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5年3月28日,離清明節還有一個星期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獨自一人回到了故鄉。那條通向村莊的大路滿是泥濘,路兩旁是一大片綠油油的麥地,被風吹得翻滾著墨綠色的波浪,四野是無邊的寂靜,只有風吹過耳際的呼呼聲。漸近村口時,麥地瞬間騰起火焰,火焰一層層蕩開去,整片麥地都燒著了,火光照天。爺爺提著一個火籠,顫巍巍地迎面走來。快到我身邊時,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這里太冷了,我走了。”說完就躍進了火海,消失無蹤。
這是爺爺去世2個月來,我第一次夢見他。
爺爺去世后,我一直隱隱感覺到歉疚和不安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場景。是默默無語偎在火盆邊看著我逗兒子玩,還是蹲在老屋的墻角目送我們一家三口坐車去往客運站?我縈縈思索,日想夜問,去查找那段光陰中的痕跡和落塵,終究一無所獲。
仿佛日光照臨清晨的露珠一般,爺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爺爺死于年味彌漫的臘月,應有的悲傷似乎也被即將到來的新年的氣象所沖淡。葬禮結束后,我匆匆回到黃石,回到了按部就班的生活里。離開了故鄉,身邊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心里頭空落落的。抽身離開電腦,踱步窗前,窗外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遠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連綿起伏的山脈。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到了長眠于故鄉地下的爺爺。
“爺爺,從此,這繁華世界便不再有你了。”我在心底反復默念著,直到淚水盈滿眼眶,卻久久沒有落下來。
2
總有一天,我們每一個人都將褪去浮華的外表,只剩下生命中最本質和內核的東西,比如死、衰老、幻滅,生、孤獨和愛。哪管你曾經是平常庸碌,絢爛美麗或寂靜安然。一個人的逝去,帶著他所有的記憶,這就是全部。
爺爺去世后,總會有一個畫面在我腦海中晃過,那就是安靜地躺在水底,看著那水波光影緩緩流逝。
生命是一條長河。爺爺在這個世上活了82年,82個春春秋秋,那是多么漫長的一河歲月啊。在這一河歲月的漂流中,過去多少老舊的事情。可是,我了解多少呢?時間倏忽而逝,不會等待你,也不會拋棄你,它給你最好的禮物就是記憶。可是,當我去時光的長河中打撈那些丟失的記憶碎片時,才發現關于爺爺的記憶所剩無幾。
一盞昏黃的燈火在我的記憶深處亮起。窗外是寒冷的冬天,聽得到北風的呼嘯。爺爺把火籠塞到被子里給我暖腳,一手扶著火籠,一手拍著我入睡。整個童年的冬天,我的夢都是溫暖的。有時也會纏著爺爺講故事。爺爺講過的故事,太多太多,可是只記住了一個。
“那一年我才十五六歲,好像是春天吧,還穿著襖子。爺爺去縣城辦事,把我也帶上了。回來時天已經黑了,就找了個旅社住下來。躺下不久就聽到樓下一群人圍著桌子押牌寶,吵吵鬧鬧的。爺爺見我睡不著就說帶我下去看看。剛圍到桌前就聽到遠處傳來啪,啪,啪幾聲槍聲,接著是一陣亂糟糟的喊叫。爺爺一把拽著我就往后院跑,躲在一間僻靜的雜物間里。一只老鼠從我的腳上竄過去,我嚇得正要叫,爺爺連忙捂住了我的嘴。這時,只聽到外面一陣陣沉重的皮鞋聲、吼聲和四處逃竄的哭鬧聲。后來,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爺爺,后來呢?”我屏住呼吸,望著陷入回憶的爺爺。
“后來?后來第二天一大早就看到縣城里敲鑼打鼓,說是解放了!”
“什么是解放了?”
