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粿是家鄉的年糕,一年只蒸一回,卻不是春節用的粿品。是將糯米洗凈瀝干,磨成細粉,按比例加入白糖和水,攪勻成米漿,倒入無孔蒸格,隔水蒸一天一夜而成。當我向母親詢問這些步驟是否正確的時候,母親笑著說,“被你描述起來好簡單!”我問是否還遺漏了哪些步驟,母親卻答:“沒有錯,只是沒有你說起來那么輕松。”
備用的米漿需要靜置一晚,蒸的過程中,要適時加水,火候也要掌握好,如此守候一天一夜。操作不難,難的是要有足夠的耐心。經過時間調劑后的粿品,會更讓人回味無窮。
對于村里的婦女來說,每年的二月廿二到廿六是最忙碌的日子,因為廿六這天是一年中最隆重、最熱鬧的節日,需要蒸甜粿、鹵鵝肉、拜天公、祭祀祖先。幼時的我,這些日子也不閑,放學后不直接回家,總要繞路趕到天公廟前,滿心期待去看下鄉來的戲班是否已將戲臺子搭好,似乎看少了一眼,這年的戲班便會逾期不至。
祭拜神明從廿六凌晨開始,有一年的廿五晚上,我央求母親一定要叫醒我。零點一過,我撐著惺忪睡眼,心里卻異常興奮,手提著香燭祭品,跟在爺爺身后,前往天公廟。那天晚上很冷,我卻走出了汗,出了巷口,便看到大街上燈火明亮,街上擁擠的人潮,不時涌出了笑鬧聲,讓我恍惚地覺得這既非深夜,也非凌晨。
天公廟前,彼時人潮涌動嘈雜無比,在一聲鑼鼓敲落之后,嘈雜聲便被咿咿呀呀的唱做念打壓了下去,場面甚是熱鬧。天公廟是坐北朝南,而戲臺是面北而搭,有人神共賞的意思。戲臺與天公廟中間的空地,已擺上近百張八仙桌,桌上皆擺放著全村各家各戶的祭品,一眼望去,皆是三牲果品,還有大小不一的甜粿。祭拜完畢后,爺爺瞞著母親,給我買了一個冰淇淋。多年后,我吃過許多冰淇淋,總覺得不如那晚的好吃。
甜粿粘性較高,富有嚼勁,口感細膩。新鮮甜粿食用時,并不能用刀切塊,而要用絲線絞割成片。大部分人喜歡將甜粿煎熱來吃,由于受熱的甜粿更易粘連,聰明的人們便用雞蛋液裹住來煎,于是,甜粿不粘連,糯米香味夾雜著蛋香味,配上一壺回甘的功夫茶,閑情雅致之情便溢于言表。
家鄉有一句俗語:“無可奈何炊甜粿。”我問父親,明明是上好的東西,為什么是“無可奈何”?
原來,在過番討生活盛行的年代,許多窮苦人家養不起小孩,便讓小孩跟著親戚或熟人下南洋。漂洋過海的去國船只并不是每一艘都能穿越風浪平安到達,背井離鄉的孩子并不是每一個都能自強存活。送行的母親既無法留下自己的孩子,也不能陪同孩子去海外飄零,前程兇吉未卜,今生再聚無期,能做的就是縫好游子身上衣,炊一回甜粿隨船而行。
甜粿是游子在船上的干糧,甜粿吃完,船也靠岸,剩下手中的一根絞割甜粿的絲線還殘留著黏黏的粿碎。這是一根母親牽掛游子、游子牽掛故國的絲線,它將甜粿絞割分裂成兩片,甜粿仍會相互粘連,就恰如母子雖各安天涯,卻依然是血脈相連。選擇甜粿來作為過番干糧,與其說是窮苦時代的產物,不如說這是百姓用愛衍生而來的智慧。
又是一年蒸甜粿的時節,今年的戲臺前,不知是否依舊人頭涌動如潮?是否還有小孩冒著寒冷天氣吃冰淇淋?是否也有人守在臺前看完一整出戲?是否還有人思念著這一口富有嚼勁、口感細膩的甜粿?
我竟不知,經過時間調劑后的童年時光,也是如此讓人回味無窮!甜粿,也成為了另外一種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