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墓獸

? ? ? ? ? ? 蘇皖? 古原燈/作品

(一)

我是一只鎮墓獸,從幾百年前開始,守護著一處清代的大墓,日日夜夜佇立在墓穴前,仰望日月星辰。

剛開始的日子非常平靜。我可以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我喜歡回憶過去,喜歡回憶的時候,我的靈魂看見當時的我,從高空俯瞰下來的那種感覺。

我的身后是李家的祖墳。清朝初期,李家是廣州城里勢力較大的一個家族。李氏老祖宗最初只是一介草民,從漢地遷至嶺南,家里沒有半畝田地,全靠白手起家,到了李光耀這一代,出仕為官,終于把整個家族經營起來。過了幾年,家境越漸優厚,李光耀又置辦了些田產,命匠人擴建李家老宅,一共擴了三重大院,加之兩重廂房,四個天井。當時,這段工事在方圓百里可是傳得沸沸揚揚。

等一切安定,李光耀想起祖輩們不遠萬里遷居廣州,幾代人奮力打拼的光景,內心頗有酸楚,于是打定主意厚葬了家族的老人們,便大張旗鼓修了一座大墓,把祖輩的墳都遷到這邊來。

這些事情我是聽城西頭的張石匠說的。他從小不學好,二三十歲還是碌碌無為,終于四十幾歲時悟出了人一輩子不能混吃等死的道理,開始拜師學藝,一心鉆研石雕,居然也奇跡般地做出點門道來,很快名聲便傳開了。但凡附近哪家有什么喬遷之喜,遷墳修墓的事情,都讓他接活。只可惜張老漢年紀大了,有很多事情已經挽回不了,五十出頭還沒娶個老婆,滿腔心事不知找誰傾吐,便在雕刻的時候講給他的石頭們聽。

張老漢的小屋里悶熱得很,門前屋后,幾乎滿地一尊尊碼著他雕的石獅子,大大小小,形態各異。他的老師傅教導他,匠人一輩子只磨一件作品,定要把它磨出神韻,磨出魂魄來,才算是個匠人。

這些民間的手藝大多是這般細水流長地承傳下去,張老漢見過一塊龍蛇石雕,爺爺雕了一輩子,沒雕完,留給老子,又雕了一輩子,留給兒子。如此一代托付一代,到那龍蛇完工之時,上面已經匯集了六代人的時間和心血。張老漢心知自己耽誤了半輩子,已經算不得多精的匠人,但他還是遵從師訓,只學雕石獅子,這一鑿下去便是十數年。

張老漢的技法嫻熟,雕出的石獅子活靈活現,頗具神韻,他簡陋的茅屋中無甚家什,倒是被大大小小的石獅子占了個滿滿當當。不過這滿屋的“怒目圓睜”里也有個異類,那是一只靈巧的貓,每一根毛發都用精細的雕工刻畫得一清二楚,細膩而柔軟地覆蓋全身。它支棱著耳朵,半抬起右前爪,好像要去抓什么東西,造型頗有些東洋人“招財貓”的風范。

這還是張老漢在當學徒時偷偷雕著玩的。廣州一直是國家門戶,東洋西洋的人往這里貿易經商的不少,張老漢偶爾也到港口轉悠,看看洋人的東西。然而這只貓被師父發現后,張老漢挨了一頓臭罵。十多年過去,他一直舍不得扔這小玩意兒,便讓它突兀于“獅群”中,不時看上一眼,回味少時頑心。

那時,我也快成為獅群中的一員了。張老漢學會了匠人的游刃有余,左手的鑿子徐徐剔過我周身的花紋,右手拎著鐵錘不輕不重地敲打。石雕極其講究力道,輕則無力,重則易碎,因此要求匠人雕刻時聚精會神,忍受著時間流逝中的枯燥乏味。否則一個分神,也許日夜操勞的成果就功虧一簣。我能感覺到,張老漢拿著鑿子注視我時,他滿目的認真仿佛要溢出來,那時,他除了匠人,再不是其他。

