,一個家庭如果已經有人下崗了,就不能再安排下崗。再一就是這個下了崗的人,最好有個特長什么的,他得憑這個特長在下了崗之后,依然能養活自己。要是這個下崗之人什么特長也沒有,我們就不能再把他推向社會了。”
李副總又站了起來,顯得有些局促,不知是不是看到歐陽聚海一直沒說話、只在一個勁兒地喝茶的緣故,他又走到他面前,給他空著的杯子里加了水。
在重新落座的時候,他又繼續說道:
“你好就好在有你妻子這個靠山。我們了解過了,她們公司比我們公司好得多,她也不可能下崗。當初你眼光不錯呢!再說,你下崗后,也還有寫作這條路可以走,可以用掙來的稿費補貼些家里。”
多說無益,歐陽聚海本打算無言地離開。他與李副總不是一路人,也沒什么好說的。既然是公司已經決定的事,自己認栽便是了。可越往下聽,越覺得李副總不像是在說肺腑之言,更像是在挖苦他似的。難道他……
“李副總,你就別諷刺我了!”
歐陽聚海突然說出來的這句話,結結實實地打了李副總一個措手不及——這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的——至少,他沒想到歐陽聚海會在自己說到利用稿費來補貼家用的這句話時開口。原本他是早有準備的——畢竟叫員工下崗,誰會心甘情愿地接受呢?為此,他在談話之前,心里就反復演練過了要說的話,包括對方會提什么樣的要求,以及自己對這些無理要求的應對辦法。一個成功的領導必須要有這個洞察力,以免在情勢對自己不利時,也能控制住局面。
“聚海,你是大作家、我們公司公認的才子,我哪敢諷刺你呀?”
李副總笑了笑,同時謙恭地把身子有意朝他這邊挪了挪。
“寫作,只是我的愛好而已。就像別人喜歡抽煙是一個道理。你說愛好抽煙的人會抽出什么名堂來呢?所以,我愛好文學,自己也沒指望會成名成家、甚至還要靠它來生活。像我這種半路出家的人,實在太難了,難得不得了,我都想放棄了。”
“哦,千萬不能放棄、千萬不能放棄!放棄了實在可惜。”
說到這兒,李副總的右手在空中不停地揮舞了幾下。同時,他又做出疑惑的樣子來。
“不對吧?他們說你經常有文章發表,會沒有稿費?那你干嗎還寫呢?”
在心里,歐陽聚海真有點兒被弄得哭笑不得了。可他依然向無知者陳述著一個不爭的事實。
“我完全是出于喜歡它而已。沒有別的……”
話到深處時,此刻的歐陽聚海好像也沒顧那么多,又補充說道:
“我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都越來越不滿意了。當今文壇,連那些有名的大作家,都難以為繼了。”
“你太謙虛了。你對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了嘛!反正我是沒辦法寫出作品來的。”
3
歐陽聚海對文學有著如饑似渴的愛好,閻嘯是知道的。他們剛認識那陣子,他把這事一說出口,當即就得到了她的鼓勵。
沒想到我一不小心就結識了一個大作家。她用異樣的眼光望他,眼里滿是佩服。
這是他沒想到的。在他們那個小小的文學圈子里,就有人因這個原因分手了。理由是,愛好文學的人,日子清平不說,還過得很邋遢。與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根本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他怕這樣的事也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雖然我現在還不是,但我相信將來一定是。立時的歐陽聚海充滿了自信。這自信的話語,很難說不是沖著眼前的閻嘯來的。不過,要是我們有幸結了婚,可能你要多擔待一點了。
這話的意思閻嘯深深懂得。她很快就點了點頭,很肯定地說,要是我們有緣結婚了,我一定多做家務,讓你有更多時間寫作,將來你成了名,那軍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喲!
那是必然的。有你這句話,我放心了,我會一門心思寫下去的。
結婚以后,閻嘯也的確兌現了婚前的承諾。不過,那是在他們沒有孩子之前。二人世界的甜蜜,讓他們還沉醉在婚前的浪漫之中。他們很少涉及家務,午飯幾乎都在公司食堂吃,早晚的伙食,他們也基本交到了住處附近的小飯館里。很少買菜、很少煮飯,吃了飯嘴角一擦,連碗都懶得洗。每晚早早就上了床——卿卿我我、纏綿悱惻。年輕真好,欲望超強,身體也賴整。
歐陽聚海卻在事后抱怨說,白天忙上班,晚上忙床上,哪還有多少寫作的時間喲!
