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歲月(系列短篇小說之三十九)露水河,露水橋

露水橋 露水河

? ? 敬 超

? ? ? 我這人干事,素來不喜歡拐彎抹角,講故事也一樣。

? ? ? ? 那天我起了個絕早,工作大半年了,突然有興致晨跑,難得。天氣正是暮春,濃濃的霧脹滿山地、村莊。農人們的叫喊聲從深幽的地洞里出來,很稀落,很遙遠。我數著步子“一二三”地跑。足球短褲里熱起來,背心似乎在緩緩地冒氣。我打算在露水橋上那塊大方塊青石上坐會兒,然后回跑。才剛落座,眼花頭昏,只差沒搖晃著掉下河去。我喘了兩口氣,心臟象被人提著。“呀━━”一聲怪叫,凄厲,愴惶。我被提的心一下子象脫離軀體,通身酥軟。我只得低頭,肚皮架在石上。我實在沒力氣活命了。那呀的一聲就在我的頭頂,我想抬頭看看天上有什么東西,一時又緩不過氣來,只好掙扎著喘息。

? ? ? ? 恍惚水霧漸漸地濃了,橋在搖搖晃晃,瓦片唏唏沙沙的亂響。大約風起了,水霧鬼怪一般東竄西奔,冷嗖嗖地刀剮我這赤臂裸腿的皮肉。竟有一女子飄然而至,赤身裸體,精瘦慘白,骷髏一般,死光灼灼。她摸我一把,發出噤噤怪笑,然后飄然而去。

? ? ? ? “呀━━呀━━”又兩聲怪叫,直襲天靈蓋。我簡直被碎尸荒野,麻麻木木不知過了幾時才曉得該回跑了。扶橋欄,跌跌撞地離開。老天,怕是碰見閻王了!一路跑跑停停,沒頭沒腦,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一頭栽進校門時,被同事拽住:“你小子,到哪里撞鬼了?啊呀呀,一身的水,唇都紫了……”

? ? ? 我從床上溫過起來,霧早散去。打早餐時說起今晨的怪事,同事們都變了臉,拿怪眼睛看我。秦老師卻對我羞澀似地輕輕一笑,沒有活。三麻子對我神秘兮兮地道:“你小子要倒霉了”滿臉的驚恐抑或幸災樂禍,仿佛我已經倒霉,而且是他們頂開心的事。我納悶,左右品不出味來。大約體質太弱,以后得注意,多跑跑才行。

? ? ? 但我心里總是蹊蹺,看見同事的怪眼光就納悶,象是驚恐,又象是同情我。于是我找個陽光明朗的下午到露水橋去。我得弄清楚駭我的是個什么鳥族。叫三麻子同去,三麻子幽幽地只笑,不去。娘的,老子一個人去,大白天的,真有鬼不是?剛來時聽說,露水橋頭盡出怪事,駭人。恐怕那日自己心里早埋了鬼,嚇唬自己。這回我去時,便暗笑,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鬼?一路就慢悠悠地走,一路盤算:以后還是要晨跑的,這的確是條絕好的路面。沙粉的底,寬敞,平坦。河風清清爽爽,河水明明凈凈。想我跑在這清晨的河邊,映掩閃閃水光,準象一滴流動的音符在河岸的曲子上跳躍。這詩情畫意寫給女友定是滿動心的情書。女友來信說,她會跳舞了。我說我大學里從沒跳舞是因為愛她太專注,以后也不愿她在人家懷里扭來拌去。我曉得我不是東西,太自私,喜歡感情也如買賣一樣交換。你跳就跳吧!喜歡跳就跳!戀愛干嘛叫人不舒坦呢。但我還是得提清她別讓太多的人愛,太多的愛對誰都是種負擔。她說她堅持天天晨跳,減肥。卻嫌我不夠強壯。“你也堅持晨跑吧”她說,晨跑會讓女孩子苗條男孩子結實。心情要保持愉快,鄉下沒跳舞的去處,散步玩山水是上好的運動。瞧多女性味!可我心里甜,因為有人關心有人愛。一邊踏步,一邊獨自笑起來。有幾只野鴨看見有人來,“呀”的一聲從河面飛起,濺出幾滴水,白珠子一般,這叫聲遠沒那個清晨的響,但我條件反射似的,心尖子一抖,恰好,露水橋到了。我站在橋面上四下瞧瞧,什么異樣的物件也沒有。四只石獅兩兩立于橋頭。風雨侵蝕,坑坑洼洼,與我許多地方見的左右看不出差別,橋身完好,木柱頂起一亭形建筑也普普通通,木架結構還堅實敦厚,尚可看見斑斑點點朱漆痕跡。頂頭上也是木架。舊式的“人”字形梁上架些直木,瓦倒縝密無縫。大約久無修飾,灰塵,蜘蛛;給人陳腐,破落的印象。橋中央頂上有一枯枝雜草筑成的鳥巢,足有半間房寬大,大約就是那早晨叫鳥的棲身之所了。我用手捂著嘴抑頭“哦哦”兩聲,見無動靜,揀塊石子丟上去,亦無響動。斷定此刻是一座空巢。