一直鑿鑿剔剔,直到歇工時刻,張老漢才站起來,目光時不時落在那只貓上,又對著墻角的蛛網皺眉頭。

一周后,我從一塊一人高的巨石,被他鑿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石獅鎮墓獸。在張老漢渾濁而欣喜的雙眸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鬃毛飛揚跋扈,四爪鎮定地分開扒著地面,周圍飛起幾朵祥云,血口微張,露出鋒利的牙齒,牙尖閃著寒光,眉目冷酷。銅鈴大的眼睛里,一股令人生畏的野性涌起,仿佛蒼茫天地間,冥冥注視在人背后的鬼神。

滿屋的石獅子都被我巨大的體型比了下去,我俯視他們,就像看著一群貓。張老漢圍著我轉了好幾圈,修飾了一些細節,終于滿意地點點頭,去李家大宅叫人來搬了。

過了兩三個時辰,張老漢領著幾個男人過來,將我費力搬上板車,用繩子捆牢,吆吆喝喝一路推至李家大宅門口。我斜眼看了看,發現已經有好幾個人候在那兒了。

在張老漢的小茅屋中,我聽他吹了不少李家的事。現在李家的當家就是李光耀,他應了他父母給他取的名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在朝廷擔任重職,在位時一直秉持李家傳統,省吃儉用,后來告老還鄉,俸祿省下來一大筆,一部分置辦田宅,一部分投入經商。他靠投資海上貿易的親友,把錢翻了好幾番,那幾年下南洋很是吃香,一些土產在外國大受青睞,加之朝廷限制緊,像絲綢瓷器和茶葉這類在海外能翻幾倍的價錢。

李光耀只娶了一個老婆,卻幸運地生了七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因為家境逐漸富裕,孩子從小受教良好,后來兩個女孩被選進宮里,如今有一個是貴人,另一個升為嬪妃。大兒子從了軍,做了戍邊大將軍,二兒子和三兒子科舉入仕,后來分別擔任了兵部尚書和禮部尚書。只有四兒子少有地沒出息,養了一身專橫跋扈奢侈淫亂的混混習氣,時常犯事,弄得街坊鄰居雞飛狗跳,且屢教不改。

李光耀一次大怒之下,不顧夫人哀求,把四兒子攆出了家門,過了兩周去隔壁村辦事的時候,發現他死在一棵石榴樹下,雙腿不知被誰打斷,身體已經開始腐爛。那時正是五月中旬,一樹石榴爆籽,沉甸甸壓滿了枝頭,四兒子仰面朝上,張著嘴,眼睛瞪得老大,眼睜睜望著那一樹的饕餮而無能食之。

五兒子長大后也從了軍,憑關系調到他大哥部下,剩下兩個兒子留在家里照顧父母親,頤養天年。后來六兒子婚娶,生了個女兒,小姑娘的母親早逝,便和父親留在廣州老家,在爺爺奶奶膝下長大。那小孫女從小知書達禮,溫順乖巧,稱得上是“大家閨秀”。

時間飛逝,子孫成人,爺娘老去,如今偌大一個宅子,只有五個人,倒也空曠清凈。李家在廣州城外幾個村子里還有些遠親,不過始終比不上本家,一個個都是粗人,平時也少有來往。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攜些土雞土鴨上門拜訪,說的也不過是些人情世故話罷了。

此時站在門口的這幾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李光耀。他被兩個小兒子一左一右扶著,緩緩帶到我身邊。張老漢在一邊指著我道:“李當家,你看這鎮墓獸怎么樣,滿意可否?”

