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推行前,因為過于漫長遙遠,而變得模糊不清、褪色成黑白灰的歲月里,東銀村民亡故后,世世代代被抬到村后山丘上安葬。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偶有流落外鄉的游子,也大多葉落歸根,魂歸故土。不管身處何地,最能觸動我們內心柔軟部位的,依然是那片山丘與溪流,枯井與老屋,竹叢與池塘。一聲久違的在耳邊突然響起的鄉音,一句莫名地涌上心頭的方言俚語,瞬間就能把人帶回到非常遙遠的過去,那些初涉塵世便逐漸沉積下來,充滿了蕪雜與喧囂的記憶,攜帶著層層疊疊的傾斜屋瓦、雨后積水的巷道、從豬圈邊黑泥里破土而出碧綠可愛的南瓜苗,攜帶著雞鳴犬吠、豬在豬圈里躁動不安的哼哼聲、干燥的柴禾在灶膛里冒煙燃燒的噼啪聲、穿著塑料拖鞋負重走路與地面清晰的摩擦聲、井臺上打水洗衣嘩啦啦的流水聲、灶臺上交響樂般的洗碗涮鍋聲,那些兒時的種種情景,陀螺、彈珠、彈弓、紙風箏、帶著竹口哨有漂亮羽毛裝飾的彩色氣球、帶著泥腥味吐著泡沫的魚蝦、會爬桿的塑料片小猴、鞭炮、蛤蜊、米糕、油粿與糯米粿、西瓜與田瓜、分幣與角幣、甘蔗與糖果、大小蟬與金龜子、星星與螢火蟲、榕樹與龍眼樹,幾乎淡忘了的人,幾乎淡忘了的事,曾經占據整個身心的悲與喜,淚與笑。卻仿佛還只是在昨日,仿佛我只是一個貪玩的小小少年,玩累了,躺下來,合上眼皮舒展四肢昏昏沉沉睡了一大覺,醒來后,整個世界已經天翻地覆,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去,熟悉的故鄉,再也回不去,昨日的世界。那時,所有熟悉的親人,祖父、祖母、外婆、姨婆、二姑、母親,所有熟悉的鄰居,隔壁阿婆、阿婆的女兒女婿、說話柔和聲音悅耳偶爾會抽上幾支煙的接生婆、整天與收音機為伴下巴有痣留著山羊胡子的老大爺,都還活著。
每次憶及往昔,如同被毒蛇猛咬一口,奔流的血液,在身體內瞬間凝固,好像鹽鹵點豆腐,又似一陣秋風,一夜之間,把棋盤格狀的莊稼地,染成無邊無際的金黃。慈母般的大地,寬廣、深沉、溫暖,哺育了一切,包容了一切,擁抱了一切。陽光雨露,清風明月,與別處并無不同,如果人在東銀,卻感覺格外親切,這里的每塊泥土,都散發出我們最熟悉的氣息,絲絲縷縷,匯入每條溪流、每方池塘、每口水井,滲入每片綠葉、每朵鮮花、每顆果實,融入每根血管、每粒細胞、每塊組織,與這片土地上的每個生靈,水乳交融,合為一體,從含苞待放,直至零落成泥,從呱呱墜地,直至垂垂老矣,最后塵歸塵灰歸灰土歸土。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跟隨父母遷居縣城,此后每年清明返鄉祭祖,和叔叔、堂弟們肩扛鋤頭,手提冥紙,上山踏青掃墓,空氣乍暖還寒,野草蕪雜帶刺,眾人脫下冬外套,挽袖合力劈開一條通道,依稀可辨的祖先土墳還有三座,分別是曾祖母、曾祖母的婆婆、曾祖母的婆婆的婆婆,分散山坡各處,和山上所有土墳相類似,都是一抔黃土,墳前無任何立碑。我想,大概是因為以前的東銀村民,一輩子只跟腳底下土地打交道,立碑刻字也看不懂。