? ? ? ? ━━ 哦嗬,并無絲毫恐怖的痕跡。

? ? ? ? 回校還沒落座,三麻子眨巴兩眼問:“怎么樣?”我有點莫名其妙,反問:“什么怎么樣?”

? ? ? “看露水橋呀。”

? ? ? “很平常。”

? ? ? ? 我搖搖頭,很不以為然。他卻狡黠地裝神裝鬼地笑。老實說,我有些看不起他,倒不因為他農人坯子,教書不在行。這算哪碼事?沒得深刻的東西,也不能如此這般的故弄玄虛。

? ? ? ? “不平常咧”他說,”誰碰上露水橋上三聲鳥叫準要出事的,好多回了,幾乎絲毫沒差。”

? ? ? ? “哦,”我盯住他,大約皺了皺眉毛。腦子立即閃過那妖女和那撼心的顫抖,示意他說下去。

? ? ? ? 三麻子有點不自在,口沒開,先倒惶恐起來。“露水河自出了那件事后幾乎就個平靜,十好幾年了,就起來人都心顫啦,”他說,“以后你會明白的”他嘆口氣,搖搖頭,起身拍拍膝蓋骨想走,卻又象思考了一下,轉身道:“告訴你幾句歌謠吧,‘露水河上露水橋,露水橋頭枉事多;露水夫妻橋上走,當心橋下露水河!”屁股一抹,帶門去了。

? ? ? 我心里糊糊涂涂。三麻子的話自然不能全信,但似乎又不可不信。三麻子其人我是清楚的,本地人,據說父親曾有個不大不小的官位,他就高小畢業初中沒考上也留校任教。三十來歲年紀,光棍一條。因左臉上長三顆顯眼的麻子,背地人稱“三麻子”。他平日沒大沒小,在學校沒一點威信,隨隨便便,是個不知得意不知怕的角色。這回,我倒還有點感謝他的直率或說熱心。可管我露水夫妻水什么呢?女友才大二,絕無“夫妻露水”之腥。這“枉事”暫且還輪不到我吧!便依然每天晨跑,下午散步,只是懷里象揣了只兔子,早晨不敢起得太早,下午回得不敢及遲,更不敢在露水橋上坐下歇息了。一切都還算平靜,露水河波光閃閃,清澈而明潔,大約出于好奇,上課的間隙,我忍不住要望它凡眼,發幾回呆。

? ? ? ? 有天早上,我正低頭吃面,秦老師把一包胡椒放在我面前,說:“不吃胡椒了?”我有點驚訝地抬頭,我原本就不吃胡椒。她則羞紅了臉似的說:“還干嘛不好意思?”挖一湯匙送入我的碗中,我只得勉強地笑笑,謝謝她的熱情。“小劉”秦老師叫我了,輕如游絲,仿佛有萬千說不出道不完的話。“你……真是個叫人服的男人。”我驚愕得只顧張嘴看她,她怯怯似的雙肩略微一抖,低頭離去。弄得我見人就尷尬,仿佛做了件見不得人的事。這幾天有人為我物色對象還說你這學中文的小子不見得勾引女人在行。寫詩的孤獨,作文的憂郁;描畫女人的,你瞧,屠格涅夫結不了婚。秦老師倒是年輕漂亮,三十好幾竟如二十出頭。每每見我,總是這樣臉上隱隱的紅暈。羞澀似的低頭,純情小少女一般。我?在她面前不是小孩一個嘛!

