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知道,我繞不去的”蘇楓喃喃的說,慢慢的續起一杯茶。閉上眼,浮起一幅幅畫面,伴隨著難熬的日子,那畫面漸漸變了顏色。總有些東西是你怎么努力也無法忘記的,因為那些事,那些人早已隨逝去的歲月刻進你的骨子里。或許是在寂靜的夜里,或許是在睡夢中,或許是你不經意的一瞥看到的情景,總能牽引你的思緒如潮水般涌出,而心情剎那間定了格調如覆水般難以收拾。
高考也就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那黑色的七月決定了多少人的命運啊!多少徹夜難眠的日子,多少次心情澎湃的時刻,伴隨著最后的交卷鈴聲都暫時畫上了句號,猶如過山車停下來,車上的人告別了那奮力嚎叫的瞬間,意猶未盡的走下車,慢慢歸于平靜。
他們收拾好宿舍里的一切,只剩能睡的床鋪,相約晚上在學校旁邊的夜市中聚餐。深夜回歸時,昏暗的路燈照著坑坑洼洼的路面,蘇楓和董立明已是喝醉,張正華扶著他們去宿舍。三個人軟塌塌的躺倒床上就睡了。
高敏的父親是學校的老師,就住在學校的家屬院,小羽今天住在高敏家。
“小羽,我覺得我考不上。”
“討厭!別再說考試了。”夏小羽佯裝發怒生氣的樣子:“我覺得張正華很喜歡你噯!”
“有嗎,呵呵,”高敏有點臉紅:”我沒覺得。“
”你沒覺得?好假!你的心事我不愿猜便罷,倘若我留意,豈能躲過我的眼睛。不過,張正華這個人也不錯,感覺做事挺有魄力的。你們兩個挺好,”夏小羽自顧的說著:“你呢,性格比較溫柔,稍有點內向,張正華大大咧咧,有點豪氣。嗯,挺般配。”
高敏躺在床上默不作聲,內心卻不自然的對比了一下蘇楓和張正華。她覺得蘇楓的性格是屬于那種穩重的類型,不低調也不張揚;張正華確實是大大咧咧。
墻角傳來啾啾的蟲鳴聲,和伴著少女的心事起起伏伏。
“不過,天下事皆若此,倘若你不動心,便無煩擾之事。”夏小羽收回剛才滿臉嬉笑的神態,仰臉呆看著天花板上旋轉的吊扇,像是和高敏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高敏聽到此,慢悠悠的說:“你說話像極了洞察一切的哲人。無奈,你卻忘記了一句老話——當局者迷。你自己迷嗎?”
夏小羽沒有說話,她不用花心思去掩飾自己,她的所愛及所憂本就沒有分開過。她知道,蘇楓是個很平常的男孩子,缺少轟轟烈烈的激情,也不具備能屈能伸的氣概,他浪漫但不足夠,憂郁卻不深沉。但,她卻是喜歡他,喜歡他有時的隨心所欲,喜歡他有時的患得患失,說不清為什么,也許本來有些事就該是無法猜透參悟的吧。
蘇楓他們睡醒的時候,天已經很亮了。昨天的酒氣還彌漫在宿舍中,管理宿舍的阿姨已經開始統計這些畢業了的要離開宿舍的時間了。蘇楓知道,宿舍從明天下午就開始關閉了,他們也將離開這生活了三年的狹小房間,并再不踏入這里,劃開了一段生活的界線。收拾好的大包小包,呆呆的被丟置在地上。
張正華從上鋪跳下來,招呼一聲:沖澡去了。便拿著臉盆和毛巾往側邊的洗手間走去,董立明和蘇楓隨后也跟了上去。
張正華接了一盆水,端起來,猛的從頭上往下澆去,嘩的一聲,全身濕透。胡亂的往身上涂滿香皂,口里哇哇的唱著那黑豹樂隊的歌。三個人互相澆灌潑灑著,跟著合唱起那撕心裂肺的歌曲,三人在透過的陽光中盡情揮灑著屬于他們的一段短暫的歡樂時光。
五個朋友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里聚齊,商量著怎么度過這要離開熟悉校園的最后一天。
吃過早餐,五個人各騎著一輛自行車向縣城南邊的公園去玩,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路向南,過了一個河堤,便到了縣南公園。說是公園,其實里面并沒什么特別觀看的景物,一個湖,兩座拱形橋,再加上一些垂柳和白楊便形成了公園里最具浪漫氣息的風景了。
