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狼王的壽辰快到了。作為王之子,穆卡被強制參加狼王的壽宴。我執意跟隨,就為能見上米塔一面。
龍巖曾在狼王之爭中受過重傷,隨著年齡增大,舊傷發作愈發頻繁。特別在今年氣溫轉涼之后,龍巖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有油盡燈枯之兆。穆卡的兄弟黑森,早就迫不及要取而代之。對于人類而言,這就是劫難的序曲。
人類與狼族的盟約自龍巖而起,龍巖在位期間,一直恪守約定,約束狼族成員與人類和平共處。黑森卻嗜殺成性,視人類如螻蟻,早就表現出將人類完全奴役的野心。
壽宴設在一個滿月之夜。經過月余的訓練,穆卡已能自如地在人和狼之間轉換,并時刻保持人性。這一點,令我和穆卡都極為意外。想來也是諷刺,其它狼人竭力拋卻人性,卻始終困在人身中,做不得純粹的狼。承認并接受自己真實的穆卡,卻能活得更加自在。
赴宴路途漫長,穆卡不忍我長途跋涉,化出狼身讓我騎上他的背。起初,我還十分謹慎地摟緊他的脖子,放低姿勢不敢隨意動彈。漸漸習慣后,我嘗試直起身子,向前方看去。隨著穆卡步伐加快,山風在耳邊呼嘯,身邊的景物迅速后退,發帶在疾風中肆意飛揚,心中生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激越之感,原來在林中風馳電掣是如此暢快淋漓。
然而這種暢快之感,隨著狼族大本營的出現,最終被一種沉重取代。滿月之下,狼全都恢復人形,無數黑壓壓的人影聚集在林中的一片空地,此刻正人聲鼎沸,極為熱鬧。
穆卡為隱瞞自己能隨意變換身形的秘密,保持著狼的姿態與我一道步入宴會。隨著我們的出現,無數凌厲的寒芒也齊齊射向我們,我不由朝穆卡靠了靠。
一個蒼老卻威嚴的聲音從高處響起,“穆卡,誰借你的膽子將這個女人帶來。”
語畢,其它的狼人紛紛發出不滿地哼聲。
穆卡無所畏懼,昂首答道,:“她是我的妻子,有權利與我一起出席。”
我心中一動。沒錯,現在我已是穆卡的妻子,想到這里,不由與穆卡貼的更近,胸膛也抬得更高。
龍巖這才將我從頭到腳掃視一眼,帶著鄙夷和不屑,“她到現在還沒有懷上你的后代,如此沒用的女人,留下也是累贅,不如早些處理掉。”
龍巖的話激起我心中莫名的憤怒。竟如此蔑視人類,難道人類存在的意義就是作為它們的生育機器?不能生就抹殺,能生就暫時留下,以便將來再用血肉去喂養那些狼崽。它們憑什么有這樣的權利!
穆卡大概察覺到我情緒上的變化,迅速擋在我身前,不讓我扭曲的表情被龍巖看見。
“父親,她是我的妻子,該怎樣待她,是我的自由。”穆卡無懼地看向龍巖,聲音不卑不亢。
龍巖似要發怒,卻最終有心無力地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
“不要忘了傳統,女人沒有資格出席這種場面。給你最后一個機會,我不想看見她。”
我見機伏向穆卡耳邊道,“你留在這里,我去找米塔,不用擔心。”
穆卡點點頭,“小心。”
言畢,我故作恭敬地退出宴會場地,輕車熟路的溜向米塔的山洞。
山洞內只燃著一盞昏暗的燭光,有個人影正縮在床角,一動不動,即使我走近,也未見動彈。直到我輕輕喚了聲米塔,那人才慢慢翻過身,一雙空洞的眼向我指來。
這不像是一雙活人的眼睛,眼窩深陷,眼光空洞。再看米塔的臉,干枯的只剩下一層皮,沒有一絲生氣。這幾個月,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我心疼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卻不敢多使一分的力氣,生怕碰碎了她。
“對不起,米塔,對不起。”
滿滿的內疚從心底涌出,然而我現在什么也做不了。
“蘇拉,殺了我。”
我驚恐地看向懷中的人兒,“米塔,你說什么!”
米塔微微睜開眼,面上異常平靜,“我活不了了,又沒有勇氣自行了斷。求你,幫我。”
我心中一緊,難以相信這些話是從米塔口中說出。到底是如何的絕望,讓她面對死亡竟沒了恐懼,甚至還滿懷期待。
“米塔,請你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回家。”
“不要再騙我。洛河姐姐逃走了,又被抓回來,惡魔將她撕成碎片,煮成肉湯逼我們喝下。我們永遠不可能活著離開。” 米塔的聲音極其飄渺,仿佛從另一個時空飄來。
我的胃一陣抽搐,可惡的惡魔,竟然殘忍至此。我強迫米塔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
“雖然我們沒法自己離開,但我可以讓人來救我們。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繪制大蒼山的地形圖,以及能成功避開惡魔崗哨的路線。只要我將這些信息傳回部落,他們一定能成功剿滅這些惡魔,接我們回家。”
這是我最終的計劃,也是我總求穆卡帶我到林子里亂逛的原由。雖然在利用穆卡這一點上,我很愧疚。但這是我的使命,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部落。
米塔微微瞪大雙目,眼里的精光一閃而過。那一霎那的希望之后,卻是更深的絕望。
“蘇拉,我再也回不去了。因為,我懷了惡魔的孩子。”
“什么!”