行行行,只要我們的孩子出來了,你想忙床上都只有妄想了。現在孩子沒出來,不是才要忙嘛!
一年以后,他們的女兒妖妖出世了,果然下班后倒是沒忙床上了,就是多了個人,事情就多得夠嗆了,兩人都在圍繞妖妖忙。有時等歐陽聚海的屁股剛一落座,女兒就莫名其妙地亂叫上了。閻嘯也在帶了任務地嚎叫,把他弄得精疲力盡,哪還有心思寫作,思維久久進入不到寫作的狀態之中。
等孩子稍大些時,岳母以斷奶的名義才把妖妖接到鄉下去養——這一點,歐陽聚海相當感謝妻子閻嘯在中間起的作用。
“媽,我給你商量個事,妖妖隔奶你把她帶走算了。聚海他耽擱不起,結婚前我就答應過他,要全力支持他的寫作。”
他聽到了母女間這樣的對話。只是岳母的擔心增加了他的負擔。
“他把家務事都壓給了你。萬一將來什么都寫不出來,可就苦了你呀!”
“你說的這事我也想過,隔一段時間,我也想找他談談。不用著急。”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風和日麗,這夫妻二人的談話自自然然地在床上開始了。他倆激情不再地橫躺在床上,睡午覺剛醒來。
“你寫作辛苦了。有時在你寫作時,我就忍不住想與你交流一下,看你正忙著,就打消了念頭。但我心里的話一直想給你說呀……”
“笑,有什么話你就說吧,我都接受。”
“笑”是歐陽聚海取代那個難聽的“嘯”字,對她的一種昵稱。有次他給她開玩笑說,哪有女孩子用個“嘯”字安人名的?你愛笑——笑起來臉上還有酒窩,不如就叫你“閻笑”好了。她當時說,隨你!
“我覺得你愛文學,喜歡寫作,這很好。咱們是老百姓,守著一份工作養家糊口就行,把寫作當成一份愛好就可以了,才沒那么累。”
她語氣和緩,生怕自己的言語對他有中傷,又繼續說:
“我干的工作也忙,回家就只想靠在沙發上,根本不想動了。可我們是個家啊,一個家得有個家的樣子。我是說,想把家務活分點給你做,我實在做不動了。比如,煮飯的事……”
那天,對歐陽聚海來說也許是憂傷的。他在心里說,都怪自己沒寫出好的作品來,寫了幾年仍是默默無聞的,一分錢的稿費也沒掙到。給紙刊投的稿,石沉大海了,投給網站的稿件倒是被采用了一些,卻是白干,完全是義務的。妻子對自己沒信心了,也在情理之中。
“可我不會煮飯。”
他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在此刻妻子心里,也難免沒有搪塞之意。
“這個我想過了。我可以教你,主要是想減輕一些我的負擔。”
“好吧,我學。”
看歐陽聚海答應得如此爽快,也可能是怕他有其它想法,閻嘯又補充說道:
“每天下班回家,你就先把米淘了,把飯蒸起。另外,把菜洗好,佐料備好,我回來只炒一下,就省事多了。這樣,我們每天的晚飯就可以早吃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晚飯在彼此無間的配合下,比之前提前了不少,晚飯后還有充足的散步時間,歐陽聚海因此也再沒聽到過妻子如以前那樣的抱怨了。“飯吃完,就背床了,都長出一身的贅肉了。”那些話,極大地挫傷了他的銳氣。
實際上,事情都有意外,哪怕再精明的閻嘯把一切都設得天衣無縫,結果事情還是出在了她自己身上。在單位上,她是人們眼中的大忙人,盡管丈夫歐陽聚海在家里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她卻不能在大家都下班了的時間內走出公司大樓。每當這個時間段,她就打一個電話告訴,我還下不了班,你自己做來吃吧!尤其是她最后說的那句話,常常令歐陽聚海大傷腦筋,她說,給我留點就行了。這不就是在暗示他,今晚我回家炒菜的事就別指望了。菜就由你炒了,我回家只能吃個現成飯。
他惱火地看著菜板上備好的蔥姜蒜,以及淘好的蔬菜,它們可都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呢。萬般無奈之下,他挽起衣袖,拴上圍裙……盡管做出了像那么回事的姿勢來,自己苦心留給妻子的菜,還是讓妻子下咽不了——這還是經他挑選過的,炒得不好的菜都被他皺著眉頭吃下了。妻子說,看來你以后要多做才行啊!只有多做,才不會把鹽放重了,也才不會把菜炒糊了……
為逃避做那些惱人的晚飯,有時他也以牙還牙地打電話告訴妻子,今晚我回家要晚點,晚飯我回來吃……
但他回家后面紅耳赤的表現,很快就被妻子發現了端倪,怕是不想煮飯才故意說的吧?一個快要垮桿的公司,還有下不了班的時候?
