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歡喜倘是詩,少年的悲哀也是詩”,夜晚迷醉在這一句里,忽然明白為何回憶年少的那一段時光,年少時遇到的那些人與事,那么多生離死別,都沒有悲哀。他們只是在記憶的柔波里泛著星光,浮在河面上,在風中蕩漾著。他們的面孔清晰又破碎,聚攏又散去。遠方不知是誰放了河燈,被柔波擎著,推送著向前,又仿佛聽到悠遠又縹緲的歌吹,都徐徐地回來罷了。
正如那日讀著書,做些習題,忽然就笑起來,因為實在好笑,想起年少時竟然和七爺家的大哥哥去村后的田壩里兜魚。
“去兜魚不?”大哥哥憨憨地說。院子里七爺正去喂牛,牛糞的味道總是濕漉漉又有著草野的氣息。我坐在他家的窗戶下面,興許是半蹲著,看院子里的那棵杏樹。這棵樹可是村里年齡最大的樹了,因為它已經把房子全部都遮擋在濃蔭里。它好像一直在開花,清白的花朵,隨著風飄落下來,飄到七娘的頭發上。七娘正在樹下搓洗衣服,我看到花瓣飄進水盆里,很快被揉進泡沫里。七娘并不看花,她好像連自己的頭發都不打理,永遠豎著兩條大辮子,亂糟糟地搭在胸前。
我猶豫著,或者根本沒有猶豫,只是在等大哥哥把魚網做好。
院子里仿佛每個人都在忙碌,喂雞喂鴨,或者給牛扎草,一把大鍘刀和包拯鍘美案里的大體相似,但就是鈍了一些,也沒有那么威武,七爺喂完牛,就開始鍘草,一手送草一手鍘下去,成捆的青草就一截截斷了,細碎的草莖也堆成一堆。
大哥哥的漁網弄好了,極其簡單,半圓形的竹竿子上面敷了細網,我懷疑是他家的破蚊帳。他也就十七八歲,我也就十二三歲左右。小心地跟著出了大黑門,因為夏天總下雨他家院子都是泥水,需踩了石頭才能走出去。過了鐵門,往后走,一路都是垂柳,柳枝都低到兩條河溝的水面里去,再走就是大地了,也就是田地。
我跟著他,踩著一條毛毛道,也就是田與田之間沒有播種的自然而成的小路,都長著各種蒿草,因為已是盛夏都結了草籽,沉甸甸地垂著頭,也有被鳥啄食的,隨著風輕飄飄地拂著白芒。走著,涼鞋黏了很厚的泥巴,蹲下來撿根樹枝,使勁地扣下來,才輕快了很多。
豆地快到盡頭,有樹,不是柳樹,是榆樹,距離都不很標準,三棵挨著,又老遠孤零零地站著另一棵,仿佛就想離它們遠點,不太合群地長著。聽,有水聲。但卻看不到水,被郁郁蔥蔥的青蒿包圍著,遮擋著,楞是看不到河溝,扒開和我差不多高的草,才看到一條七扭八歪十分湍急的河溝。
“咱們就在這兒。上面是水庫,準有魚!”大哥哥很是沉悶地說,總感覺他就是個廟里的鐘,不能隨便說話,要說就有嗡嗡的余音,再不就太過憨了。
不過,那時我也不靈巧,挺相宜。
他踩踏了一片青蒿,光了腳,把膠鞋脫下放在青蒿倒塌的葉子上。我無需脫鞋了,因為涼鞋陷在泥里,已經拔不出來了,索性就光腳。其實,也沒有用我什么,我就光站在河溝淺露出河面的大石頭上,并不平滑,很咯腳,水又有著涼意,但一會兒就適應了。
大哥哥把網豎起來,岔開腿站在河溝,那個胯有著大,低頭把淤泥都堆在網兩邊,做成了攔截水流的小小堤壩,剩下的就是看河水翻花似的流過去,白色的浪花荼靡一般在眼前打著旋兒,偶爾也有爛葉子和絲絲縷縷的水藻誤入進來,被掛在漁網上去。
青草味越來越濃郁,黃昏的光也愈來愈暗淡,草野和樹林豆地都變成青黑色,大哥哥提網,卸壩,我趕緊去拎小水桶,往水桶里舀了小半桶急流,水桶特別小,有些騷氣好像有牛糞味。
大哥哥把網提起來,連同爛葉子草莖和樹棍泥巴一起,倒進桶里,我倆急急地往桶里瞅,混著河水的嘩嘩聲,看到有十幾只小鯽魚,在水桶晃動的水波里,翻飛著金光閃閃的鱗片,很小很小,又似一尾尾小銀魚,都帶著夢幻般的色彩。
回家去,我拎著涼鞋,腳步頗為輕快,大哥哥拎著水桶和狼狽不堪的漁網,我倆的影子蹦蹦地歪得很遠。兩岸豆草的香氣在樹影和水的急濤聲里彌漫開來,炊煙三三兩兩地從村子里隨著風飄來,又聽到了狗吠和牛哞聲。夏日的落日和青瓷釉般的天如一碗剛打碎的雞蛋,在我們的身后滑下去,就要滑到村邊稻田的水溝里去。
我與大哥哥在他家門前分開,我直走再左拐,過兩條橫道,再右拐,倒數第三座瓦房,黑鐵門上面有掉了色的紅纓槍的就是了。
一推開大鐵門,我歡喜得很,像揣著一份甜蜜的秘密。那份歡喜如今想來那么輕以至于都不值得去提起,可偏偏隔了這么久,歲月濕漉漉地打濕了幾許花瓣,它都如同寂靜山林里的清皎月色,又如遠山的夢影,不必拾起又無法驅散。
可能那天是唯一玩得忘我,忘了重病的父親,忘了勞累的母親,忘了輟學的姐姐,忘了我要快快地長大。
多想,就這么地輕輕劃掉,劃掉晚風與垂柳,劃掉杏花與牛哞,蒿草與銀魚,劃掉一切與這有關的一切,睜開眼睛,再重新來過。
雖清苦,卻含著幸福的淚花依舊,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