公園西門旁堆著一個早已退役的戰斗機,不是特別高,飛機本身的顏色已經幾乎看不清了,整個灰色的機身上只有帶有“八一”五星的標示,看的出是后來描上去的。有人帶孩子在那里爬上爬下,也有人在和飛機合影。
或許因為剛過早晨的天還不太熱,幾個老人在一邊興致勃勃的打著門球。五個人騎車兜了一圈,了無興致。
董立明提議再往南走,到火車站去溜溜,四個人漫不經心的答應了,在西門口買了些冰棍,一路向火車站騎去。
路邊的化工廠轟隆隆的響著,高聳入云的煙囪冒著黑煙,化工廠的墻壁上寫著大大的標語,一些愛廠愛家,四個現代化之類。挨著墻是剛種上不久的小樹,再往外是長滿雜草的溝渠,溝渠里是臟兮兮的黑水,散發著難聞的味道。五人快速騎車經過。沒有誰咒罵臭氣熏天的臟水,也沒人指責散發到天空的黑煙,在渴望發展的家鄉,人人都習以為常。
縣城的火車站很小,因為在這里停靠的車也很少,但是卻打扮的很漂亮。方正的白色大樓上三個鎏金大字:火車站。入口的兩邊種著幾棵松柏,下面是漂亮的花兒,下面的廣場很大,因為下車的旅客比較少,顯得很空曠,但還是有幾輛載客三輪車停在旁邊等生意。火車候車大廳的東西兩邊是臺階路,從下面的水泥路直接通上火車道,他們將自行車放在臺階路旁,相互間用鎖鏈鎖好,蹦蹦跳跳的從臺階向車道走去。
鐵軌鋪在大大小小的石子上,軌道邊的信號燈不時的閃亮著,鐵軌長長地蔓延著,伸向遠方,向東不知道從哪里來,向西看不到往哪里去。
多年后,蘇楓還能想起沿著鐵軌走著的那種心情,鐵路之于他來講,當時感受到的是一種神秘。一個從小未出過遠門的孩子,想象著外面的遼闊天地,仿佛一踏上沿著鐵路的火車,對于未知的目的地,朦朧還是期待,已經似乎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迎接或告別了一種命運,對于每個人來說總是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活。他也仍記得第一次坐火車,那是一個深夜,就在這個小縣城的車站,那種興奮混著期待和不安,帶著他離開了身邊的親人和朋友。火車的汽笛響徹寂靜的夜空,他對著黑夜偷偷的揮手,作別了自認曾束縛自己的地方,作別了那些徘徊不安的日子,即使他不能大聲呼喊出來,也從內心釋放了曾經的自己,感到一身輕松。
五個人趴在鐵軌上,希望能聽到火車行走的咔嚓聲,卻是什么都沒有聽到。他們穿過軌道,走向另一邊。鐵軌的另一邊是一個池塘,周圍長滿了雜草,里面的水非常清澈,草上不時的飛著蜻蜓,也不時的傳來青蛙的叫聲。五個人坐在鐵軌旁的石子上,面對著一池清水,誰也沒有說話,偶爾拿小石子投進水里,平靜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說些什么吧?”夏小羽看著大家,撲哧一聲笑了,忙補充一句:“不準談高考啊!”
“有什么好笑的?”董立明問道。
夏小羽說:“五個人都不說話,不覺得好笑嗎?”
“畢業了,覺得有點解放了,卻不知道將來會怎樣?”高敏低著頭,輕輕的說。
“高中的日子過去了,我們都記下了什么?”蘇楓按小羽的意思岔開了話題。
“蘇楓,你還記得上次你和轉到我們班的那小子差點打一架吧?”張正華笑著說:“為什么啊?”
蘇楓笑了笑:“不記得了。”
“我記得高一時誰寫的作文’進入我們的學校,首先看到的是綜合辦公樓,像極了一個大大的兔子‘,到底是誰寫的啊?你們還記得嗎?”高敏問道。
“怎么會不記得,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念的,還停下來問我們‘一只兔子?我們高大硬朗的辦公樓像一只兔子嗎?’,哈哈哈。”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遠處傳來火車汽笛的聲音,慢慢的近了,但并沒在火車站停留,拉著汽笛哐哐的飛馳而過。五個人站在旁邊看火車從身邊走過,那車里的人,你們從什么地方來,要去哪里啊?
大家從火車的身影中回過神,夏小羽還盯著慢慢消逝的火車。過了一會兒,她喃喃的說:“真搞不懂,海子為什么要臥軌呢?”