他是個不善于撒謊的人,更不善于偽裝自己。
4
從公司一回家,歐陽聚海就把悶悶不樂的自己關進了書房。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有要緊的事需做,那是他的職責所在。
他是提前一個多小時回家的。要不是因為下崗這件事,他哪有機會早回呢?在收拾完自己的東西、扛著紙箱離開公司的那一刻,他就篤定了自己的下崗將會是漫長的,恐怕今生再無上崗的可能了。
他在書房的地上懶散地坐下,感到很疲憊,雙手朝背后撐去,一雙不帶光澤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的書架。他以這種隨心所欲的姿勢坐了一會兒,然后才百無聊賴地躺平身子,雙腿雙手打開,讓它們配合整個身子緊貼在地面上。
他身后的書架,從地面到屋頂,占據了一面五米長墻壁的位置。凡來家里見過他這引以為豪的書架的人都連連稱奇。
“居然有這么多的書,怕是連大學教授在你面前都會自愧不如的吧!”
“哪里哪里,我這只是喜歡書罷了!”
“簡直不敢想象!”
曾經,他讀大學時,靠省吃儉用,或是用勤工儉學掙來的錢買了很多書——每到一個城市,他最愛去的地方必是新華書店,只有到那里他才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那些買來的書,為他贏得了不少老師與同學們羨慕的眼神。他雖然出生在邊遠山區,家境貧窮,最大的財富就是這些用木頭箱子裝著的書——他給它們編了號,寫上了購買的時間與購買地,還用一個書刊登記本將它們一一登記在冊。
有它們給他強撐門面,他有時也覺得身價被抬高了的感覺——從中,他獲得了充實的力量。尤其當他從公司那兒再沒撈到什么好處時,他偶爾也會覺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比妻子低多少。只是鑒于自己的男人身份,他告誡自己不必去與妻子計較太多,家里的事該多做還得多做。
就在這時,他褲兜里揣著的電話響了。他愣了一下,本沒有要馬上拿出來接它的意思,怪它一個勁兒地響個不停,他才忍不住又拿出了它。
“怎么半天不接電話?”
聽出了是閻嘯的聲音,他的眼睛還是沒從閉合中睜開來。
“啥事?”
“你不高興?怎么了?”
“說你的事嘛!”
“今天,我要晚點下班。你做好了先吃,給我留著就行了!”
不等他說什么,從電話那頭就傳來了“嘟嘟嘟”的忙音。
他斜倪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快要六點了,也就是他四點半回家,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時間過得真快,可他什么也沒做啊!即便有妻子的旨意,他也沒有要即刻爬起來直奔廚房的意思。
在他迷迷糊糊時,大門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門開了。
“咋還沒煮飯,都幾點了?”
妻子不滿的聲音,如一聲驚雷響徹在書房門口。她什么時候到家的、什么時候站到門口來的?對于已昏昏欲睡的歐陽聚海來說,著實有些意外。她不是說要晚回來么,怎么就回來了呢?幾點了?
“你這不是在戲耍我嗎?”
“哪個戲耍你了?事情就沒個變化?領導說又不加班了,誰知道他發什么神經……”
他覺得心里不爽,有種被人暗中監視的感覺。
剛才,自己在地板上展出的那些姿勢,難道都被她盡收眼底了?管他呢,由她看吧,自己無所謂的。再要個什么臉面,還有意義嗎?