李光耀已經六十幾歲了,因為早年打過仗,積下痼疾,到了晚年精神頭兒也沒有那么好,此時吃力地抬起耷拉的眼皮,朝我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濁黃的眼珠剎那間變得清亮,仿佛三魂七魄都回體了一般。他顫顫巍巍地把手放在我的脊背上輕輕撫摸著,顫抖著聲音,輕聲道:“絕妙啊!真是好極了……我李光耀活了快七十年,還沒有見過如此……的鎮墓獸。我簡直不知道怎么來形容它。”

說著,他往后退了幾步,示意兩個兒子別再扶著妨礙他,把他們的手拍開,拄著拐杖慢慢繞著綁我的板車繞圈,“這鎮墓獸,放在我們家族的祖墳前,定能嚇跑天下所有盜墓賊,驅逐一切惡鬼,保佑我們的家族永遠平安,不受塵世所侵擾,在亂世中得以生存下去。”

李光耀慷慨地給了張老漢四百兩銀子,幫傭的那幾個壯漢也得了些碎銀,就同李光耀的兩個兒子一起,拖拖拽拽把我送到墓地去。

李家大宅后是一片荒地,浮土上鋪了一層碎砂石,上面雜草叢生,連棵野樹都不長。據一個老風水先生說這里的風水極好,這才將墳遷到這里來。要不是這位風水先生極其有名聲,李光耀打死也不會相信這么荒涼的地方風水好。

眼前就是那座李家祖輩的合葬墓,墓前一左一右正正地放著兩個花崗石低底座,左邊已經擺上了另一只鎮墓獸,也是石獅子,右邊還空著,幾個成年人“嘿咻嘿咻”地合力把我抬了上去,擺好角度。

“有了鎮墓獸,這個墓算是大功告成啰!”李光耀隨后也被仆人攙扶著過來,他興奮地圍著我轉圈,不時撫摸一把我背上的鬃毛。

我用余光瞥向另一只石獅子,它做工也十分精致,身上密密麻麻雕了許多祥云圖案,左前爪還踏了一個燃燒的火球,眼神狠厲兇悍。

兩個小兒子上下打量兩只石獅子,末了紛紛指向我:“還是這只耐看。”

我有些想笑,也頗為受用,旁邊那個石頭家伙有些郁悶地看著我,這樣的眼神在它兇悍的臉上十分好笑。

把一切都安頓好之后,所有人就回去了。這片荒地只剩下我們兩只石獅子,還有土層之下那座大墓。

風雨陰晴,一連幾天,無人問津。

這里是城郊,鮮有人煙,周圍靜得令人發毛,偶爾有跑到這附近來捉蝴蝶的小孩兒,知道這里有個墓,心生好奇,卻被大人們忽悠得一晃一晃的,好像這個墓有什么了不得的鬼,只敢躲在房子后面或站得遠遠的向這里探頭探腦地望,沒有人敢近到我們跟前。

我覺得我們倆很像傳說中的鬼差黑白無常,一個面目猙獰,一個陰森詭異;它若睚眥惡鬼,我如笑面閻羅。就連麻雀也為我們的眼神所畏懼,整塊墓地往外方圓十米,沒有一只麻雀敢停在地上歇腳。但這其實非常可笑,因為我們威風凜凜地注視前方,前方卻什么東西也沒有。

“一直都是這樣,我們就是用來嚇人的,”我的搭檔又開始說話,老好人式的語氣和它的外形反差極大,“你慢慢就習慣了。”

我不是一塊愛說話的石頭,絕大多數時間用眼神表達想法。我的搭檔卻不一樣,它在石頭中少有地話多,沒人的時候,它能在那里“呱唧呱唧”一整天,而我則默默聽著。

還記得我剛來那天,李家的人一走,它便對我說了第一句話:“論長相是你好看,但我也長得不賴不是?從今往后,你負責唱白臉,我負責唱紅臉,我們就是搭檔了。”

我不語,算是默認。

于是天地緩緩,塵世僻靜一隅處,兩只鎮墓獸默然佇立,倒也威武,倒也親切。

(二)