“解放了就是日子好過了,天天可以吃火燒粑。”
幻想著火燒粑的香氣,我漸漸沉入夢鄉。夢里,爺爺在做火燒粑,我眼巴巴地望著。粑從火里掏出來,放在灶臺上,一股焦糊味越來越濃,越來越濃。醒來時,我是坐在地上的。捂在被子里的火籠翻了,潑灑出一堆火紅的炭末,被單上燙了焦糊的一圈,爺爺驚慌失措地抓起桌上的水壺潑去,“滋”的一聲,騰起一縷白煙。爺爺擦了一把汗,說:“我也睡著了。”我望著灰頭土臉的爺爺咯咯笑了。
這是我關于爺爺最早的記憶。那一年,我大概5歲,也許4歲。
3
記憶就像有些東西,遺失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雖然它曾經真真切切地存在過。記憶就像一條涓涓流淌的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清晰時如歡愉在山澗之間的溪水,澄澈見底,模糊時又似飄忽垂暮中的霧靄,有影無形。
這世上,沒有哪個人會完整地參與另一個人的一生。于是,我試圖找尋那些零零碎碎的記憶來拼湊出一個較為清晰的爺爺的形象。可是,真正去回想,才發現記憶的迷宮曲曲折折,難以找到一條康莊大道。就像九把刀在《等一個人咖啡》中寫的:“記憶的拼圖是不死的。 記憶是逐漸累加,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于是碎片一直拼湊不完。 一邊要努力回憶起舊的部分,一邊又要把握正漸漸成為我生命中的那一部分。”
在我后來的成長歲月里,對于爺爺的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就如同現在的故鄉一樣,在我心里越來越遙遠,逐漸內化成記憶中的一個焦點。只是當偶爾厭倦了城市的喧囂與匆忙,夢境中才會出現那幾副淳樸的畫面。幸好,故鄉的村莊還在,這是無論走得多遠都能讓內心踏實可感的一塊土地。
我們的村子叫何家塆,村人八成以上都是同族。村莊里樹高林密,周圍有上好的水田,往東去是波光瀲滟的一個池塘,村人稱之為大(dài)塘,村南頭的三嬸家承包了,養著肥美的魚,過年時會撈起一部分按人頭分給各家各戶;往南去就是一汪湖泊,水草豐茂,盛產野生的刺蓮藕和菱角,總有幾頭黑色的水牛在低頭悠閑地啃著水草,它們的身上時常停留著黑色的鸕鶿。
爺爺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絕沒有離奇的際遇,有的只是平常的吃喝拉撒和日復一日的勞作。據說,爺爺年輕時也曾風光過,當過村級民兵連長,帶著隊伍去鎮里協助修水庫,三天三夜不下火線,還得了一個“硬腦殼”的綽號。從我記事起,爺爺就是這個小村落的村長。爺爺在同輩堂兄弟中排行老六,我的父輩都稱他“六爺”。分魚、修渠道、挖水溝,村子里的事情都是爺爺一手操辦,家家戶戶有個大事小情也總找爺爺商議。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過年分魚。活蹦亂跳的鰱魚、胖頭堆在稻場中央,老老少少提著水桶、臉盆的圍在四周嘻嘻哈哈。爺爺總是一邊指揮幾個小伙子把魚按大小均勻分成若干份,一邊忙著核對村民的資料,安排大家抓鬮。有一次,一條紅尾巴的大個頭鯉魚彈到我腳邊,我一時興起,抱起來就往家跑。不知是誰在后面喊了一聲,爺爺一個箭步沖上去就抓住了我,在我腦門上狠狠敲了一下。我氣得鼓起了腮幫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爺爺視而不見,繼續忙活開了。寒風中,爺爺的手凍得通紅通紅,直到大家領著魚歡歡喜喜回家去。夜幕降臨,家家戶戶升起炊煙,在大灶上烹魚,香飄幾里。看著爺爺把香噴噴的魚湯端到我面前時,氣早就消了。爺爺摸著我的頭說:“凡事都要講規矩,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
4