“你咋個了?”
歐陽聚海不耐煩地從地上收攏四肢,又臉色難看地呆坐了一會兒。一直站在門口觀察他的閻嘯,似乎也已覺察出了不對勁。
“沒事、沒事!”
他自我解嘲地念叨著,像真沒事兒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主動朝廚房走去。
晚飯吃完,歐陽聚海仍在坐著的凳子上保持著不動的姿勢。絲毫也沒有要去洗碗的意思。妻子閻嘯跟個局外人似的,也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玩起了手機。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又朝桌子上吃得亂糟糟的盤盤碗碗環視了一陣,最后不露聲色地看著亮了燈的廚房,他一轆轤站了起來,徑直去到書房里。關上門,仰面靠在沙發上,雙腿拉直,微閉雙眼。
“發生什么事了?”
閻嘯像陰魂不散地跟了進來。
“我下崗了。”
她并沒表現出驚訝來。但也沒說什么,而是聽了以后靜悄悄地走開了,把一屋子的孤獨留給了歐陽聚海。
出于迫不得已,閻嘯去洗了碗。但也把無名火積壓到了心底。
令她沒想到的是,獨自在書房的丈夫歐陽聚海居然在什么都沒弄的情況下,就從窗臺上倒了一杯紫紅的桑葚酒,獨自喝上了。這回他在地板上擺出的姿勢就更夸張了——他把整個身子側放到地板上,兩只拖鞋被脫到了腦殼后面。左手支撐著耳朵坡,右手上的酒杯被高高地舉了起來。那酒“線”像根引流管,準確地導入到了他張開的嘴里——簡直像極了演員游本昌扮演濟公喝酒時的那種神態。如果要派閻嘯去把歐陽聚海的這招學來,怕不會是一般的難度。
這是她第二次打開書房門看到的結果。
5
生為女人,閻嘯很早以前就會廚藝了,任何情況下都能炒出一手好菜來。不論在菜食的搭配方面,還是在營養的調節方面,她都遠遠強于歐陽聚海。
女人嘛,先天就有這方面的才能,這算不得多大的本事,歐陽聚海在遭到妻子一通貶損后,心里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可不管閻嘯怎樣給他奮起直追的機會,他始終都落于下風。
這下機會來了。閻嘯在聽到丈夫親口說自己已下崗了的消息后,她不動聲色、一言不發。但第二天下午她就付諸了自己的行動。她臨近下班時,把電話打給了歐陽聚海:
“今晚,我不能按時下班。晚飯你自己做來吃吧,少給我留點就行了。”
自己已經被單位拋棄了,完全是閑賦在家里的,哪還有什么理由拒絕?說自己要寫作,誰信呢?寫了這么多年,不但沒寫出什么名氣來,就連想利用稿費去吃一碗小吃的錢都沒掙到,還有什么臉面再提寫作的事呢?
他心中有種感覺,這是妻子故意耍的一個花招——她的這種故意,恰恰說明她是在撂挑子的前奏了。而撂的這個“挑子”,就是像個家庭主婦那樣為家里煮飯。原因無他,他已經是個被公司淘汰的廢人,此時的他只能去干些如此油膩的煮飯洗碗的活兒了。
接連幾天,閻嘯都這樣如法炮制。弄得歐陽聚海有苦說不出,他總不至于到她單位去一探究竟吧?
無處可去的、寂寥的歐陽聚海,在閻嘯眼里,自從脫產煮飯以來,也出現了一些不小的變化。其實,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的這些變化可不是針對她做出來的一種軟鼓,而是他本能的反應而已。
他倆自從結婚以后,就仰仗的鬧鐘起床時間,被他徹底破壞了——即便在他拖拖拉拉去上班的那一年多時間里,公司雖然少有人管,他每天早上設的六點半的鬧鐘只要一響,總是他第一個翻身下床,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褲子穿好,直奔廚房去把妻子頭天晚上煮在電飯鍋里的飯,舀到碗里晾著,為的是給閻嘯能多爭取點時間就盡量多爭取點時間出來。那時,為他善解人意的這些舉動,她的心里總是暖洋洋的。
她不是一個做事麻利的人,尤其是早上那一攤子化妝下來,能用在吃飯上的時間就有些捉襟見肘了,盡管如此,她在出門的時候,仍不見他有要起床的跡象,她走到臥室門前,重重地敲了幾下門。
“我走了,你也出去鍛煉一下嘛,別把自己閑病了。”
他動也沒動,無奈地出了門。
下午,大概是四點左右,閻嘯為一件求證的事向歐陽聚海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響斷了都沒人接,大約二十多分鐘后他回了個電話。
“睡著了,什么事?”
