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卡給我的衣料因裝在上好檀香木制成的木箱中,保存極為完好。我用這些料子為自己做出幾件合身的秋裝,穿在身上讓穆卡鑒賞。
他定定瞧著我,眸光極為明亮。我有些難為情,故意挑出一件白色衣衫逼迫他也換上。說實話,我十分好奇,穿上人類服裝的穆卡會是個什么模樣。
穆卡無奈地應(yīng)下。不一會兒,他穿戴整齊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行動實在別扭,像是手腳都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一樣。
然而我眼前卻是一亮。
此時的穆卡白衣勝雪,衣袂隨風(fēng)翩飛,說不出的俊美無雙。白玉一般的肌膚,散發(fā)著柔軟的光,讓我的心神也隨之蕩漾。如此絕美之人,真不似凡間之物。
我瞧得出神,直到他喚我的名字才意識到,自己已與他四目相對了許久。于是紅著臉,故作淡定地移開目光對歪頭觀察我倆的小白說道。
“要不要我也給你和小黑做一件衣裳?”
結(jié)果,小白嫌棄地跑開。
這一日天朗風(fēng)清,身子大好的小黑迫切想出門活動筋骨。
我自小是極喜歡爬山的,便愉快地作出踏秋的決定,于是兩人兩狗浩浩蕩蕩向虛空谷進(jìn)發(fā)。穆卡似乎也心情不錯,一貫風(fēng)輕云淡的臉上,浮現(xiàn)出隱隱約約的笑容。一路行來,他熟練地帶領(lǐng)我們避開狼族崗哨,我們一行順利地抵達(dá)落云峰。
落云峰是與我們相鄰最高的一座山峰,從峰頂舉目四望,整個虛空谷盡收眼底,層層疊疊的山巒高低起伏,如同被凝固的海浪。此時山中的植物,已經(jīng)著上不同的色彩,眼前的景象更是繽紛絢爛。
穆卡如數(shù)家珍一般對我介紹各個山峰的名字。我明白,熟悉是因為愛的深沉,穆卡屬于大倉山,這里是他的家。不知不覺,已到黃昏,霞光濃艷,將云層從天邊燒到了我們頭頂。穆卡干凈無暇的笑容映入我的眼,我突然感到此刻的我們,是如此貼近,又如此遙遠(yuǎn)。
若是將來,我離開大倉山,是否再也無法同他相見。心中卻莫名有一種想與他永遠(yuǎn)在一處的沖動。然而,他是狼,我是人,他屬于倉山,我屬于大海,我倆帶著跨越種族和空間的隔閡,注定會是形同陌路。
思緒胡亂游離,再回神,天已經(jīng)黑了。穆卡疑惑地看著我,我尷尬地吸吸鼻子,“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或許是我口中這個“家”字,令他動容,穆卡勾起唇角,點點頭。
然而下山時,我因心神不寧沒注意地上歪倒的枯木,一個趔趄扭傷了腳,疼得坐在地上哇哇亂叫。穆卡蹲下身子,將我的腳擱在膝上,仔細(xì)檢查。
“有些紅腫,你別走了,我背你吧。”
說罷,側(cè)身讓我攀上他的后背。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穩(wěn),我伏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心中莫名踏實,不禁收了收胳膊,將他摟得更緊。
剛下到半山腰,林中忽有陣陣?yán)区Q傳來,我身子猛地一顫,穆卡柔聲安慰:“別怕,他們離的很遠(yuǎn)。”然而,就在下一刻,穆卡身子突然頓住,毫無預(yù)兆地跪倒在地。我跟著緊張起來。
“穆卡,你怎么了!”
穆卡捂住胸口,艱難說道,“我好像就要化狼了。”
“不可能!今天并不是滿月,你不是只有在滿月時才會化狼么?”