年少時,我總以為現實與過往只隔著一堵墻。我在墻的這邊,記憶在那邊。只要翻墻而過,就能找回遺失的歲月。后來,我才明白,時光的匆迫和綿長,會讓我們陷入困惑,慢慢模糊現實與過往的界限。
很多遺忘都是發生在不經意間。我只知道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慢慢地,我長大了,在家呆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在我印象中,每次出遠門的時候,爺爺都不會送我。可是,當車駛向通往村外那條大路,我回望著漸漸遠去的村莊時,爺爺的身影總會出現在村口那顆白楊樹下,茫然地向遠方張望。聽村里人說,每次我回家時,爺爺也會早早地跑到村口靜靜等待。
爺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目送我遠去,又悄無聲息地等候我歸來。
在我離開家的日子里,故鄉也在悄悄發生著變化。村里的年輕人也和我一樣,都背井離鄉外出謀生,村里的人越來越少,村莊日漸凋零,爺爺也越來越閑。村里的老人也陸續死去,漸漸地,爺爺成了這個村里最年長的人。
大學時有一年暑假,我回家呆了幾天,發現爺爺有一個奇怪的習慣:他每天早早起來,慢悠悠地,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望望遠方,然后又慢悠悠地從村南頭走到村北頭,望望遠方,然后回到老屋后門的門檻上坐下,摸出一把自己種的黃褐色的煙草葉子,撕細了,卷成卷,點上,深深吸一口。到了日暮黃昏,他又會繞著村子再走一遍。
我一直不明白。可是爺爺那蹣跚的背影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人的一輩子,反復記憶的不也就是幾個刻骨銘心的鏡頭嗎?人人都是懷著孤獨而來,懷著孤獨離開。直到爺爺去世后,我才明白他是在用腳步丈量著這片他奉獻了一生的土地。
爺爺默默守望著故鄉這塊土地,就像一根枯朽的老樹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汲取最后的養分來滋潤這枝根脈上抽出的新芽。劉醒龍曾說過:“根是一種撫摸骨頭的感覺,一個人尋找到自己的根并不是一件令自己特別快樂的事情。它會讓人懷疑,從這根上生發出來的事物,真的與這根有著生生不息的關系嗎?”
也許,人一旦離鄉村遠了,心靈就會離鄉土更近。誰離開故鄉不牽掛村莊,誰不去尋找故鄉那份情感?有這個村莊,就有了安放鄉愁的地方。就如同大多數人那樣,鄉愁有一座老屋可以寄放,有一條小溪一個池塘可以懷想,有一棵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樹木作為標志。然而,這些也在漸漸失去。
那是2007年的冬天,回家過年時我看到一條高速公路已經建到了村子邊。巨大的橫幅,拔地而起的高架橋,忙碌的民工,打破了村子舊時的寧靜。村前的水田被填平了,兒時釣魚摸蝦的小溪被砂石覆蓋。值得慶幸的是,三嬸家承包的大塘還保留了下來。
有一天午后,我和爺爺一起坐在老屋的墻角曬太陽。突然就看到三嬸急匆匆地跑過來,邊跑邊喊:“六爺!六爺!”來到爺爺跟前,三嬸氣喘喘地說:“六爺,你快去看一看,修路的說線路改了,要把大塘填了。”
這個已經習慣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的老頭,在那天下午霍地站起來,大步流星地沖了出去。
兩臺推土機緩緩開到了塘邊,塘堰上圍滿了束手無策神情蕭條的村人。我的爺爺就是在這個時候,像個救星一樣出現在眾人面前。我那走路顫巍巍的爺爺,臉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紅光,他大義凜然地攔在推土機前面,梗著脖子叫道:“要填塘,先從我身上壓過去!”