然而過了半個多月,李家就出了變故。

一天清晨,我倆看見一群人披麻戴孝,吹吹打打,擁簇著一個棺材送進墓室里,李光耀的那兩個兒子穿著白衣,跪倒在墓前痛哭,身后默默跟著那個李光耀的孫女。

蠟燭燃起,鮮紅的燭淚滴落沙土上,凝成一攤。香煙裊裊,紙錢如飛雪漫天撒下,在火光里化作灰煙。我是第一次見到送殯的場景,望著空中一邊燃燒一邊落在我身上的紙錢,竟覺得生死之隔如此夢幻。

這邊嗩吶鑼鼓響翻天,眾人一齊招魂哭靈,我細細聽他們望半空大喊,猛地聽出“李公李光耀”的名字,不覺心中一怔。

原來這李光耀自從那天回去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太過興奮,居然一病不起,病情越來越重,很快就奄奄一息。這段時間,李家人請了好幾個大夫郎中過來看,每一個都搖頭說沒得救了,說這個年頭活到古稀的還真不多見,讓他們節哀。果不其然,李光耀在三天前的晚上作古了。

按民間傳統,靈柩停放在靈堂三天,李光耀的幾個兒子都匆匆趕回來了,路途遙遠,沒來得及拜過靈柩,只能在祖墳頭痛哭一場。

我見著他們哭,多少有點難受。雖然我跟這李光耀無牽無掛無怨無恨的,但好歹他生前夸過我,把他的家族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也算是沒有埋沒了我,我對他也有些許的好感,但人就這么走了,我還真有點適應不過來。

幾兄弟哭完之后就回去了,過了半個時辰,走來一位款款女子,身著喪服,素顏清秀,眉宇間隱隱透露出悲傷之情,抱著一束純白的野菊花。

我認得這人,她是李光耀六兒子的獨女,年芳十九,干凈得仿佛池子里的睡蓮,現在這事情一定給她帶來不少打擊。

她輕輕把花放在墳前,又跪下磕了幾個頭,離去了。

“生死有命,人的一輩子是不能和我們比的,”搭檔見我傷心,就安慰道,“但是一個家族的時間足夠我們去守護了。”

然而事實卻不如它想的那樣。

過了幾年,西北邊疆告急,軍隊里傳來噩耗,大兒子戰死,不久后,五兒子因重傷無法繼續戍邊,帶著一點撫恤金回鄉,人回來時,只剩一條胳膊和一條腿了。

一年后,兵部、禮部兩位尚書受罪臣牽連被降職。那時正興“文字獄”,朝中有他們的仇人偷偷翻找二人的筆著,找到了不少針砭時弊的文字,于是暗中覲見皇上,告發李氏兄弟勾結罪臣謀反,且不臣之心已久,妄論國事,此行當誅。皇上當即龍顏大怒,第二天下令對李氏兄弟滿門抄斬,念在李光耀曾為國效力,功不可沒,廣州老家得以幸免。而李家兩個女兒被打入冷宮,賜毒酒白綾自裁。可憐兩位娘娘富貴一時,死前竟不能回鄉,到老父親墳前磕個頭。

又是個太陽血紅的正午,李家兄弟被囚車拉到菜市口,身后跟著自己的一眾妻兒,整個刑場哭聲震天。圍觀人卻摩拳擦掌,待到劊子手手起刀落的那一下,鮮血“嗤”地噴濺而出,有什么東西“咕嚕嚕”滾落在地,一陣叫好如雷鳴般響起。在他們心中,在這菜市口天天染血的時代,殺人和唱戲一樣的好看。

幾口棺材裝在馬車里,慢悠悠地渡過山河,一路從京城回到廣州,慢悠悠地埋進我們腳下,和父母祖先團聚了。李家僅剩的幾個人立在墳頭,哭紅了眼圈,我和搭檔依舊昂首挺胸,凜然遙望遠方,心卻是涼的。

接下來的幾十年,時光依舊繾綣,老天爺卻不再眷顧這多災多難的家族。李光耀剩下的那幾個兒子死的死散的散,那唯一的孫女嫁了戶不好的人家,天天被丈夫毒打,受盡婆婆冷言冷語,第一個兒子剛生下來就夭折,沒多久,她也含恨歸西。