? ? ? ? 秦老師大名秦玉蓮,愛人是三麻子的遠房叔,遠遠的邊疆回來,姓閻,教初三數學,牛高馬大的男人。我才午休爬起床,閻老師怯怯生生地進來,手腳左右放不到地方,嘴皮挪動半天,才擠出話:“小劉,你每天下午出外散步,是嗎?”我說:“是的。”“在露水橋邊打轉身,是吧?”我說“是呀。”他大約覺察象審訊,停了一下,很抱歉的樣子,又問:“你在橋頭聽見三聲鳥鳴,是嗎?”我說:“是的。”他的臉色陡然凄惶,嘴皮又挪了半天,說:“請你以后不去了,行嗎?”

? ? ? ? 我心里便很不舒坦,你大不了數學組長一個,管我語文組來了?我散步又怎么了?“沒事,閻老師,”我故做輕松,擠出一絲笑,說:“我老婆還在東西南北呢。”

? ? ? “不,不,”閻老師更張惶了,又喏喏半天,跨出門口還轉過身,嘴巴又挪一陣,終于沒有話。

? ? ? ? “這個怪人!”我把桌上的學生作業隨手翻翻,“還有三麻子,也是個怪人。”

? ? ? ? 那下午我自然又去散步了,我才不管呢,女友說散步有益身體。她學醫,說男孩子體質不好準沒生育。真大膽,大姑娘說這話。

? ? ? ? 回校還沒黑,學校里轟鬧轟鬧。看見我,個個眼睛都怪。“劉老師,你可回來了。”“閻老師和秦老師吵架了。”三麻子陰著臉迎過來,仿佛因為我不在他們就吵架。“吵得很兇,閻老師動手打了秦老師。”我突然有些煩燥,人家夫妻吵嘴,關你什么神經兮兮的哪碼事?隨口道:“天上下雨地下流,人家夫妻吵架不記仇哩”便悠悠地回房,亮了燈,坐下一動不動,也沒有想。該不是閻老師神精過敏吧?思維才有點活動,就牽向那大二的女友,婚還沒結,就別扭好幾場了,是不是她━━閻老師?你可不能象我這樣胡思亂想,你們是夫妻呢。夫妻拌嘴,不該動手打人吧?秦老師那么文文靜靜的,不會吧?我又象安慰自己似的想:“做男人的,肚量要大些,打老婆的總不是好丈夫。

? ? ? ? 剛才進屋忘了關門,聽見絲絲響動時回頭,閻老師已立于我背后,我心里格登了一下,心里著實不快。看在長輩同事的份上,我堆出笑:”哦,閻老師,可把我嚇了一跳。”

? ? ? ? 閻老師“嗯嗯”兩聲,很帶女人味,與他那高大的身體不相稱。“坐吧坐吧。”我說。指指床邊的白木椅,起身倒茶。閻老師該不會說秦老師與我的不是吧!要說,我可正讓他閉嘴,哪有這種小肚雞腸的男人呢。但是我裝著很平靜的樣子,輕輕快快地打開暖水瓶。

? ? ? ? 閻老師坐下,兩手搭上扶手,挺有點官味,但滿臉陰沉。我說:“閻老師,別難過,夫妻拌嘴是常有的事。”

? ? ? ? “小劉”閻老師說,樣子十分的歉疚,”你知道……我妻子……她……我待她一直很好。”他又挪嘴了,半天,象牙般吐出幾個字。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心里卻不知道翻成什么樣子。真莫名其妙,你打妻子跟我嚕嗦這些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很苦”閻老師說,”你……你今后不去散步了好嗎?”

? ? ? ? 哎嘿!我散步妨了你女人了?我簡直覺得他精神病,你秦老師不就給我不愛吃的胡椒嗎?這么個男人!怪不得夫妻吵架。我眼前又立時閃過那天的窩囊相。“閻老師。”我正色道:”你未免太過份了吧?你打老婆難受,我才來半年,憑什么不讓我去散步,欺生不是?”

? ? ? ? 我端著開水的手一抖,水漫出來,燙手。“咚”地摔倒在地。干脆恨起一腳踢向門外。門被閻老師關嚴了,哼,還關門,問罪不是?我愈發火星子直竄,什么東西,不就比我大十幾歲嗎?想欺負外來人?陡地聲音提高八度:“閻老師,你不會無故欺負人吧?”