只是為何沒有曾祖父、高祖父等上一輩的墳塋?剛步入青澀少年時期的我,曾經試圖從已至暮年的祖父那兒尋找答案。那時,祖父每天飯后獨自在村里步行,低頭彎腰從村南踱至村北,或者從家門口由東往西走到村前水渠邊竹叢下,依次到我家、我的幾個叔叔家里坐一會兒,再慢慢走回來,不知何時,再也離不開拐杖。他和我祖母住在舊城門邊上成排的舊瓦房最西側一間,兩扇窄窄的舊木門,各自吊著一只松動、銹跡斑斑的鐵門環,僅有的一個小窗戶,在屋后石墻上,在兩片木制窗扇半遮半掩中,最晴朗的白天,屋內也依然光線昏暗,大約十五平方米的地板,鋪著密密麻麻有些凹凸不平的小塊紅磚,置身其中,舉目四顧,瓦頂陳舊,墻面泛黃灰暗,使人感覺孤寂幽寒如山洞。床、柜、椅等寥寥可數的幾件舊家具,在祖父身后墻上沉重的雙馬牌木殼掛鐘反反復復搖擺滴答中,一起跟隨主人緩緩老去,邊角磨禿了,油漆脫落了,木紋裸露著,每個部位,無不沉積、展示過往的每一寸時光,與每一段記憶。
從狹窄的門口朝外望去,果樹蔥蘢,綠草如茵,四季的交替更迭,在地處亞熱帶的閩南沿海并不特別明顯,天氣的轉暖,在屋內的祖父身上也不特別明顯。畏寒的他,依然披著厚厚棉衣,長時間坐在矮柜側面,坐在已經泛黃、吱呀作響、有煙頭灼痕、四只椅腳被鐵絲纏繞固定住、兩邊扶手被磨蹭得很光滑的竹圈椅上,長時間低頭凝視落在門檻上的午后陽光,由白漸漸轉黃,由亮漸漸轉暗。一臺老式收音機,豎起銀色天線,慵懶地斜臥在矮柜邊上,柜面中間擺放著锃亮的不銹鋼茶盤、取代火柴盒并使之幾乎絕跡的一塊錢一支的塑料打火機、用來彈煙灰的頂蓋被剪開的空易拉罐。一只冒冒失失闖入的胡蜂,嗡嗡攪動了光與影交織變幻的協奏曲,攪動了隨著氣流飄浮、肉眼可見與不可見的灰塵。微微顫動的黑色喇叭,讓我們的耳膜,也跟著微微顫動,從時空隧道深處傳來海峽對面電臺的閩南語講古,土里土氣、極具地方特色的語調,如過山車般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娓娓道來,抑揚頓挫,聲情并茂,繪聲繪影,舒緩處,間關鶯語花底滑,緊張處,鐵騎突出刀槍鳴。茶水濃釅滾燙,煙霧彌漫嗆鼻,無數英雄兒女,多少如煙往事,逐一顯現,又逐一消散。屋外樹影,在小庭院灰白堅硬的地面,以植物特有的耐心與方式,蚌舌似的,靜悄悄伸探了過來,越過片片枯黃卷曲的落葉,跨過蜿蜒曲折的淺水溝,踏上兩級石臺階,翻過凸起、粗糙的石條門檻,漫過同樣粗糙的紅磚地板,依偎著攀爬上擱在竹圈椅前的兩只長滿黑褐色老年斑、青筋凸出、有些浮腫的大腳,洗得發白發硬的粗布藍衣裳,佝僂的前胸與后背,日漸干枯的身上皮肉。
每個節目終了,“讓我們明日空中再相會”的柔情電臺主持人,依依不舍地,徐徐消失于茫無涯際的空氣中,乘著電波重新跨過海峽返回對岸。黑色喇叭轉換聲調,煽情的廣告,煽情推銷著各類具有神奇療效的靈丹妙藥,因為地域隔閡,許多藥名聞所未聞,售價也是匪夷所思,讓我們不知所云。祖父關掉收音機,繼續抽著旱煙,從煙頭冒出的藍色煙霧,和從口鼻冒出的白色煙霧,迷糊了眼前靜謐的時光,吧嗒吧嗒,細微而有節奏,吧嗒吧嗒,自小聽慣了的聲響。聽完我的有些結巴的疑問,他半晌沒有言語。和大多數老農民一樣,兩鬢斑白的祖父,臉龐黝黑,溝壑縱橫,刻滿沉默與寡言。也許他所有想說出來的話,大多已隨同濃得發黑的苦澀茶水重新咽回肚子里,其余的,也統統隨著裊裊升騰的藍白色煙霧,飄散于人字形瓦頂下面沉悶的空氣中。終于,祖父打破沉默,變得有些嘶啞的嗓子,斷斷續續向我道出個中原由。他幼年喪父,糊里糊涂,跟隨稀稀拉拉送葬的隊伍走到山上,回來后,等到第二年清明節,再上山祭祀,已經完全不記得埋葬地點。本地習俗,未亡人不能參加自己配偶的出殯,所以我曾祖母對此更是毫不知情。或許,曾祖父對于他父親、高祖父對于他父親埋葬地點的遺失,也存在著類似情況。從前,本地鄉村的男子,壽命大多很短暫,平均只有三十來歲,具體原因據我了解,不外乎常年牛馬般的重體力勞作,抽劣質煙喝劣質酒的毒害,不衛生的飲食習慣,加上兵、匪的禍害,以及在本地持續了許多年代,不同姓氏的村莊與村莊之間,因為山林田地,或者湖泊河流等利益糾紛而發生的無數次血腥的群體械斗。村里的婦人壽命相對較長,去世時,所撫育子女大多已長大,許多人有了孫輩,有的甚至有了曾孫輩,所以她們的埋葬地點,有較大的概率會被后人牢牢記住。