雖然人散盡,但李家的田產還在,不少遠親還覬覦那座老宅。孫女死前一把火燒了地契,吩咐人把她葬入李家墓后,以青磚毒砂封死墓門,再不可進入。

后來還有親戚妄圖搬進李家大宅,卻夜夜鬧鬼,總看見那孫女披頭散發站在床頭,呵斥他們的不義之舉,弄得他們不敢安生。最后幾路親戚干脆分了李家所有家當,將里里外外值錢的東西卷走一空。

于是李家大宅只剩下了一個青瓦白墻的外殼和滿地瓦礫,加之鬧鬼的事,徹徹底底成了一座陰宅,無人敢動。

一個家族的興起繁榮可能要幾十年幾百年,而墮落衰敗只是一夜間的事。

這下我倆守護的只有李家祖墳了,從此再無李家人,他們全都化為棺中泥土,靜靜躺在我們守護著的,身后的這片土地下。

再后來,歷史似乎出現了很大的斷層。在這個位于廣州城郊的李家宅后,我倆守護著李家墓,隱約感覺到外面似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僅僅是感覺,我和搭檔合計后認為,這種事情不論再怎么鬧,跟這個空宅子也沒有一點干系。就算真的要鬧,也是在廣州城內,礙不著這里什么事。可我又隱約覺得,外面事情不小,這里也太平不久了。

廣州城里的人開始緩慢地減少,我看見有不少人拖家攜口地離開。不知為什么,一百多年前的廣州城,人們過著各自安康幸福的生活,自給自足,可是現在城里的人卻惶惶不可終日。當夕陽的余暉籠罩整個城鎮時,又多了幾戶屋頂上不再飄起裊裊炊煙;正午陽光灑在每家每戶窗前,又多了幾間安安靜靜空空蕩蕩的屋子……甚至貓狗也不叫了,公雞半夜神經質地拼命打鳴,池塘里的鴨子日夜發出沙啞的叫聲……我越來越堅信我的感覺——真的有什么要發生,一切注定不平常了。

不知過了多久,某個清晨,裹著一層朦朧的晨霧,一大群騎兵闖進了廣州城,馬蹄聲聲,奔跑在格外空曠的路上,平添幾分寒意。

騎兵排成縱隊,在兩邊敲鑼打鼓,隊伍最前面站著一個人,拍著手扯著嗓子大喊:“征兵!征糧!征兵!征糧!自愿從軍的人站出來!家里有糧的拿出來!征兵!征糧!征兵!征糧!”

城里的每一戶人家都把門關死,大氣都不敢出,整個廣州城空蕩蕩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一片死寂。

馬上,一個滿臉橫肉的人轉身吼道:“給我搜!六十歲以下,三丁留一丁,儲糧充餉,人力充軍!”

那些士兵紛紛丟了鑼鼓,挨家挨戶破門而入。市民根本不敢反抗,也反抗不了,過不多久就已經抓了幾百個男人出來,下到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上到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反正只要腿腳還能動的,都給帶至馬前。

還有一些士兵手上提著大袋的糙米,一個中年婦女撲到一人腳邊哭道:“各位官爺可憐可憐我們吧,這是我們家最后一點糧食了,沒了它,我們全家都要死啊!”

這話立刻得到了贊同,又有好幾個婦女附和道:“對啊,可憐可憐我們吧!還我們丈夫啊,那是我們家里的頂梁柱呀!”說著就跪在地上磕頭。

那士兵就不耐煩了,一腳踢開那個婦女,她慘叫著,滾到一邊去了。

這一招十分有效,婦女們一下子被嚇住,全做鳥獸散,躲到一邊去,啜泣著看著他們。

其中一個年輕小兵冷笑著斜眼瞟了她們一眼,眼里充滿輕蔑,扯著嗓子道:“你們這些娘們兒懂個屁,這叫為國捐軀,為國獻糧,為國家做貢獻,我笑都還來不及呢,你們哭個球!”