? ? ? ? “不,不”閻老師站起身,渾身驚慌得發抖。“我……我和你談談,商量。我妻子,她……”他話沒吐出,憋了半天,兩眼瞥出混混沌沌的淚來,“她深深地愛過一個象你的男人。”

? ? ? ?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對不起,閻老師,我不知道。”我說。閻老師雞啄米似地點頭,伸出兩只大手,感激救星似的握著我的手生疼。

? ? ? ? 閻老師真蠢,與不愛自己的人結婚。秦老師也忒那個了,都結婚好多年了,還戀舊。女人!我突然覺得秦玉蓮可惡,那樣愛那鳥人,干嘛不跟了去?我甚至后悔那天她給我胡椒吃恨不該吐一口唾沫,結婚還戀舊,真不要臉!可是我散步又怎么了?不散步我不也活在學校?

? ? ? ? 以后幾天,我沒出去,但一直把這擱成心事,悶得慌。秦老師幾天沒在公共場合露面,每頓飯閻老師打一籃子提回去。閻老師見我每次感激地點頭笑。大約一個禮拜后的星期六下午,學校包場電影,我見到秦老師。她瘦了,臉色蒼白,遠無從前活脫富有朝氣。閻老師緊靠她近旁,看見我,夫妻倆幾乎同時微笑。但秦老師臉上并無紅暈,卻多一點張惶失措,那一絲笑中更多的是慘淡。時序七月,天熱得不行,我們青年教師都是紅背心,光膀子,秦老師指著我說:“你原來不穿背心的嘛”,我曉得她又在講胡話了,便裝做沒聽見,匆匆地逃開。說來也不是滋味,我是奇瘦,女友說,瘦男人是沒有生育的,秦老師干么對沒生育的男人戀戀不舍呢?這天夜里陡然覺得自己悲哀,女友學醫很懂生學,我算了日子,通信來回一般頂多十天,而這回常常變成半月。我發現我愛女友了。坐在窗前,夜幕已經降臨了。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臭卻損人,我便越發地悲涼。無論男人女人都貪色,而女人不但貪色還貪財最貪心。這些瓊瑤不曉得,所以她的作品蒼白無力,情嬌。我便奇想秦老師戀的那位準是某官的孫子。漂亮英俊不大可能,看看鏡中的自己,象我,能英俊到哪里去呢?女友說,她跳舞跳出水平了,學生會主席,連學院院長也邀她跳過一曲。我心里象喝了發酵的醋,溜酸溜酸。與我一同畢業的同學,多少曾戀得生生死死,一工作,嘿,實惠!有些還利用談戀愛找工作留城呢。女友,你不會找院長的公子留校吧。

? ? ? ? 心里難受,我得出去走走。天已黑定,我竟沒記得給閻老師的承諾,又沿著河岸向露水橋踏去。這回,我意外地無一絲驚慌,橋上也無一聲“呀”的怪叫,也沒想起橋上那塊石頭,自然沒坐下休息了。從橋上過去,又慢悠悠地轉來。初夏夜的河邊風涼爽爽的,我卻悶悶地無法細細領受。女友肯定會飛的。誰叫我心血來潮跑到鄉下她的家鄉來?教書沒錢沒權,父母干嘛也教書啊!

? ? ? ? 回經那片河灘,傳來聲聲啜泣。月朦朧,黑亮的河水映得白白的沙灘,清晰可見二三十米遠處坐著一個人,黑黑的圓球準是頭發。我跳下足有一米高的河坎,一邊問:“誰呀?”哭聲嘎然而止。我三步兩步奔過去。哎,是秦老師。雪白的衣裙象一身縞素,滿臉的淚。我說:“秦老師,聲音竟意外地溫柔。我確實有些可憐她了,竟有這樣愛男人的女人!秦老師跪在沙地上,雙手合掌抱在胸前象在祈禱。 “秦老師”我又輕呼了一聲,她才抬起眼,雙淚汪汪,象是深深地看我,木偶般自言自語:“玉清,玉清,你回來了,你回來吧,啊……啊……玉清!”