也許是受到爺爺的感染,剛才還神情黯然的村人齊刷刷聚攏在爺爺周圍,推土機不得不停了下來。爺爺高聲叫著:“讓你們的工程負責人來跟我談判。”
那一刻,他令人吃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那一刻,這個垂暮的老頭在我眼里顯得那么光彩照人。
當然,誰也無法阻擋建設的進程。大塘被黃土堆攔腰截斷,萎縮成兩個小水潭分布在路的兩旁,就像兩只日漸干涸渾濁的眼睛。 也就是從那一年起,過年分魚,這個村里延續了多少代的傳統,這個古老而美好的儀式就此終結。
5
從那以后,爺爺總是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無聲無息地消磨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于是,在我的記憶中,爺爺生命最后幾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著火的光臨。
也就是從那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爺爺的孤獨。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關于奶奶的影子,聽家里人后來的描述是,奶奶是得了“失心瘋”之類的怪病,常常不著寸縷,披頭散發地跑向湖邊。直到有一次,爺爺把她抓回來吊起來打了一頓,之后沒過多久,奶奶就去世了,年僅49歲。
好像就在那一年,或許是第二年,才16歲的三姑也離世了。后來沒多久,爺爺的哥哥也死去了。作為孩童的我,總是需要不斷的重復對來吊唁的親友磕頭,那時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周圍的人都哭得很凄慘,只知道有個親人又住進了草叢中的墳墓,以后只能過節的時候去給他燒點紙錢。
漸漸地長大,親人還在不斷離世,包括死于疾病和意外的大姑父、叔叔。
爺爺的內心經歷過怎樣的苦痛折磨,我無從知曉。有一年秋天,他蹲在老屋的墻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么,可他臉上與世無爭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
直到2011年,四姑父死于肝癌,那時我已經回到黃石工作,離家很近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回家奔喪。四姑是爺爺最疼愛的小女兒,四姑父的死對爺爺打擊很大。那年春節期間,有一天我一個人關著門坐在火盆邊看電視。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從窗口望去,爺爺從老屋那邊顫顫巍巍走過來,到了門前卻停住了,站了一會準備轉身離開。我連忙去開了門,爺爺摸摸索索來到我身邊坐下,許久也沒有說一句話。又過了很久,他的鼻子輕輕地抽泣了一下,抖抖瑟瑟地說:“正兒(四姑父小名)死了……”然后又喃喃自語般地說:“正兒死了!你曉不曉得?”我望著他渾濁而空洞的眼神答道:“我曉得。”他扶著我的肩膀站起來,悵然若失地輕嘆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走了。
6
人生就像一本難以解讀的書,歲月充當著翻閱者,很多時候我們還沒有完全讀懂書里的意思,歲月已經將它翻閱了一大半。
人之所以悲傷,往往是因為我們留不住歲月。而時間,永遠只是一個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我們自己承擔。
爺爺給我留下的最后的較為清晰的記憶是在2013年國慶長假期間。
那時,我的兒子剛剛來到這個世界3個月。我第一次帶著襁褓中的他,回到那個生養我的小村莊。
一路長途顛簸,回到家時已近黃昏,兒子已經熟睡。剛安頓好,就見爺爺樂顛顛地從遠處奔來。聽說小家伙睡下了,爺爺躡手躡腳推開房門,輕輕坐在床沿,笑瞇瞇地盯著他。盯了許久,他抬起手伸向小家伙的臉,手舉在半空停住了,又縮回衣兜里掏出一卷紅票子塞到枕頭底下。
那幾日,小家伙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充滿了好奇,總想出去看一看。爺爺便興致勃勃地領著我們在村子里轉。幾乎家家都蓋起了新樓,但很多已上了鎖。一群面孔陌生的小孩嬉鬧著從我們身旁跑過。幾個坐在陽光里的老人熱情地起身招呼我們進屋,爺爺笑呵呵地擺手。
橫亙在村子東面的就是已經建成的大廣北高速,路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走到涵洞底下,爺爺說:“這里原來有一個塘,好大的塘,你還記得嗎?”我望著他點點頭。爺爺折返路線往南去,通向那片湖泊的小路雜草叢生,爺爺只是遠遠望了一眼,便說:“湖都快干了,也沒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坐在門前的院子里,爺爺又講起了當年的故事,那些我聽了多少遍的故事。
記憶是神奇的,遙遠的未必模糊。盡管有時一個人垂垂老矣,但一說起過去,兩眼會放光,往事就像電影鏡頭,一楨一楨闖入夢境。
爺爺微笑著,傾訴著,在時光的流失中找回了曾經的歲月。也許,每個人都背負著一段歲月,每個歲月都承載著一個人生,就像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一個山坡后的另一個山坡。
假期結束的前一天下午,我來到了爺爺獨居的老屋。2010年家里就蓋了新樓,可爺爺執意要住在老屋里。老屋已經開始破敗,一些廢棄的舊家具、農具堆在墻角無人問津。屋里光線暗淡,只有橫梁上的幾片亮瓦透出的光柱里可以看到飛舞的灰塵。小方桌上散落著一堆發黃的煙草葉,一本被茶漬浸染的書皺巴巴的躺在那里。我隨手翻開一看,是一本被我遺棄的中學歷史課本。爺爺說:“閑的時候看看,打發時間。”這時我想起來爺爺以前喜歡聽收音機,我就說:“沒事可以聽聽收音機嘛。”爺爺說:“哦,那個,早就壞了。”
在我離開前,我偷偷把錢放回他脫在一旁的外衣兜里,并在心里默默說,下次回來要送個收音機給爺爺。
7
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但最遺憾的是我們來不及好好地告別。因為,我們總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
那次離開故鄉后,過了幾天和家里通電話時,媽媽告訴我說,爺爺偏癱了,就在我們走后的第二天。我心里一沉,怎么說癱就癱了?