正當壯年的曾祖父去世后,無助的曾祖母再嫁本村一位村民,這位繼父非常疼愛幼小的我祖父,但是不久后,他也因病去世。美麗、高挑、倔強的曾祖母從此未再嫁人,孤兒寡母的,在村里難免受人欺負,終于在一次與他人的沖突后,憤恨之下,曾祖母帶著年幼的我祖父返回竹嶼島上的娘家。時逢亂世,到處兵荒馬亂,在那座遍布白色方格曬鹽池的海島上,曾祖母異常艱辛地把這個唯一的兒子撫養長大,跟她一樣長得高高大大,每天風雨無阻,或劃船出海打魚,或受人所雇,在水上往來運輸各類貨物,經常穿過繁忙熱鬧的舊鎮港,一路逆流而上,沿著緩緩流動的鹿溪,把船劃到縣城,卸下滿艙魚蝦蟹貝,或者海帶、紫菜等各類海貨,再裝上沿海鄉民所稀罕的日用百貨,或者珍貴的稻米、面粉,然后順流而下,在兩岸翠竹掩映中滿載而歸。家里境況開始稍有好轉,年近而立,迎娶了深土村的我祖母。六十多年后,祖母病重期間,躺在床上給我們這些孫輩講起往事,說她當年是嫁到竹嶼,不是嫁到東銀。曾祖母對這個小個子兒媳,視如己出,情同骨肉,我大姑出生后,全家遷回東銀村。時隔兩年,我父親出生,再隔兩年,1949年,我二叔出生,沒過多久,曾祖母在東銀村逝世。沒有留下任何照片或者畫像,也沒有被任何文字所記錄的曾祖母,無名無姓,無聲無息,隱逝于消然流淌、一去不復返的漫漫時空里。只是幼時偶有耳聞,從未相見,永不相見的曾祖母,在那片海風日日呼嘯、遍地鵝卵石、荒蕪凄涼的東銀山坡,留下一座被野草逐漸掩蓋,被風沙逐漸抹平的土墳,在那間逐漸朽爛坍塌、長滿雜草、蛇鼠出沒的燕尾瓦房,留下一塊被無情歲月逐漸熏黑,與另外幾塊祖先牌位擁擠著擺放的靈位牌,在墻壁角落,在離地一人多高的一片四方形的小擱板上,被蛛網肆意纏繞,被人們逐漸遺忘。
有些與生俱來的情感,說不清,道不明,歷史長河中,如果一直追根溯源,或許會在某些祖先那兒,發現某些端倪。正是無數個已經消逝的往昔,造就了一代代人,造就了今天的你和我。那條承載生命全部秘密的雙螺旋,一定還有某些隱蔽角落,未曾被我們所知曉,一定還有某些陌生領域,等待著我們去探尋。無數基因,無休無止進行分裂與組合,無休無止繁衍及演化,逐漸成長為一棵棵獨具特色的生命之樹。有些時候,我如此訝異于自己以前從未到過的某個地方,那條通往山上的小路,那座屏風似的小山,那棵伸長了臂膀的樹所站立的山坡,竟然這般眼熟。或者,幼時夢中一再闖入的小山村,座座瓦房泥墻板壁,后屋庭院緊鄰著前屋瓦頂,房前屋后的龍眼樹,結滿果子,多年后,一個稀松平常的夏天傍晚,我跟隨幾位友人騎上摩托車跑了很遠的山路,七彎八拐,趕到一個陌生的村子里喝酒,石砌小橋,潺潺流水,站在陌生的庭院前,望著暮色中斜坡上下高低錯落連成一片的瓦房,龍眼樹翠綠的枝葉在身旁低垂下來,果實累累,此情此景,有些眼熟,有些模糊,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間,讓我目瞪口呆。一座兩層舊式樓房,瓦頂高聳,室外樓梯連接著上下幽暗的長廊,狀似學堂,曾經出現在被窗外月光所窺視的年少時的睡夢里,清晰而朦朧,安靜而美好,內斂而莊重,誰曾想,它竟然真實存在于一本從圖書館借閱的隨手翻開的史冊內,化身為一幀百年前的老照片。