那個領頭兵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做聲,一揚手臂:“我們走!”

婦女們自知爭不過也打不過他們,只好作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天空被晚霞的余暉染得血紅,好像要從天上滴下血來。血色濃艷,空中滑過幾只禿鷲,烏鴉停在樹梢“呱呱”地叫,一個小女孩哭著拾起一塊石頭朝它擲去。

我們在城外目睹了這一切,然而卻不能有所作為。我第一次明白,我這寒冷的目光其實是空虛的。

我守護的不僅僅是這個墓,我的心里早已有這座城,現在卻只能看著它受苦受難。

搭檔默默地用眼神安慰我,它隔了很久才說:“人都是這樣,他們生活在變化中。只有我們石頭是很難改變的。”

我望著它,突然覺得全天下的鎮墓獸都是成雙成對的,這真是所有不幸中唯一的幸運了。


(三)

在19世紀中旬,歷史留下這樣一段描述——林則徐虎門銷煙后,英國以此為由發起了鴉片戰爭,炮火直逼廣州。

時間回溯至那一刻,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景象,壯觀而又恐怖。

當第一門炮火落在一口井邊時,女人們拼命慘叫起來,抱起哭叫的孩子四散奔逃,然而她們還沒有逃出這個城鎮,第二顆、第三顆炮又緊接著落下來了。

很快,整個城市火光沖天,到處彌漫著濃重刺鼻的硫磺和鐵味,女人失措的喊叫和孩子驚慌的哭叫混雜在一起不絕于耳,我聽著心像撕裂一般痛楚。

幾顆炮彈落在李家老宅上,一聲劇烈爆響后,碎磚碎瓦四處飛濺,有不少打到我們身上。

搭檔擔憂地看著我,它的眼神瞟了瞟不遠處屋頂已經被炸穿的李家老宅,又瞟了回來,對我說:“不用擔心,它們……應該不會到這里來。”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搭檔繼續四處張望,炮彈在不遠處呼嘯而過,激起震耳欲聾的聲響和一片哭喊聲。

“這里應該是安全的,”它再次說道,“這里是荒郊野外,他們不會把瞄準器對著這里。”

我瞅了瞅它,意識到它的語氣有些發抖。

“其實我覺得,有雙腿也是挺好的,”它繼續說下去,“這樣我們就可以挪遠一點,挪到樹林里去……”

我瞥了瞥遠處的小樹林,已經有炮彈落在那兒了,大片大片的樹木被燒得焦黑。隔著熱浪,我隱隱看到一些人抄著家伙往城中跑去,遠處傳來兩軍對壘的殺喊與槍炮聲。

反抗雖然微小,卻沒有缺席。

漫天炮火中,我仔細回味了一遍自己的“人生”,發現一切都乏善可陳。我是時間的見證者,看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發生,卻無法干預,那些事情離我太遙遠,和我也無甚關系。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現在我的性命就像懸在刀尖上一樣,可能隨時斃命。我突然想起來,這幾百年間,我從來沒有對搭檔說過一句話,一直是它在喋喋不休,講人生道理,抑或想方設法安慰我。

我看向搭檔,準備好生和它說一會兒話,即使下一秒就粉身碎骨,我也沒什么遺憾。

搭檔還在那兒說些不著邊際的東西,我突然打斷它,道:

“一直以來,謝謝了。”

周圍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連炮火聲都變得模糊不清,搭檔驚訝甚至驚悚地看著我,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見它喃喃自語:“什么嘛,還是會說話的不是……”

搭檔的眼睛里發生了微小的變化,它似乎放松下來,眼神不再發抖,像是在回憶著,為它幾百年的“呱唧呱唧”終于有了回報而感到欣慰。

我還想說點什么,突然一聲劇烈長鳴破空而來,一枚炮彈極速墜下,在搭檔身邊炸開。剎那間,火光沖天,之后“轟隆”一聲悶響——

等等!!!!

