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在上一篇,我們講了上古天文學的宣夜說宇宙觀。宣夜說認為,天空之所以看上去是藍色的,并不是天本來就是藍色的,而是因為距離無窮遙遠,以至于看上去才是藍色的。不僅從下往上看,是無窮遙遠的。而且從上往下看,宇宙也是無窮遙遠無窮大的。
這跟蓋天說天圓地方,認為地下面沒有天,完全是不一樣的宇宙模型。莊子認為地球并不是天下面半球的一個底面。而是認為,在宇宙中,地球并不是宇宙中心,也不是地的下面就沒有天了。而是從地球往外看,四面八方都是無窮大無窮遙遠的。
天體為什么能懸浮在宇宙中呢?莊子回答的是,宇宙中的海運之水,撐托著天體。這里的海運之水,其實是指宇宙中無窮無盡的虛漠之氣。而宇宙的天體為什么會運行呢,是什么推動它們的呢?莊子認為,是氣的運化,推動了天體的運動。莊子把這種氣的運化,比喻成了風。
既然宇宙是無窮大的,天體是無窮多的。那么撐托這些天體的氣,就需要無窮厚,才足以撐托。既然要推動無窮多的天體運行,那么風也需要無窮厚才足以推動宇宙所有天體的運行。也就是說,所有的天地,都包含在無所不在的氣和氣的運化之中。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這段話說的是,如果宇宙中的氣,沒有無窮多的話,那么天體就會擱淺。就好比說水不夠多,就無法承載大船的航行。如同放個杯子,就會杯底擱淺在河床上,水太淺了,船太大了。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如果宇宙的尺度再小一些,只有一杯水那么少,那么在杯子里面,只能承載草芥這么小的東西,在杯子里面航行。這幾句話從反面說明,宇宙只有無窮大,才能負載宇宙中的天體。而如果宇宙是有限的,那么推論就是,天體會擱淺在宇宙中。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同理,如果宇宙的整體運動的推動力,它的動力源,如果不是全宇宙的無窮的氣在運化,那么天體就沒有足夠的動力維持其在宇宙中的運行。
我們從生活中的例子可以想明白這個道理。船為什么可以浮在水面上,因為水撐托了船。帆船為什么會航行?因為風推動了它。宇宙中的天體運行,也是同樣的道理。是氣承載了天體,是氣的運化,推動了天體。這里的氣,不是指我們理解的空氣。而是一種充斥在宇宙中,無處不在的虛漠之氣。也就是說,我們所理解的真空,其實根本就不是空的。否則,天體就無法被承載,也就無法運行。
現在的天文學宇宙模型,一開始認為宇宙是真空的。后來無法自圓其說,就搬出來一個暗物質做參數來修正模型。所謂的暗物質,就是說雖然看不見它,但是確實存在。這個暗物質假說,和莊子的唯氣論宇宙模型相比,是非常粗糙和幼稚的。
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這一段的意思是,天體的運行,靠氣的運行推動。天體之所以擴散的這么遠,是因為氣的運動,把它們推出去的。從古至今,天體時時刻刻都被氣的運動所推動。天體運行的方向,取決于風的推動方向。天體在前面運行,風在后面推著,培風兩個字,十分生動形象。
并且,天體的運行,它們遨游在天空中,在宇宙中,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的。從古至今,一直都在按照既定的運行軌跡運行。而后乃今圖南,并不是說在太陽視運動中,朱雀七宿,從今天往后才飛向南天球。而是它一直都會這樣運行。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莊子的宇宙觀說出來,很多人不僅不相信,還會譏笑莊子。因為人們只通過肉眼的話,的確難以相信,宇宙是無窮大的,是氣在承載著天體,是氣的運行在推動著天體。于是,莊子開始諷刺這些人。蜩,是指那些跟夏天的蟬一樣聒噪但是眼睛永遠看不到兩米遠的鄙俗之人。學鳩,是指那些只知道讀書,但是對天地自然之道一無所知的人。
蟬和學鳩譏笑莊子說:“我竭盡全力的飛,也不過只能沖到一棵樹上,停在樹上面。有時候飛不到樹上,還會從空中摔下來掉在地上。大鵬憑什么能飛九萬里那么高,飛到南天球去呢?”