環繞與自轉中,飄浮于渺渺茫茫宇宙深處,和其它七顆大行星或遠或近一塊兒尾隨太陽一往無前疾速飛奔的這顆藍色星球,大約從三十五億年前開始孕育生命,從單細胞到多細胞,從無脊椎到有脊椎,從海洋到陸地,新物種形成,舊物種滅絕,由簡至繁,以少積多。無數生命,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南北兩極,古往今來,各個生活在一小段轉瞬即逝的歷史時空中。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對于我們人類,個體生命的存在時間左右不過百年,活動空間也大多極其有限,無數人們,猶如海底珊瑚蟲,一輩子生活在大氣層底下一個極小范圍的地方,在那里繁衍生息,盛衰榮辱,悲歡離合,生生死死。每段特定的歷史時空,對于生活在其間的每個人,影響巨大,往往直觀反映在人們的言談舉止中,以及衣著與相貌里。
如果以我本人為坐標原點,對誕生之地周圍環境進行追憶,那么最初顯現在腦海里的,是東銀村那條時斷時續、近似于長方形的土圍墻,緊緊圈住兵營般齊整的一片舊瓦房。村前土墻在烈日下冰消雪融,已經消失過半,或自己坍塌,或人為推倒,村民新建的瓦房,逐漸占據消失了的墻體所遺留下來的缺口。村后土墻依舊較為完整,我們這群出生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頑童,經常攀爬到高高的墻頂,在長長的厚實平坦的墻上跑來跑去,有些村民,常常把自家的地瓜絲、帶殼的花生、切成對半準備腌制的白蘿卜、火紅的小辣椒,或者當歸、熟地、黨參等各種中藥材,攤開了在上面晾曬。靠近村北兩棵老榕樹的土坡上,有一片雜木林,在斧鋸交替砍伐下,在興高采烈的人群圍觀中,高大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轟然倒下,迅速擴大了村民漂亮的新瓦房,同時迅速消失了它憔悴的身影。與樹林同時消失的,還有村后土墻與瓦頂上空那片郁郁蒼蒼,和陣陣濤聲。還有翻涌的綠色波浪,和枝丫間隱秘的鳥巢。還有樹葉與樹皮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香,含著遠古森林里的秘密。還有形狀各異的樹籽,毫發無損從高高的樹冠跌落下來,攜帶著藍天白云的氣味。還有燥熱了整個夏天的蟬鳴,以及在薄薄的淡藍色霧氣籠罩處,回蕩于林間、迎來清晨第一縷金色陽光、唧啾呢喃的鳥啼。如果橫穿樹林,光禿禿的東銀山丘,在一條條挺立的樹干后面漸漸顯現。夏日午后,每每刮起強勁海風,迎面吹得我的兩耳一陣嗡嗡響。遠處山頭起起伏伏,亂石嶙峋,荒草萋萋,或大或小、不停變幻各種形狀的云朵,在晴朗的天空中隨風飄蕩,四處流浪。
時間橫軸向右,小我兩歲的弟弟記憶中,東銀村土圍墻僅剩下幾小段,大多夾在新舊瓦房縫隙之間,殘缺不全,高低不平,狀如殘牙。村后除了那兩棵老榕樹,土坡上再也見不到其它樹影,站在村后圍墻最高處,可以清晰望見雨水經年累月沖刷后,變得溝溝坎坎的山丘,山下貧瘠的土壤由薄漸厚,由黃漸灰,層層堆積。偶爾可見一頭老黃牛,脖子上套著沉重枷鎖,在不停甩動長尾巴驅趕蚊蠅的牛屁股后面、在大聲吆喝左手扶犁右手揚起一根枝條的農夫前面,三角形犁鏵狀似一條背鰭露出水面的魚,往返穿行,持續不停沖開平靜的地面,翻卷起層層疊疊的浪花。灰黃相間、渾濁的泥土的浪花,瞬間凝固、沉重的破碎的浪花,突然失去庇護之所,蠕動、爬行、跳躍、飛舞著無數昆蟲幼蟲與成蟲的浪花,引來許多山雀爭相啄食。村子東南邊角落,坍塌后僅剩半截高的一堵圍墻外,三五棵不知其名的樹,長得歪歪扭扭,把許多枝條橫斜著探入墻內,綠陰如蓋,每年端午過后,這里成了村中孩童捕捉蟬與金龜子的樂園。