我一瞬間呆在原地……

炮火就這么時停時續地攻打了兩天,守城官兵不敵,廣州失守。

連夜的大雨澆滅了廣州城內的大火,城內還有部分人負隅頑抗,城郊則是一片死寂。

許多村民喪生于炮火,剩下少數的三四個茍延殘喘,躺在泥地上張開嘴喝雨水,又拔了一點草根起來,嚼了嚼勉強咽進肚子里,又閉上眼睛呻吟。

沒有了糧食,這幾個人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根本。草根完全不能填飽腹中的饑餓感,積在土坑里的雨水早已蒸發光。她們連樹皮都啃過了,還是餓得發慌,于是討論起來。

? “誒,你說……我們,怎么辦啊?”其中一個姓林的斷斷續續地問另外幾個同伴,劇烈喘著氣,靠在斷裂的土墻上。

另一個頂著雞窩頭的就回答:“依我看,我們不如到那個李家墓里去,他們家那么有錢,陪葬品肯定也很多,我們隨便拿那么幾樣出來,到外地賣掉,就可以有好多錢了。”

這時從墻后面爬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一臉灰地接道:“那怎么可以,我聽說當時李家的人可接濟我們的老祖宗了,逢年過節就送一筆錢,他們這才熬過當時的苦日子。我們現在怎么可以去打人家的主意呢?”

“那你說嘛!你說嘛!怎么辦嘛!我們都要死了,窮講究干嘛嘞!”一個年輕的女人就哭喪著臉叫起來,揪了一把草根塞進嘴里。

“對嘛,活人都要死了,還跟死人窮講究。我們就拿些金銀器皿去跟官兵換糧食,不動其它東西。等這難關過去,到時候再攢些錢財送回來嘛!咱們就誰也不欠誰的了嘛!”一個年紀大點兒的老頭子口齒不清道。

“那好,阿四你傷得重就在這里等著,我們拿一點東西就回來。”阿四痛苦地閉上眼睛沒有搭話,那個女人就吃力地站了起來,拄著一根用樹枝做成的歪歪扭扭的拐杖,招呼大家走向李家墓。

雨聲淅淅瀝瀝,天色昏黃,荒野之上,一座三重大院的老宅搖搖欲墜,不遠處,一只鎮墓獸如幢幢鬼影,孤自傲立,眼神寒冷而可怖。

在它身邊,只剩下一攤凌亂的碎石,依稀能夠看到上面精細的花紋。

幾個村民一瘸一拐走到李家墓碑前,那個女人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道:“李家先輩們,老天有眼,我阿汝發誓,只取兩樣東西便走,將來有償必還!若是沒做到,我寧遭天譴!”說完,又磕了一個頭,幾個人便開始挖開封土。

李家墓當時早已用雙層青磚封死,內夾毒砂,然而因受到炮火的猛烈侵襲,毒砂受高溫變質,如今又被這雨水一淋,板結成一塊,再起不了作用。幾個人合力砸碎青磚,破壞墓門,進到墓室中去。

主墓室里放的都是棺材,一排排過來,足有幾十口,那些人不敢進去,就在門口磕了幾下頭,往右邊放置陪葬品的耳室而去。

耳室里邊堆了不少瓶罐,青花瓷的,彩釉的,啞光的,還有一只不知什么年代的鼎,一套唐三彩,有些里面還裝著些金銀。

幾個人眼睛立刻就放光了,一人抱了一個罐子出了墓穴,早就把之前的誓言拋在腦后,連墓穴也沒有封,任由雨水滲進去。這座暴露在外的墳墓勢必無法保存完好了。

經過鎮墓獸時,村民并沒有發現,那一人高的石獅子眼中冒著血光。

我佇立在雨中,冷冷地看著那些人的背影,渾身冰涼。我守護了那么久的李家墓,被她們一手毀了!我殺心大起,想把她們一氣殺掉,可是我動不了,只能看著她們歡天喜地地抱著罐子出了村。