我將視線移向她的小腹,因她身材嬌小又穿著寬大衣服的緣故,我先前并未注意。現在仔細看來,確實已經微微隆起。
我再次將米塔抱在懷里,“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可以帶孩子一起回去。”
“不可以!”米塔尖叫道,“他是惡魔,我要生下的是惡魔!”
“不,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惡魔。只要好好教導,待長大后,也不會傷害人類。比如穆卡,他一直在保護我,他和那些惡魔不一樣。”
米塔突然激動地將我推開,不知她哪里來的力量,我跌跌撞撞退了好幾步,才最終穩住身形。
“惡魔都該死!包括我肚子里的孩子!”她的模樣幾近癲狂,可見她對惡魔的恨已經深入骨髓。
“米塔你冷靜一下,我們真的可以改變這一切,相信我。”
“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你這個騙子!”米塔完全聽不進我的話,歇斯底里地叫喊著,“你已經被惡魔迷了心性,你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蘇拉。你背叛了部落!”
“米塔!米塔!請不要這樣!”我試圖接近她,讓她冷靜,可她不斷將周圍的物品砸向我令我無法靠近。
我倆的吵鬧聲引來了狼人,率先走進山洞的是黑森。他陰沉著臉,一腳踹上我的后腰。我立即向前一撲,幸虧有人將我抱住,否則我一定會摔得很慘。
貼著那人的胸膛,熟悉的溫度和味道,不用看也知道,是穆卡。陰云已經將滿月掩蓋,他光明正大恢復人形。
“疼么。”他關切地問。
我呲牙咧嘴擠出一個字,“疼。”
穆卡皺起眉,“又讓你受苦了。”
我搖搖頭,用手去撫平他眉心的皺紋。這時,米塔撕心裂肺的求饒聲傳入耳中。我越過穆卡的肩頭看去,眼前的景象讓我嚇得直冒冷汗。
黑森竟殘忍地毆打米塔,嘴里咒罵著,“死女人,給我閉嘴。”
我終于知道米塔滿身的傷是從何而來,激憤地朝黑森喊道,“住手!她懷孕了,你這樣會打死她!”
黑森回頭瞪著我,惡聲道:“穆卡,管好你的女人。她若再多管閑事,我要了她的命。”
我巴巴望著穆卡,小聲乞求,“救她。”
穆卡沒有言語,呼吸卻越來越重,我知道他在猶豫。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出手,攔腰抱起我,決絕地走出山洞。
我急了,不斷捶打他的胸口,“我們不能這樣離開,米塔會被他打死!”
穆卡面容冷峻,一言不發,絲毫不顧我的反抗和掙扎。米塔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的心也越來越痛。直到我們遠離狼族的大本營,穆卡才將我放下。
這時,我早就哭喊得沒剩下多少力氣。
他讓我坐在草甸上,蹲下身柔聲解釋,“我并非不想救她,而是不能。在保全你和救她之間,我會選擇保全你。”
“你不懂,我承諾過別人要保護她,如果她死了,我再沒臉回部落。穆卡,讓我回去,我不能再將她留在那里。再這樣下去,即使黑森不打死她,她也會瘋的。”
說完,我掙扎著起身,穆卡使勁摁住我,臉幾乎貼在我的臉上。“蘇拉!你現在回去就是送死!”
“你不要管我!”我再也忍不住,徹底爆發,“如果你是因我同姐姐相像,抱著一顆報恩的心來保護我,完全沒有必要。謝謝你之前對我的照顧,但保護米塔是我的責任,我做不到拋下她茍且地活著!她若死了,我也隨她去了罷!”
穆卡抓著我雙肩的手,加重了幾分力道。他的身體連同他的聲音一起顫抖著。
“蘇拉,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嗎。”
我心中一顫,正欲說什么,就見他眸光一凜,下一刻,唇上傳來一陣柔軟之感,待我反應過來時,他正緊緊擁著我,深深吮吸著我的唇瓣。
一陣熱流從心間涌出,迅速蔓延全身,雙手不知所措地懸在半空,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塊木頭,只能將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穆卡濃密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我眼前一顫一顫。
漸漸的,我冷靜下來,心也因此變得通透,既明白自己對他而言是何等重要,也感受到他在我心里是何等地位。我倆的命運早就緊緊糾纏在一起,我方才的任性,實在顯得太不負責任。
盡管,他是狼,我是人,我倆的相愛注定是一場劫難。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心已經不再受自己控制,身體也不自覺地向他貼近。我慢慢閉上眼,摟緊他的腰,讓自己完全沉溺在他的氣息中。
許久,穆卡才不舍地結束這個綿長的吻。他將我額前的碎發捋至耳后,捧起我的臉,認真說道,“為了我,不要輕言生死好么。”
我點點頭,心尖一陣酸楚涌上,淚嘩嘩就往下落。這一刻我的心情是復雜的,想到我與頌贊的婚約,想到我肩負的使命,我如何才能即不負部落又不負他。
穆卡眉頭一凝,用指尖將我的淚抹去,“別哭,你若想回家,我也不會強留你在身邊。等時機成熟,我就送你回去。”
他竟以為我在想家,我心中甚是一暖。
“穆卡,如果有一天,人和狼再次發生戰爭,你會選擇哪一邊?”
穆卡摸了摸我的頭,“傻丫頭,那一天不會出現。”
我將頭埋進他的胸口,不讓他看見我此刻的表情。我知道,那一天,遲早會出現。到那時,我和穆卡,又將會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