在那之后,爺爺的身體就徹底垮了,就像一匹負軛的老馬,歷盡劫數、嘗遍百味,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盡頭。
在那之后,爺爺便開始輪流往復去幾個姑姑家住上一段時日。大家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默默守候爺爺最后的時光。
2014年春節期間,我見到他時,他還是像從前那樣,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只是經常坐著坐著,就脖子一歪睡著了。
2014年6月,我帶兒子回老家過周歲生日,卻沒有看到他。大姑說爺爺住在她那里,今天本想回來看看,但確實已經行動不便就沒有回來。
2014年7月4日,我在小表妹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發了一組圖片,是在二姑家圍在一起分蛋糕。其中一張是爺爺帶著紙皇冠,憨憨的沖鏡頭笑。那時,我才恍然意識到那天是爺爺82歲生日。當然,后來我也明白了,那也是他最后一個生日,只不過,那是他第一次吃生日蛋糕。
2015年2月1日晚,我接到家里的通知,爺爺走了!第二天趕回家時已近中午,爺爺躺在黑漆漆的棺木里,棺木已經上了蓋,停在老屋的香案旁。我終究沒能看到他的遺容,只是跪在棺木前磕了三個頭。
爺爺的房間已經搬空了,散發著霉味的棉絮、被子和衣服堆在門前的稻場邊等待被燒掉。那本歷史書被遺落在墻角,已經被踩上了重重疊疊沾滿泥漬的腳印。收音機!我這才猛然意識到,我想給爺爺買的收音機一直忘了買。
一片嘈雜聲中,我找了個角落坐下,默默翻出手機,找到那張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張照片。他在對著我微笑,他已經沒什么頭發,他的皮膚都是斑點和疙瘩,他看起來已經不像是我的爺爺。
爺爺生命中最后一段時光是如何度過的,我沒有親歷。只是在旁人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再現了當時的情景。
住在二姑家的爺爺,在一天凌晨2點醒過來,突然就叫嚷起來:“我要回去!快送我回去。”二姑和姑父驚慌失措地起來探視,發現并無異常,就勸慰爺爺說天亮就送他回去。爺爺嚎了起來:“我要死了,我要回去!”幸好離得不遠,二姑和姑父連夜就把爺爺送了回來。回到家后,爺爺卻安然地睡著了。
爺爺確實大限已近,生命的逐步衰竭開始無情地剝奪他的記憶和感覺,此后的日子里他的狀況一落千丈。爸爸上班的學校離家遠,照顧爺爺的擔子就落在媽媽身上。每到飯點,媽媽就把飯菜送到他房間。他總是吃完后拿著空碗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向過往的村人哭訴:“我好餓,給我點飯吃吧。”
那時的他已經不能動手卷煙葉了,碰到要上街的年輕后生,爺爺就會讓他們買以前從不吸的過濾嘴香煙。他已經不再看重錢財,買了各種口味的餅干、罐頭,和煙一起放在枕頭邊。住在村子北頭的爺爺的嫂子,拄著棍子冒著寒風搖搖擺擺地來探望他。他樂呵呵地拿出餅干往她手里塞,還抖抖簌簌地要給她點煙。
可以想象,平時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日子漫長得像午后的蟬鳴,寂靜得像獨走在深山里;他能感覺到周圍的一切在消逝,他仿佛呆在鐵桶里一樣被隔離,這個世界離他越來越遠。
進入臘月,天氣越來越冷。爺爺終日抱著火籠,垂著頭,瞇著眼,似睡非睡。有時,媽媽會來他房間看一下,見了他這個樣子總要提心吊膽地喊他一聲,他睜開眼只是說:“太冷了,給我加點火。”火籠里加了幾塊燒得通紅的炭塊,那時他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溫度,就把臉貼上去。