晚上,閻嘯回家直接攤牌說:
“你在單位下崗就在家里上崗吧,正好家里也需要人,以后家務事都教給你了。我騰出精力來,才好安心上班。”
她覺得老拿心計來對他,自己心里都虛。何必呢,畢竟是夫妻,不如明說的好。
他只低沉地點了點頭,似有難言之隱,卻一個字也沒說。
可接下來,歐陽聚海所做的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以前他在寫作之余,主動用掃把掃的地、用拖把拖的地、用抹布抹過的地方,都無可挑剔,它們所到之處都干干凈凈,窗明幾凈……可兩三天過去了,肉眼就能發現的地板上的臟亂,好像并沒有動過的痕跡。
“老公,地板都這么臟了,也不打掃一下?”
“看不慣,自己打掃去!”
他沒好氣的一句嗆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無奈之下,她自己拿了工具打掃了。原本以為她開了個頭,他會跟來配合的,可哪曾想他居然走進了書房、關上了門,抓起一本書,坐在地板上看開了。
晚上,閻嘯先洗漱完畢上了床。歐陽聚海從門外進來,像燒大煙的人一樣呵欠連天,口不漱、臉不洗,連襪子都是在床上脫的,朝地上隨便一丟,倒頭便睡了。
閻嘯是個愛講究的人,平生就討厭連臉腳都不洗的人,她憤憤地說:
“歐陽聚海,你起來去把腳洗了嘛,怎么這樣不講衛生,真是的!”
歐陽聚海并不是個愛在女人面前耍賴的人,但他此時即便這樣不小心地做了,也絕對不是他的本意。他裝著什么也沒聽見的樣子,或是像個已經熟睡的人,反正他沒有動一下,來表示他這不是在輕薄她的意思。
“與你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倒八輩子的霉了。”
閻嘯這么一說后,便氣鼓鼓地睡下了。
“天天歐陽聚海、歐陽聚海地叫,就沒法去了前面的姓歐陽,只叫后面的名聚海嗎?我要是五個字、六個字的名,豈不是都要全叫上?嫌棄我就明說……”
“是嫌棄你。你不講衛生!如果你一直是這樣、不改變,我們就過不下去了,只有離婚!”
“離就離。哪個怕哪個!”
此時的歐陽聚海完全被自己的任性沖昏了頭腦。他根本沒有理解到閻嘯那看似脫口而出的話里,是潛藏著另外一層深意的。
6
睡了一晚上好覺、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歐陽聚海一點也沒忘記昨天吵架的事,他對即將出門的閻嘯脫口而出:“誰不離婚誰就是小狗”——似乎只有這句話才能發泄他心中的憤怒。昨晚他們雖說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卻是各懷心事,雙方都尷尬得不行。前半夜彼此都沒睡著,卻都做出了睡著的樣子——這裝睡本身就難過,一點也不能讓對方發現——倘若對方知道是失眠了,那一定說明心里有不舍的成因,反而容易被對方拿捏。只是到了后半夜,彼此都有些疲憊了,才不知不覺間真正合上了雙眼。
已經開了門、一只腳邁到門外去了的閻嘯心頭一狠,不得不硬氣地說道,“是今天還是明天離,隨你便。你定了告訴我,我再請假!”