“不知道。快走!這次怕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穆卡的面容越發(fā)扭曲,似乎每一刻都在承受比上一刻更大的痛苦。
我倔強(qiáng)地?fù)u頭,“我說過會相信你,也請你不要放棄。將來你每一次化狼,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穆卡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他蜷縮成了一團(tuán),銀白的毛發(fā)慢慢將他的肌膚覆蓋。我的耳中充斥著骨骼斷裂又重新拼接的咔咔聲。雖然穆卡竭力壓抑著不讓自己出聲,可他喉中還是隱隱約約傳出微弱的呻吟。那聲音如同萬千細(xì)小的鉤子,剜著我的心頭肉。
這已經(jīng)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化狼,然而,經(jīng)歷的越多,我將他的痛苦也體會地愈加深刻,以至于再也無法承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我卻體會不到一絲的痛,眼前景象逐漸模糊,淚水不受控制地嘩嘩下落。
終于,白狼顫顫巍巍站起身體,它發(fā)出一聲怒吼,仿佛在慶祝重生。接著,它將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眸子里仿佛燃燒著兩團(tuán)幽幽綠光。這種目光并不屬于穆卡。
隨著它的逼近,一股涼意竄透脊背,我強(qiáng)忍住逃跑的沖動,朝白狼張開雙臂。
“穆卡,過來。”
白狼似受到某種羞辱,目露兇光,咧開嘴亮出獠牙。見狀,小黑和小白警惕地伏下前肢,擺出隨時進(jìn)攻的姿勢。
我慢慢移動到它們中間,將小白小黑擋在身后。
“別過去,穆卡只是同我們鬧著玩呢。”
話音剛落,白狼已經(jīng)一躍而其,將我狠狠撲倒在地。因聽了我的話,小白小黑露出焦慮又疑惑的神情,卻維持在原地,對著白狼不住狂吠。
白狼表現(xiàn)得極為狂躁,它重重喘著粗氣,卻沒立刻做出傷害我的行為。我沒作多想,雙臂一環(huán)摟住它的脖子,將臉深深埋入它濃密的毛發(fā)中。
“冷靜下來,你是人,是我的穆卡!”
我的話令白狼的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它連連后退,眼神中多了幾絲清明。我顫抖地伸出手,嘗試去觸摸它的眉心,它有些猶豫地來回踱步。就在我的指尖將將觸碰到它時,白狼突然像受驚一般身子朝后一躍,迅速轉(zhuǎn)身毫不留戀地朝密林中奔去,不見了蹤影。
我也不知自己如何渾渾噩噩回到樹屋。那一宿我巴巴望著屋前的小路,一刻也不敢合眼,直到黎明也未見穆卡歸來。他就這樣毫無預(yù)兆地消失了。
我的心像是被挖了一個洞,身體空蕩蕩的,連魂也一并丟了。連小白小黑都看出我的異常,瞧我的神情里帶著無法掩飾的哀傷。
我滿林子的找人,恨不得掘地三尺。直到第六日,我們才在一個隱蔽的山洞內(nèi)發(fā)現(xiàn)將自己捆成個粽子似的穆卡。
他虛弱極了,身上全是血糊糊的爪痕。看到他這模樣,我心也像是被匕首狠狠割過,一陣陣刺痛。我放下一切顧及將他的頭擱在懷里,想說什么,卻因為哽咽而說不出來。最后,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擠出句完整的話,“你怎么連家也不回了。”
小白和小黑聰穎地咬開捆在穆卡身上的繩子,他這才將雙手環(huán)住我的肩,用仿佛被砂紙摩挲過的嗓子說道,“讓你擔(dān)心了。”
我心里沒來由地冒出一股子氣,狠狠瞪向他,“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穆卡眸光深邃地看著我,隱忍許久,才低低道,“我想,我可能是愛上了你。”
轟!
腦中一陣轟鳴,我瞪大雙眼,難以置信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更讓我意外的是,自己的心比任何時候都要跳得激烈,仿佛是兩顆石子歷經(jīng)萬水千山后擊打在一起產(chǎn)生的共鳴。
穆卡見我不語,認(rèn)真地解釋。
此前他確實只有在月圓之夜才會化狼。而現(xiàn)在,他只要心中想著我,便會克制不住體內(nèi)最原始的野性,讓他隨時都有可能開啟化狼的機(jī)制。
他的坦誠,實在令我驚訝。
一瞬間,我了悟了。他身上的爪痕,恐怕是他急于克制內(nèi)心的沖動,而給自己留下的,之所以捆住自己,是為防止失去理智后對我造成傷害。
了解到事實,我的心比先前痛上百倍。如果說,他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只因?qū)ξ覄忧椋俏乙蛩Щ曷淦牵趾螄L不代表自己對他情動。既然如此,我寧愿承受痛苦的是我自己,也不愿他用如此方法來維護(hù)我。
我低低垂下頭,讓聲音放得盡量柔軟一些。
“穆卡,你并不是一個人,我希望以后發(fā)生的一切我們都能共同面對。”
穆卡的氣息忽的一頓,我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地,他抬起手臂摟住我的后背,讓我將頭輕輕靠在他的懷里,心中千言萬語都凝入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