五個人中午吃過飯,在學校操場的樹蔭下打了一會撲克。校園里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熱鬧情景,大部分的同學都回家了,球場安靜的呆在那里,在中午的陽光下顯得無助。玩了一會兒,他們準備分手回家了,董立明和張正華去宿舍收拾東西,蘇楓和夏小羽從高敏家把小羽的東西先拿出來,暫放在蘇楓他們的宿舍。當蘇楓和夏小羽提著東西回到宿舍時,董立明和張正華已經收拾好,準備離校了。董立明將鑰匙交給蘇楓,提醒他離開時將鑰匙交給宿舍阿姨。張正華離開時指著蘇楓神秘齷齪的說:“別玩出火來。”
整個宿舍的人還是有幾個沒有離開。蘇楓問小羽:“我們下午也回家吧?”
小羽點點頭:“要不,我們去電影院看個電影吧,泰坦尼克號,聽說很好看的。“
蘇楓仍記得當時看電影的情形,進入觀影大廳,電影還沒開始,自己只顧著看前面的屏幕,差點從走廊的臺階上踏空。當露絲趴在木板上和杰克做生死告別的時候,夏小羽早已是淚流滿面了,右手緊緊的握著蘇楓的左手。蘇楓靜靜的看了看她,盡管他也很感動還是忍心對她說:”你看你哭的,這只是一場電影而已。“夏小羽忍住隨時爆發的哭聲,在他的手上使勁捏了一下。
十四年后,泰坦尼克號的3D電影又殺來了。蘇楓的老婆對他說要去電影院看一場3D電影時,他漠不關心的說,“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一個電影而已。”
蘇楓和夏小羽看完電影,已經下午5點多了,從電影院里走出來的很多人,都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小羽的臉上還依稀掛著被情節感染的痕跡,她牽著蘇楓的手,一句話也不說,蘇楓看看她,用右手輕輕的刮了她一下鼻鉤。
他們走到宿舍,從蘇楓的寢室里拿出夏小羽的東西,在車上系掛好,小羽家離縣城比較近,蘇楓先將小羽送回家,自己再做安排。小羽家在縣城的西南方向,公路兩旁長著高高的白楊樹,傍晚的時候起了點風,太陽已經沒有了中午的火辣,金色余暉穿過婆娑的楊樹葉,灑在路上行人的身上,路上人并不多,只聽到風吹樹葉沙沙的聲音,顯得非常安靜。蘇楓在小羽的右邊,兩個人就這樣并排行走著。
“過幾天我過來看你啊。”蘇楓說。
“不要。”
“那,不出一個月成績就出來了,我們一起去學校好不好?”
“嗯,”小羽點點頭:“你來我家喊我哦,你敢嗎?”
“哈哈哈,我怎么不敢?”
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橋,新修沒多久,使勁的蹬車上去,在橋中心停下。兩個人站在橋欄旁,看著橋下的水向東流去。兩邊的河堤旁種著的是白楊,蘇楓說:“到處是白楊樹,我很喜歡這種樹。”
“我也喜歡,還有法桐。”
“27號你生日,我們一起去學校,怎么樣?”
“嗯,我在這里等你吧。”
蘇楓轉過頭,看看四周沒有行人,捧著小羽在她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嗯,不見不散。”
兩個人換回各自的自行車,蘇楓過到路的另一邊,對小羽說:“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下坡。”
“好啊,讓我來喊。一……二……三——”小羽喊著,跨上車一腳蹬了下去。坡有點陡,車子很快的往下跑去,小羽緊張的不敢旁視。蘇楓并沒有同時蹬車下去,看著小羽的背影,大聲的喊著:“7月27號,不見不散!”
“啊——”傳來小羽的聲音,不知道是緊張的喊還是大聲的答應著。
蘇楓看著小羽慢慢遠去的背影,也大聲的喊著:“啊——啊——”用力蹬了一下車,往回沖去。
蘇楓拍拍屁股從的陽臺上下來,端起茶杯往大廳走去。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依然記得那分別時的情景,他甚至清晰的記得當時的心情,那竟是一種對高考成績會帶來什么樣的結果的一種擔憂。當時的他知道他和小羽之間的差距,現在的他知道看著小羽的背影時他心中泛起的那種對未來的惆悵。但他不知道的是,夏小羽車平穩后,停下來,回過頭看著空空的橋頭時,內心的那種沉浸甜蜜愛情的少女心懷,和因此產生在她臉上的點點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