說罷,奪門而出。門在她的身后,無奈地發出了迫不得已的響聲。
一路上,盡管公交車上人來人往、擁擠不堪——閻嘯自己也身處其中,好幾次都讓她分心走神——把她的注意力分散到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話上,以及他們面對擠壓表現出來的無奈上……她觀察著他們,想到了一個詞語:滄海一粟。她覺得人人都是如此,自己可能連滄海一粟都還談不上。要是哪天自己消失了,也私毫不會有人發現。由此她想到了他們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庭——它只不過是億萬家庭中的一員,猶如大海中的一滴水,如果消失了、解體了,也是不會有人去發現的。
終于從擁擠的車上抽身、下到了地面上,這時的閻嘯感到了隱隱的心痛,這么多年她為家庭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從另外一個角度看,自己當初的選擇錯了嗎,難道都做了無用功?不是這樣,又是什么呢?離婚,意味著“重打鑼鼓、從開天地”——這是小時候她父親說的,意思是要從頭再來了。
即便坐到了辦公桌前,看似拿著筆在表格上寫著算來的數字的閻嘯,心里也無法有半點的平靜。她已經出現了幾處算錯的地方——桌子對面小李講電話的聲音,吵得滿屋子都不安靜,但在她那方小小的內心世界,占據有利位置的仍是歐陽聚海。
歐陽聚海本來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從他當年省吃儉用買的那些藏書、只為實現一個作家夢而不改初衷、多少年孜孜不倦地寫作,就能看出來。而與自己結婚以后,卻并沒什么成就……是自己讓他分心了嗎?是自己沒能兌現結婚時的承諾、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寫作嗎……可自從他下崗以后,就變了個人樣,是自己不愿看到的啊!他怎么能這樣呢?以后的路還長啊,家里不希望他這個樣子啊!再說,當初他給自己的理想信念也不允許啊!
要與歐陽聚海離婚,又并非自己的本意!希望他回到我們結婚時齊心協力共建美好家園的狀況中,才是我的本意。家庭是一只航行在大海里的小船,而夫妻倆便是分系在船舷兩邊的船槳,只有共同用力,才能駛向更遠的遠方,否則就將有傾覆的危險。
“我想好了。下午我們就去把離婚手續辦了吧!財產都歸你和妖妖,這樣就簡便了事了!我在民政局門口等你。”
兩點多鐘的時候,閻嘯接到了歐陽聚海打來的電話。用未置可否的語氣告訴了他的決定。意思一表達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如此急迫。在閻嘯的心里,她是有過掙扎的,夫妻過到這種地步,實在是一種悲哀。她本來想提醒一下他再考慮考慮,沒必要如此沖動,似乎沒有必要了,他已經把電話壓了。
離婚手續,辦得出奇順利。
似乎一切都結束了,也似乎一切都在以預想的結果結束了,但在他倆的心里似乎并沒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7
時間的腳步還沒認真走完一個月,當初信誓旦旦的歐陽聚海就想反悔了。
只說這離了婚后,就可以擺脫閻嘯的束縛了,他就可以去做一個想怎么著就怎么著的自由人。從他愛好文學的角度說,長此以往養成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似乎也樂意過這樣的舒服生活。但這人啊,就是有些奇怪,反而把自己已經追求來的、到手了的東西,反而又覺得不適了,是不是一個“賤”字在作怪?
在這個世界上無人管你,同樣也就沒人關心你。孤家寡人一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死在哪里,都無人問津。
離婚后的當天晚上,閻嘯從公司回來得比較晚——已經晚到超出了平時的時間。不知怎么的,歐陽聚海硬是挨到了她下班回來、看到他卷鋪蓋走人的。
他的行李不多,純粹是個人物品,三輪車就等在門口。
他們幾乎算是無言地告別的。
后來,冷靜下來他就想,要是妻子有稍微一個挽留的舉動,那晚他都會留下來的,可是她沒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穩如泰山樣地坐著。臨出門時,她都保持著那個不變的姿勢。
“這就是你做得不對了,作為一個男人,應該能伸能屈才行。再說,嫂子也沒有哪里做得不對,是你徹頭徹尾地錯了。大男子主義的面子思想害死人。”
那晚,悶悶不樂,甚至帶著傷感、心中失落的歐陽聚海投奔到他江湖兄弟小左那里時,就遭到了這一通不留情面的訓斥。
“平時我都向著你的。可在這件事情上,你太沖動了。你仔細想想,嫂子哪里錯了?你下了崗,人家沒有嫌棄你吧?叫你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別整天打著文學的幌子懶散、散漫,閑在家里就該做些家務,減輕點她的負擔,你說難道她錯了,而你不該做嗎?”
“我出去走走!”