? ? ? ? 月光很混帳,躲起來了。天暗下去了。而我似乎更能看清秦老師的臉,一下子就不知所措起來,胡亂地說:“秦老師,別難過;秦老師,別想不開”下午夫妻還好好的,又吵嘴了?吵嘴就跑到河邊哭舊情人?我心里掠過一層厭惡,立在她跟前使勁搓手。天愈來愈暗,遠處的燈光更明了,依稀還可聞見人語的喧嘩。微風從河面滑過,涼爽地浸滿整個河灘。秦老師一個玉清一陣嗚咽,我咬咬牙,躬身扶住她的兩臂,很瘦很瘦。“秦老師”我說,“回去吧,天晚了,閻老師急著找你。”她象觸電般似地癱軟。我不能不就勢托住她的腰。急急地驚呼:“秦老師,你怎么啦?”

? ? ? ? “玉清,玉清!”秦老師一把摟住我的頭頸, 沾滿淚水的臉濕濕地緊貼在我的胸口“玉清,你別走,你……”

? ? ? 我急出一身汗,厲聲道:“秦老師,你醒醒,我是小劉!”

? ? ? ? “是,是,你不是,嘿嘿,你是小劉,小劉你也常來河邊嗎?”她放開我,手抹一把臉,象不認識我,不哭也不動,模樣慘白可怖。我覺有點冷,打了一個寒顫,那天露水橋頭一幕忽閃而過。

? ? ? ? “呀……”露水橋上一聲長鳴,凄厲愴惶,哀怨不絕。

? ? ? ? 我雙手抱著膀子,使勁搓揉,仿佛肉都麻了,起了雞皮疙瘩。秦老師呆立如一座死雕空氣好象很靜,河水悄悄地流。

? ? ? ? 我從此就沒得安寧,一靜下來就是秦老師愴惶死白的臉。大概心胸太嫩,沒捂過姑娘卻靜臥了一位中年婦女的頭,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時竟想象秦老師三十多了還細皮嫩肉,看起來比女友還年輕。還莫名憶起秦老師夢囈似的話:“與閻十多年了,沒同過床,我不愿,他從不強求……”我又替閻老師不平,閻老師苦。與女友相識快三年了吧?就那回秋游拉過她的手,送她上車時扶過她的腰。半月沒來信了吧?我左臉的肉不由得抽了一下,苦。我得找人談談,她們夫妻倆,一個顫顫兢兢叫我不去散步,一個凄凄惶惶求我去河邊。我不能這樣受人拘束地活。按照自己的意愿我選擇秦老師的話又慢悠悠地踱向露水河畔。那天下午, 閻老師上市委學習半月,不在家。我從露水橋轉回來,居然迎面碰見秦老師。“小劉,再走走吧”她說。我這是第一次聽她平平靜靜地說話,雙眼格外地放光,前些時的紅暈又隱隱約約從兩挾漫出來,真個的嬌嫩帶露,滿目含情。我驚異秦老師原是個何等風情的女子!

? ? ? ? 我輕輕地咧嘴微笑,立定,等她與我同到時,就轉身,原路返回。”我猜,你的女友很漂亮。”秦老師說:“寫詩作文的都很怪,女朋友只揀漂亮的要。”我苦苦地笑道:“我沒朋友,我很瘦,沒人要。”本想說沒有生育,不雅。秦老師輕淡地笑,“看得出來,你有朋友,她很高大很豐滿,對么?”我于是驚愕,我那女友確實很豐滿很富有朝氣。據她自己介紹只比我輕零點一五公斤,矮零點一一厘米,實則不止。但我不和她爭,這些東西沒爭頭。女友的確好,樣樣都好,就是叫人怕,怕丟。“唉,我準沒男人味。”吐出這話時,秦老師立住了,離露水橋只三四十米。她陡地變了臉,見我掉頭看她,象不好意思,又象不忍心似地回頭去。我就說:“回吧!”我們就慢慢地往回走,彼此沒說一句話,我竟也沒想起女友。

? ? ? ? 晚上意外的愜意。門口信袋里有女友的信。取來丟在燈下,不想立即看,先猜她又耍什么花招。女孩子們都鬼精,既掉胃口又放虛槍,直把對象往死里逼。才要樂滋滋地細細地想。“咚咚”敲門聲響,是三麻子。

? ? ? “三麻子,我正有事找你呢。”我說。

? ? ? “么事?”他似乎也正要說我同樣的話,找一個凳兒自坐了。掏出包“金芙蓉”,遞給我一支,自個先點了。我本不抽煙,今日打算陪他。

? ? ? ? “你嬸嬸是個不錯的人嘛。”我說,又象問。

? ? ? ? “唔”三麻子說,“我也正想叨叨她。”

? ? ? ? 三麻子猛吸一口煙。“她有神經病,是吧?”