當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經無法回避地來到時,他的眼淚表達了對艱難塵世是如何依依不舍。厄運來到他身上的前一天夜里,他哭叫著瑟縮著躲在墻角喊:“黑白無常來了,就在門外,他們要帶我走了。”他一聲聲喚著父親的乳名,并喊著:“叫他來,把他們都趕走。”媽媽說:“學校還沒放寒假,他明天一早就回來了。”
當爸爸走入爺爺的房間時,他只能用蚊蟲般細微的聲音和他兒子說話了。房子里只有這父子倆了,爺爺模糊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要死啦。我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我怕呵。”爸爸說:“你放心地走吧。你走時我還能守在你身邊,等我走那天,還不知道鵬兒在不在我身邊。”爺爺輕輕哼了一聲,不再掙扎,緩緩閉上了眼睛。
8
這個世界有十萬條路。十萬條路殊途同歸,它們都無一例外全部通向死亡。
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經歷過死亡,不知道面臨死亡的一剎那究竟是什么感受。很早之前看過一部名為《死期將至》的電影,我記得影片中暮色在白日提前降臨,帷幔緩緩飄動,躺在床上打算把自己交給死亡的人,如深海般悲傷和寧靜。
也許,生命的意義在于延續,正如影片中的一段話:“那時我見到你,枯葉猶存,迎著嚴寒,小鳥在歌唱,你看見黃昏,落日褪去,一點一點,被黑夜帶走,死亡是另一個自我,深埋谷底,這你會懂,你的愛會更堅強、更深刻,卻遺忘許久。”
太多的時候,爺爺只是我人生路上的一個背影,我看得到的是他身后的風景,卻很少知他身前種種。 我在想,為什么要等到他離開了,我才去追問他的一生?在追問之后,我沒有發現和想象中不同的故事。真實的人生是很瑣碎、冗長而沉悶的,還會有很多機械式的重復。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鑼鈸一響,穿著大褂的道士開始念念有詞。堂叔拿鐵槌開始往棺蓋上咔咔咔地釘長長的釘子,最后一釘的震撼聲,如釘在心上,痛徹心扉。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從我小時候就跟我講故事的人,其實本來就是一個故事。
但是,直到那一刻,才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是這個故事中的一部分,而這個故事依然在繼續。這才知道,原來和爺爺之間的距離,常常不過是一個擁抱,伸出手,就可以把歷史和現在聯系在一起,就可以明白這個蒼老的男人,也有過盛放無忌的歲月。那些在時間的洪流中幻化成記憶的往事,是他生命中最可珍惜的精彩。
而生命是一場輪回,我站在他曾經站過的起點,我也終將回到他回去的終點。可是,太多的時候,我只是選擇觀望,選擇沉默。甚至在他老去的時候,吝嗇一個擁抱。直到死亡來臨,直到分開再也無法觸及的距離。才會漸漸發現,他原來是這樣的,他的一生,原來是這樣的。
我望著日漸凋敝的村落,我望著不遠處被填閉的池塘,我望著麥地盡頭那干涸的湖泊——爺爺就要常眠于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的這塊土地了。我高高舉著掛著白帆的竹竿,送葬的隊伍跟在我的身后。我一步一回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向村子南頭那片麥地,走向爺爺一生的終點。
暮色覆蓋了大地,綠色的麥地在微風中瑟瑟的抖動。麥地的盡頭已經挖好了一個墓穴,裸露著黃褐色的濕潤的土地。堂叔抱起一捆干枯的棉花桿,放在墓穴里,點燃了,噼噼啪啪地竄出火苗來,火越燒越旺,遠遠望去,似乎整片麥地都快燒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