以平時的態度看,歐陽聚海的火爆脾氣,是該發作的。他卻站起來,以秋風掃落葉一樣的眼神看了一眼眼前的哥們,不等對方的反應有什么反應就出了門。
外面涼風習習,夜色朦朧,歐陽聚海無目的地沿著江邊人行道自由自在地走著,不時與有說有笑、拉著手秀恩愛的人們擦肩而過。這樣的情景在他倆年輕時也是有過的,只不過時代不同了,那時的他們并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這么大膽和暴露。
到了深夜十二點多,小左打了好幾次電話,一直都是關機的狀態,也沒見歐陽聚海回來,他有些急了,趕忙出門去尋找。在江邊地勢較低的一處石梯旁,他找到了他。歐陽聚海孤獨地坐在那兒,風吹在旁邊的野草和樹枝上,發出輕微的沙沙響。
小左不動聲色地在他旁邊的石梯上坐下。
大約過了一兩分鐘光景,歐陽聚海才側過腦袋說:
“你說我現在該怎么做?”
“是你自己做出的決定,就應該硬著頭皮走下去。明天就去租房,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出租房里搞寫作,這下就沒人干涉你了,自由自在了……只是,最近我很忙,沒時間來陪你了。”
“那我吃什么?”
“去喝西北風噻!”
接下來的事基本都在朝著歐陽聚海設想的方向發展。他在離小左住處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單間。添置了一些屬于一個人生活的簡單設備,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另外,他也去到了好幾個地方找工作。當著他的面,人家沒說什么,叫他回去等消息,卻都石沉大海了。
二十多天過去了,小左像他事先安民告示的那樣,因為忙而與歐陽聚海少了聯系。有如說他這是在真“忙”,倒不如說是他有意為之的。他心里想的是,既然你歐陽聚海要賭氣離婚,那就必須去直面該直面的后果。或許這樣他才有可能對自己的行為做出深刻的總結。
小左的目的達到了。
一天,歐陽聚海幾乎是央求著小左來他出租房一趟的。來到出租房的小左,目睹到一切后,鼻子一酸,心中五味雜陳。
“哥,什么事?不會是想我了吧,我最近確實很忙。你就多擔待點哈!”
“我想回家了。”
剛一坐下,歐陽聚海就迫不及待地說。
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想回歸到家庭中去!”
這是小左沒想到的。出乎他的預料。
“回去?怎么回去,有那么容易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無疑字字都在烤問著歐陽聚海的決心。
一時,兩人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歐陽聚海在鼓起勇氣終于說出這句話后,覺得心中豁然開朗了。這種不吐不快的感覺,也是他在離婚二十多天后、嘗到了生活之苦、通過冷靜思考后的收獲。
他的想法很簡單,只想聽聽哥們的意見。讓他為自己的決定鼓勁。對他的調侃,他沒去計較。
“誰知道,你又在動什么心思?”
“以前,都是我不好,怪我太任性了,做事不計后果。我要主動去向閻嘯說明,求得她的原諒。”
歐陽聚海答非所問的話,并沒按小左的問話內容去回答,而是自顧自地侃侃而談。
“對家庭,我也有了新的理解。三口之家,相當于一個三角形物體,缺了一只腳都無法站穩。我也要讓妻子明白這個道理。”
聽了歐陽聚海真心悔過的話,小左卻故意說道:
“我看,嫂子未必會上你的當!”
“這怎么能說是上當呢?我是真誠的,我也會用我的行動表明。明天我就回去,找閻嘯,不,是找我的妻子求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8
歐陽聚海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又在自己不怎樣的運氣面前敗下陣來。
他已經在一家公司那兒找到了一份守門的工作——這對他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首先是他跨出了第一步,人往往就是這樣,只要戰勝了自己就什么都好說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其次是他解決了急需生存的問題。別看每個月的工資并不高,可是自己辛苦掙來的,他在日后給閻嘯提出復婚的要求時,總比閑著什么都沒做更有說服力吧。
這天是他上了一個禮拜的班,享受一周唯一的休假的時候。他利用這機會晚上到了曾經居住過的門前,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聲。再側耳一聽,里面沒動靜。伸頭一瞧,里面黑燈瞎火。
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他往閻嘯的單位引導。今天他一定要找到她,早點向她表明心意,不然就要等到下周自己休息時才有時間了。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辦公樓只有幾盞燈稀疏地亮著,他被保安阻隔在了門口。
“師傅,我上樓去找一下閻嘯!”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丈夫。”
那個穿了一身制服的保安,抓耳撓腮地想了一下說:
“不對呀,閻科長好像沒有丈夫啊。”
“是前夫、前夫。”
他心中竊喜。看來離婚是利她的,才多長時間就升任為科長了。轉念又一想,也許她早就是了——依據是,她對工作的那份執著勁、有加不完的班、總是晚點回家……只是她沒告訴自己罷了。他恭敬地回答著一本正經的保安。
“好像閻科長出差了。”
那保安又抓耳撓腮地說。
“您知道她什么時候出差的,要去哪兒出差?”