? ? ? ? 我把頭往椅子背靠了靠,想了一會,“不象,情緒型的,易激動。”

? ? ? ? “唔”三麻子說,“其實那晚我就在對岸,我怕她投河,你是一個好人。”

? ? ? ? 我忽有被窺隱私的感覺。雖然那事本與我無干,但我覺得三麻子太過份,早已看見干么不喊呢?我費力平靜心里的怒氣,把桌上女友的來信掂了掂。三麻子大概看出我的不滿,說:“我嬸是個難得女人,叔叔愛她也害了她,老劉”以前他均叫我劉凌,直呼其名,這回連音調都走了樣,可見心誠之至。”你不曉得這里有個多慘多動人的故事。”

? ? ? ? 我沒有話,慢慢地毫不熟練地吸煙。

? ? ? ?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那年我十七歲,秦老師與我同歲,我剛畢業,秦老師已教過兩年小學了。她師范畢業。”三麻子說,”學校調來一位老師叫孫玉清,他原來是秦老師師范的中文教師。”

? ? ? ? “哦,孫玉清。”我不由得點了點頭,跟著念了聲這名字。

? ? ? ? “孫玉清發表不少小說散文,是全省有名的人物,他來我們這山溝說是體驗生活,實則因為女朋友,對岸劉國建的女兒劉娟。”

? ? ? ? 我間或點頭,心里滾燙滾燙。這與我不驚人的相似嗎?我雖無名,但畢竟喜歡涂涂寫寫,小范圍內亦可稱作“才子”,不也因女友而來到這露水河畔?她說,你先去吧,到時我回來,我開診所你寫作教書,過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那里露水河清清澈澈,有靈氣哩!”她格格地說著笑著,既象玩笑又當真,我就稀里糊涂來了。她怎的就不知道這露水河的故事呢??

? ? ? ? “ 劉國建?”干瘦的老頭兒,滿滿頭白發,嘴角一塊大紅疤?

? ? ? ? 三麻子很驚愕,“你認識他?”我彈彈煙灰,是他,在露水河大約百米的土坎上我常見那個獨自呆立的老頭。殘陽西墜的黃昏,他總是癡癡地望著露水橋,象等待著什么,久久不去。

? ? ? ? 我恍惚領略人情的冷暖,骨肉的離叛。在每個荒唐或悲傷的故事背后都要破碎多少無辜的心靈!

? ? ? ? 三麻子的煙完了,燒著指頭才緩過神來。換一支,又抽,“劉娟畢業沒回來,大四跟了位市長的公子,體院學生留城了。但她每年假期都來孫玉清這里過十天半月。劉娟喜歡孫玉清卻不肯跟孫玉清,我們就想不透!”三麻子很是不平, “孫玉清人才肚才都沒說的,象你,個子比你略高一點,還能使槍弄棍,真是全才呢。當時他就有個習慣,喜歡一個人沿露水河慢慢地散步,黑黑的西服,你一去,簡直與他斟了沒換!

? ? ? ? 我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平常稀松的感情故事。現代女性,想聚就聚,想散就散,還不小菜?就下意識抓緊女友的信,不知她又怎么說?秦老師呢?無疑無可救藥的愛上她曾經的師長如今的同事孫玉清了。這孫玉清,一個三角戀的禍首,有何痛惜呢?女人不可解,秦玉蓮還不好解嗎?一個字:賤!

? ? ? ? 三麻子說,有年四月的陰雨黃昏,露水河漲得怕人的兇很。露水橋上,孫玉清說:“娟你殺了我吧。”劉娟用市長公子給的水果刀捅進孫玉清的喉管,尸首在下河的沙丘找到。劉娟呢:被市長公子推向河去,尸體在下河十里外的樹枝丫上找到。他自己,則安安靜靜躲在露水橋那塊大石上,既無刀傷也無藥傷,誰也弄不清他怎么咽的氣。

? ? ? ? 我認為這結局很荒唐,慘而不可信。三麻子也道,是不可信。三人都成為尸體,在市長公子身旁有句血寫的話:“看啦,這就是我深愛的人啊”人們推測的故事就如此,那話確實是市長公子的手跡。