后來不知道什么巧合,那幾個人再也沒回來。附近許多村子成了空村,一個人也沒有,只剩下我,還有身后這個被毀壞的墓。

又過了一百多年,期間戰火從不停息,時有一些炮落在廣州城里,著了幾次火,所幸都不大。后來,整個社會上的風波都平息下來了,原本被戰爭的硝煙染灰的天空又變回了藍色。

李家老宅一直是那副要塌不塌的樣子,搭檔的碎片也一直靜靜散在我腳邊,逐漸覆上青苔,開出野花,它便永恒地沉睡于這片青綠色的小小墓園中。

一切都會慢慢變好,只是,如今再沒誰說話了,世界安靜得可怕。

(四)

我早已習慣空無一人平靜的生活,眼前的廣州城卻早已不是當時那個城鎮了,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車馬喧囂,滿是大城市的味道。所幸是這李家大宅建造的地方十分偏僻,這片地愣是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我大概也老了,日子過得清閑,從沒想到有這樣一天。

一隊人來到這片空地上,清一色穿著藍色的長褲,還有灰色的上衣,露著手臂,衣服上印著一些字。

這些字不是我認得的那些,筆畫似乎更簡單一點。上面依稀寫的是——旅什么,項目開——什么,隊。我連蒙帶猜,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猜上面寫的是“旅游項目開發隊”。

可是,他們來做什么呢?總不可能是來度假的。難不成他們要把這里開發成一個旅游景區?

很快我的猜測就得到了證實。他們在這片空地上建了一個“廣州民俗風情體驗區”,改造、修補了李家大宅,又在附近建了一整條復古的街道,之后又到處修修整整,清掃路面,鋪上青石紅板,外圍圍上灰石墻,路上掛上紅燈籠,整個村莊煥然一新。

過了幾年,游客陸陸續續開始涌進這個小小的村莊。

村莊街道兩邊的房子變成了店鋪,里面賣各種小玩意兒,皮筋跳繩錢包;各種小吃,烤玉米烤地瓜香腸,賣臭豆腐的尤其多,整個村莊散發著一股怪味兒。

沒有人注意到李家宅外的這一小塊地,也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是幾百年來歷史變革的唯一見證者,我希望有人可以發現我,這樣也沒有辜負這一整個村莊,沒有辜負它的歷史。

可是他們沒有發現,時代聽不見老房子的聲音,生活繼續向前走,淘汰掉了這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它被無情地抹殺了,消失了。

現在這一整個動蕩時代的見證者就在這里,他們沒有發現,他們只是關心錢,關心今年的客流量可以帶來多少收入,而不在乎那些凝結于時間里的珍貴文化。在他們眼中,這一個老村不過是一個可以發展利用的空間而已。

我希望有人可以發現我,把我送到博物館好好的儲存起來,被人們認知并接受,而不是這些賣臭豆腐的。

我知道我的時日也不多了。我曾經守護著這個李家大宅,現在它從身體到靈魂都被另一座“體驗館”代替,我存在的意義徹底不復存在。

過了一段時間,廣州的房地產商過來,要在“廣州民俗風情體驗區”的后面建別墅,以增加旅游資源,促進旅游業的發展。

他們把雜草犁得干干凈凈,從那頭一直清到這頭。當他們發現我的時候,眼神里說不出的驚訝,互相討論著:“這里怎么平白無故出現這么大一塊石頭?”“不知道哇,這么擋路,直接弄掉算了。”

一只大錘從天而降。

荒地上,一只鎮墓獸瞪大著雙眼倒在地上,裂成數塊,和另一攤早已風化的石頭混在一起,尚未碎裂的眼睛里似乎充滿了無限悲哀。

數年過去,一幢幢高大的別墅拔地而起,沒有人記得這里曾經有過一座古宅,曾經生活過一群幸運又不幸的人,兩只鎮墓獸曾經守護著他們。

風雨數百載,有誰靜默立于荒原,與黃土孤冢作伴,石頭雕刻的威儀的雙眼浸出眼淚,滴落在土地上,流向它心之所向的城鎮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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