時間橫軸繼續向右,小我六歲的妹妹幼時印象里,東銀村周邊幾乎見不到土圍墻蹤影,村后也沒有樹。等她稍稍長大了一點,看到兩個憨厚老實的農夫,一前一后扛起鋤頭和鐵鍬,沿著遍布鵝卵石、滑溜溜的小路一直走到山上,站在硬梆梆的斜坡上費勁地挖坑,這邊一個,那邊一個,散兵坑似的,越挖越多。坑里被填入肥沃的黑土壤,栽上桃樹苗,有的成活了,有的枯萎了,幾年后,逐漸長成一片蓊蓊郁郁的桃林,春天開花的時候,讓人流連忘返,結果的時候,只有寥若晨星的幾顆小毛桃,還沒來得及成熟,沒來得及在桃尖上透出一小點兒誘人的鮮紅色,就被饞嘴的小孩紛紛摘下來。但是,如果沿著時間橫軸向右,在父輩、祖輩,以及更早的祖先們斑斑點點、被歲月染黃、被海風吹皺的記憶中,東銀村,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從前,圈住東銀村的土墻又高又厚,堅固完整,幾塊巨大的條石,砌筑成可以并排通過四個人的城門口,兩扇同樣厚重與堅固的大門,緊緊扼住進出村莊唯一的通道。圍墻外,環繞著成片成片自然生長的樹林,隨地勢高低而連綿起伏,覆蓋住一座又一座山丘。村民每天燒水煮飯所需柴禾,除了很少的一部分來自于田地里收獲的秸稈,其余的,都要依靠各家各戶的女人或者大一點的孩子,背上系著兩根繩索的竹筐,手執竹筢,走進樹林里撿拾枯枝落葉與樹籽,她們或成群結隊,或形單影只,還有一些背影,是帶著幼小子女的年輕母親。在一段段斷斷續續的歷史時空中,我的母親,我父親的母親,我祖父的母親,我曾祖父的母親,都曾經牽著她們的小孩,走進樹林深處,隱沒于綠色海洋里,拾取枯黃的柴禾裝滿背后竹筐。
母子倆相依相伴的時光一閃而過,和童年一樣短暫,和落葉一樣從天而降,沒做任何準備,沒有任何告別,就黯然離開枝條,或完整,或殘缺,或條形,或針形,或心形,或掌形,或橢圓形,或披針形,各具形狀,飄飄揚揚,大多背面朝上,平均秒速八點八厘米,晃晃蕩蕩,在秋風中旋轉,翻滾,有些落到你的頭發上,有些落到你的肩膀上,更多的葉片,在你周邊頹然落下,掉入冥暗潮濕低洼處,迅速腐爛為泥。但是,每個時代的母與子,每次進入人跡罕至,恍若與世隔絕的山林,時光在眼前仿佛凝固了一般,每個明天,都變得無限遙遠,每個瞬間,都有無限的歡愉充盈心田,似乎這樣溫情的相互陪伴,將會與山川河流一樣長遠。然而,日升月落,總是避免不了為樹林之外、圍墻之內的世俗生活所困擾,為各種各樣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所打擊,常常被迫孤身直面這個弱肉強食的嚴酷世界。寒來暑往,北風凜冽,掠過海面、越過山坡的風,在樹林間咆哮,衣著單薄拾柴的母親,獨立樹下,枯葉似雪花般飛舞,伴隨淚水紛紛飄落,曾經是那樣孤苦無助,萬念俱灰,曾經是那么悲痛欲絕,刻骨銘心,不經意間,被刻錄到體內基因里,隨同血脈復制下來,流傳下來,潛伏下來。許許多多個年頭過去了,有時是繁星閃閃的鄉村夜晚,有時是霓虹耀眼的都市夜晚,無數往昔場景分崩離析,化為無數碎片,形同街道兩旁門窗上的茶色玻璃片,經過光線反復折射,所有映入其中的物體,全部褪去繽紛鮮艷濃重的色彩,重新染上一層發黃陳舊淺淡的單色調,似乎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似乎真真切切,卻又迷蒙虛幻,在里面無聲移動著,變幻著,有如海市蜃樓,又似鏡花水月,時有時無,時斷時續,浮現于身不由己分散各地的眾多后裔的眠夢中,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讓他們悲傷難抑,淚濕枕巾。