? ? ? ? “就這樣?”我問。

? ? ? ? “就這樣。”三麻子答,“第二天清晨,早霞紅紅地燒滿半邊。露水橋上響起三聲凄厲的鳥鳴,起得早的看見三只奇大的鳥,一黃一白一灰,黃的昂立橋頂,白的壓迫灰的鳥陪罪似的向黃鳥鞠躬,然后黃的鳥箭一飛向紅霞深處。灰的羽毛零亂,在露水河里沖洗了三次,獨自向西飛去。白的鳥立一會,追向黃鳥而去。每只鳥離去時都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劃破晨空。”

? ? ? “哦,劉娟的尸體缺兩只眼珠,象被巨鳥啄食了。”三麻子補充說。

? ? ? ? 我倆都沉默良久。自然我從此知曉秦老師十年后成了閻老師的女人。 閻老師外調乍到不知就里,但他確確實實愛秦老師。秦老師是討人愛,且不說快四十的人皮臉一點不皺。不光不顯老,單那執著的情感讓時下的我輩肅然起敬。“然而,”我說“秦老師這樣對待自己,何苦呢”

? ? ? ? “哎”三麻子又嗯了一聲,兩眼吐出哀憐的光。我曉得他也戀秦老師,無奈身臨其境,沒出跳出原本的事實。

? ? ? ? 一連幾日,我沒去河邊,女友的信我燒了,三麻子走后,我拆開看,說有人請她下館子,拐彎抹角找她談朋友。想來無聊,我就把它燒了。偷偷察看秦老師,還算正常,每到夕陽西下時出校,河灘坐一陣,回校。閻老師一回我與三麻子找他說一說。秦老師戀舊,用情之深叫人驚嘆,閻老師不必壓抑她,勸她們夫妻倆一起去外頭走走,面對現實。

? ? ? 下午,我扒過幾口飯就去敲門。秦老師一開門,臉緋紅緋紅,把我一放進去,她就立在窗前了。這窗正對露水河。我散步的路經宛若一條情牽魂繞的金帶子,河水鑲邊,一同向露水橋滑去。

? ? ? “秦老師,閻老師回家了嗎?”

? ? ? ? “上午回了。”

? ? ? ? 她默視窗外,我看不見她的臉,但覺出她聲音在顫抖。我正待轉身, 秦老師輕輕地喚我“小劉”。我還來不及應聲,她一個旋轉將我攔腰摟住:“我……我等你好苦啊!”

? ? ? ? 我的心一下子全亂了,雙手不由自主地搭上她的肩,想推開她。她渾身顫抖不止,軟軟地癱了去。手卻緊緊摳住我死不肯放,仰眼對我,淚流如注。“你,你,不,玉清。你忘了嗎?那中午,中午,你不要我……”她泣不成聲,額頭抵在我的胸間,我彎腰捧她的臉,我根本不知怎么做,急急地亂喊:“秦老師,秦老師,你別激動,我是小劉,我是小劉嘛!”

? ? ? ? “哦,哦,小劉,不不,你,玉清,你還把詩寫在我床頭,記得嗎?那夜,我好高興,玉清……我好高興……她聲音迷糊,漸漸愈鬧愈細,”我全給你了,玉清,我愿意……只給你,玉清……來吧……給……你。”

? ? ? ? 閻老師急急起來,秦老師已昏了過去,歪在我腳上,扣緊我不能動彈。

? ? ? ? “玉蓮,玉蓮,你怎么這樣固執,這樣固執啊!”閻老師厲吼,蒼涼而且悲壯,叫我猛然想起鳥的叫聲。人為情死,竟有那種死法;心因情迷,竟有這樣迷法。我說:“閻老師,我剛才想找你談談”閻老師男兒淚灑,滴滴落在尚無知覺的秦玉蓮面前。

? ? ? ? 我與三麻子約伙,決計毀那個惡巢。清早趕去時,已不見蹤影,橋面上一堆剛剛燃過的灰燼。

? ? ? ? 當天下午,女友出現在我面前。她從千里外的西北跑回來。入夜,我攜她到露水河畔漫步,談起這個故事,她一頭扎進我的懷里,喃喃地說“不……不,我只愛你一個,只你一個!”?

? ? ? ? ? ? ? 2019.8.8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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