對于這些懷疑和譏笑。莊子的回答是,如果到郊外去,帶上三頓飯的資糧就足夠路上來回吃的,等回到家,肚子還是飽飽的。如果要走一百里路,就得連夜舂糧,準備路上吃的糧食。如果要去一千里那么遠的地方,就得預備夠吃三個月的糧食。這兩個蟲子,只能理解如何飛到一棵樹上那么狹小的地方,又怎么可能理解天地的無窮之大,天體運行的無窮之遠呢。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 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 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人對世界的理解和認識,取決于他所能通達的范圍和邊界。同樣是人,莊子可以通達整個宇宙,這是大知。而蜩和學鳩,只能通達一棵樹,這是小知。現在所謂的很多學者專家專業人士和科學家們,在莊子看來,又何嘗不是蜩和學鳩呢。他們只能通達自己一輩子也超不出的認知領域。他們的理解力邊界,最遠就是一棵樹,一本書。或者一片樹林,一堆的書。而他們永遠無法通達整個宇宙。
局限于天地萬物支離破碎的某些局部,而得出的小知,是無法領會和理解,通達宇宙的整體,而所得出的那種大知的。所以蜩和學鳩,才會覺得莊子說的話太嚇人了。
莊子認為,宇宙的結構,在最大的尺度上,是一個整體,天地萬物都是一體的同一物。在局部上,則是一層層同構的宏觀或微觀組成部分。在不同尺度的層級,空間尺度不同。運行周期的時間尺度也不同。大的尺度是大年,小的尺度是小年。一年就是生命運行一周的時間單位。不同的物體運動,對應著不同時間尺度的年。
萬事萬物,都是按照圓周來運動,并往復循環的。包括歷史在內。西方人的那種直線線性運動世界觀,筆直向前掘進的不斷發展的歷史觀,是比蜩和學鳩還要愚蠢淺陋的觀念。
我們狹隘的生命觀認為,只有碳基生物才是生命。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廣義的生命是指,在宇宙中占據空間,在時間上,按照既定的周期運動,這樣的事物都可以稱之為生命。我們一直往更大的尺度去推想,那么最大尺度的生命,就是道,它是永生的。
奚以知其然也?我們怎么才能知道這些道理呢?通過觀察生活中的現象,舉一反三就可以理解宇宙中萬物的運行規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一種朝生暮死的真菌生物,它的生命只有半天,所以它不可能理解月球的朔望變化,因為月球的朔望周期,有一個月那么久。一種小知了,它的生命,只能經歷一個夏天,從來沒有經歷過春秋兩季,它怎么可能了解春秋呢。這種短暫的生命,生命周期尺度都很小,都是小年。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 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在楚國南方,有一種叫做冥靈的大樹,它的生命周期有一千歲那么久。上古時期有一種叫做大椿的樹,它的生命周期,有一千六百歲那么久。這里的歲,就是太陽視運動的一個回歸年,也就是地球公轉一周的時間周期。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而彭祖才活了八百歲,在現今之世,就以長壽著稱,人們以為,彭祖的壽命長度,已經到了事物運行生命周期的極限,對天地萬物這么無知,這不是很可悲的事嗎?
在莊子看來,因為宇宙中事物的尺度不同,從而產生小知和大知。并且,因為尺度的大小不同,事物運行的生命周期尺度,也對應著小年和大年。要想通達整個宇宙,那么就得摒棄小知,而從整體上認識和理解宇宙。要認識到在空間尺度上宇宙是無窮大的,并且是一體的,這樣才能有大知。宇宙不僅在空間尺度上是無窮大的,在時間尺度上,也是無窮大的。只有理解這一點,才能理解大年,才能理解那個永恒不息的最大生命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