每個深夜,被人類占用的大地與海洋,全部復歸寧靜,復歸于大自然,村外山丘,如果有月光,便可見到那種凄清的,沒有人間煙火的美。蒼茫天地,目之所及,全是無窮無盡的孤寂。無窮無盡的憂傷,蝕滿了心懷。大地上的樹,垂手肅立,隨風搖擺,它們或秀美動人,或風度翩翩,或魁梧挺拔,或形銷骨立,或花枝招展,或老態龍鐘,它們聚木成林,為眾多生靈提供庇護之所,是所有飛禽走獸的家園,也是我們這些直立行走的人曾經的家園。大地上的樹,它們遮風擋雨、蔽日穿云,它們開花結果、滋養萬物,它們飽經風霜、飽含深情,它們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它們無言守候、默默等待。大地上的樹,日以繼夜,默默等待著。等待一只飛鳥,或是一匹白馬,等待一個落日,或是一片浮云。等待天穹下,春夏秋冬循環往復,等待地平線上,日月星辰升起又降落。等待無數葉芽,從枝條上魔幻般紛紛抽出,花瓣般盡情綻開,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等待四季流轉,從各個角度,以各有差別的光線及暖意,照亮傘狀伸展的枝枝葉葉,有的稚嫩而青翠,有的茁壯而繁密,有的虬勁而蒼郁,同時在各自的背面,留下遲緩移動、斑駁涼爽的綠陰。
風從海上來,小小的你,緊緊跟隨母親,有時踩踏遍地落葉、前后左右環繞她奔跑,似一顆小行星,有時在柔軟、多藤蔓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如一頭小牛犢,無時不刻相陪相伴的母親,讓你永遠不會受傷害,永遠不會有恐懼,不會有饑寒。風從海上來,飛鳥游魚、蜻蜓點水、山花爛漫、蝶舞蜂喧,一路跟隨你們前行,你在牙牙學語,孱弱、懵懂、活潑、好奇,你才剛剛萌芽,鮮紅、嫩綠、淡紫、淺黃,陽光普照,萬物生長,你初來乍到,只知人世的美好,不知人世的險惡。風從海上來,搖曳枝葉,颯颯脆響,你抬起頭,樹陰染綠枝條,染綠你的臉龐,染綠了母親高大、親切、秀美、堅韌的背影,你們腳下,根須在地面拱起,隨后深深鉆入暗無天日的土層,觸角般到處延伸,縱橫交錯,彼此相互纏繞如蛛網,你們頭上,枝丫如根須,在蒼穹下交叉重疊,粗壯結實,撐起一片片綠色天空。風從海上來,被海水反復漂洗,潮濕而清新,輕扯著你的頭發和衣裳,輕扯著母親的頭發和衣裳,午后斜陽,透過枝葉,灑落葉片,細碎地在西邊的樹叢間涌動,鉆石般閃耀,如同碧浪里的粼粼波光。風從海上來,水流激蕩,轟隆悶響,浮泛白色泡沫的水花,在黑礁上爆炸般沖天而起,飄灑一片又一片水霧,閃出一道又一道彩虹,天空蔚藍,陽光刺眼,提著竹籃笑盈盈趟過淺灘的母親,笑盈盈向你走來,大半籃子剛剛挖到的蛤蜊,個個飽滿新鮮。風從海上來,草莖低伏,葉片翻轉,山坡上彎向地面的低矮樹枝,晃晃悠悠懸掛著一輪夕陽,像懸掛一只火紅的燈籠,極目遠眺,倦鳥在云間盤旋,群馬在云間奔騰,巨浪在云間翻涌,你爬到樹上,朝著樹下低頭拾柴的母親高聲喊:媽媽!遠處群山,一遍遍跟著喊:媽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