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

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只眼睛來看陳良棟,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帶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盡。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長衫,襯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姚太太不及卸妝,便趕到浴室里逼著問心心:"你覺得怎么樣?"

心心對著鏡子,把頭發挑到前面來,漆黑地罩住了臉,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開口。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著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姚太太發急道:"你說呀!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了,撩起褲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了起來道:"可不是!她有什么可批評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著女兒,樂得不知說什么才好,搭訕著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噥道:"偏趕著這兩天打防疫針!你瞧,還腫著這么一塊!"

心心把頭發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里去。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

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贊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仿佛是說了不少的話!"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三丫頭這么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膽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賽璐璐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著頭,向姚太太笑道:"媽,只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了一半,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沖進浴室。叫道:"你見了鬼罷?胡說八道些什么?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么?"

心心嚇怔住了,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姚先生從汗衫領口里露出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么?"

心心兩手護住了咽喉,沙聲答道:"姓陳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勁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嚨也沙了,說道:"那是程惠蓀。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見他把脖子都氣紫了,怕他動手打人,連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腳踢在門上,門"蹦"地一聲關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亂抖,哭了起來。姚太太連忙拍著哄著,又道:"認錯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沒把話說明白了,罰他請客就是了!本來他也應當回請一次。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們家里幾個和陳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聽得清楚,也覺得這話有理,自己的確莽撞了一點。因又走了回來,推浴室的門推不開,仿佛心心伏在門上嗚嗚咽咽哭著呢。便從另一扇門繞道進去。他那件汗衫已經從頭上扯了下來,可是依舊套在頸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別哭了,該歇歇了。我明天回報他們,就說你愿意再進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電影吃飯,就算回請。他們少爺那方面,我想絕對沒有問題。"

心心哭得越發嘹亮了,索性叫喊起來,道:"把我作弄得還不夠!我——我就是木頭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發朝后梳,前面就是臉,頭發朝前梳,后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著她罵道:"人家不靠臉子吃飯!人家再丑些,不論走到那里,一樣的有面子!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利挑剔人家面長面短!你大姊枉為生得齊整,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個榜樣!"

心心雙手抓住了門上掛衣服的銅鉤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皺。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了那程惠蓀。"

姚先生咬緊了牙關,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蓀哪!以后你再給我添女兒,養一個我淹死一個!還是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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