他使用了一個敬語。保安已經告訴他很多了,他必然以謙恭的姿態對他。
看來,抓耳撓腮是保安的一個習慣——也許他在遇到該思考的問題時都這樣,他又無意識地把手放在頭上——就在耳朵旁邊的位置,凝神想了想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歐陽聚海悻悻而歸,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沒有開燈,在黑燈瞎火的房間里靜靜地坐著。回來的路上,他就給閻嘯打了電話——謝天謝地,她還沒有將他拉黑,只是語音提醒他:“你打的電話已關機”。
現在他就沒有必要再打了,只是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在這時候把手機關了。
又一個周末來了,歐陽聚海在一個值著班的中午把電話打給了閻嘯。對方接了電話,一開始卻沒說話,他自己也沒先說,靜聽對方出聲。
電話里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喂,你講話嘛。啥事?”
電話里傳來了對方不勻稱的呼吸聲。
“想找你談談。”
這一分鐘,他把想好的、要說的“復婚”的話換成了“談談”。他的心有些慌張了,還有點語無倫次了。
“談什么?”
對方粗重的呼吸聲還在有增無減。他自己的呼吸聲也開始加重了。
“你那么決絕。我們都已經離了。”
“那時沒有想好!”
“那你現在就想好了?”
“我想與你復婚!”
說出這話時,歐陽聚海就有點臉紅心跳了。就像當初戀愛時一樣。對他來說,閻嘯是他的初戀。閻嘯在他們第一次親吻以后,也含羞地告訴過他,以前我沒戀愛過,我什么都是第一次。
電話那頭無聲地卡斷了,他什么都沒有聽到。他呆呆地想了很久,她沒有反對,也沒有同意。這應該是自己想到的結果——作為分手以后的第一次接觸,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大約又過了一個禮拜,是歐陽聚海值滿一周唯一休息的那一天——他在打給她的電話中,提前預約了這一天,這一天也是她特意安排的日子,他們在湖心亭見面了,就像戀愛時彼此珍惜、彼此小心翼翼見面那樣……
“我想與你復婚。離婚的這一個多月,讓我吃盡了苦頭……”
在打給她的電話中,他已經摸清了她的底牌,他開門見山直接說,反倒沒有了像電話中的畏手畏腳。
她一言不發,只是低著頭。
“這一個月來,我想了很多,也改變了很多。我已經有了新的工作,在給一家公司守大門,雖然掙錢不多,卻基本能養活自己,我的奢望不高。”
她驚愕地抬起了頭。
“你能做到這一點,的確變化很大。只是這復婚的事,才一個多月,我再想想……”
“不想了。我已想好了,以前都是我的錯。你能不怨我、不怪罪我,我從內心里感激你。這樣吧,今天中午我請客,算是向你賠罪。我們來一瓶紅酒喝喝,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好吧,我聽你的。”
等紅酒上桌的時候,歐陽聚海有意把兩個玻璃杯中的紅酒倒平,用雙手抬到閻嘯的面前。
“閻科長,請干一杯。”
她在抬起酒杯時,說道:
“會醉的!”
“醉了,我送你回家!”
酒喝到一半,閻嘯的臉紅了。她把酒杯舉到歐陽聚海面前。
“你怎么也叫我閻科長了?”
“好,不叫閻科長,叫老婆吧!”
他順勢靠了過來,坐到了一起。
兩只酒杯,在空中相遇!就像曾經分開來的他倆又相聚攏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