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喀什,我再也不趕時間。
第二天,我搬到了其尼瓦克對面的海關公寓,這是一個前腳離開喀什的深圳朋友推薦的。這里一天也是100塊,房間比其尼瓦克的大很多。一進門,是一個寬敞的廳,一張舒服的大沙發。轉過廳,是鋪著厚厚墨綠色地毯的臥室,兩張雪白的床。窗外,正對著一面院子,那里種著柳樹,葉子細長濃重,透過紗窗,總能看到一片綠蔭蔭的網。每天早上八點半,那些樹上總有喳喳的鳥將我叫醒,還會聽到一個人沙沙掃地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公寓的保安,總是起得很早的新疆小伙子古爾班在干活了。
我在這里唯一不開心的是找不到賣漢族早餐的地方,我總在前一天晚上買一只金燦燦的馕和一袋新疆產的純牛奶(只要一塊二一袋,味道好極了)。那馕剛出爐時,脆脆的,帶著新鮮面粉的甜香,我總是忍不住邊走邊吃兩口。馕上面細細的洋蔥絲被烤得散著濃香,讓我一個晚上都幾乎流著口水。第二天醒來,聽著鳥叫,吃著變得津津口感的馕,喝著鮮香的新疆牛奶,這樣重復的早餐我一點也不煩。
沿著色滿路向南走一點,在一個小路口,總有許多維族老大媽在賣自制的酸奶。一口大鋁鍋里裝著白白的表皮微黃的酸奶,在鍋腳,壘著一層層的碗,碗里也是酸奶,碗和碗之間用粗笨的木板隔著。記得是在土魯番第一次吃這種酸奶,酸得牙齒都要掉了,當時攤主給我放了一大勺糖才算救了我。
那天一大早,當我在喀什又碰到這種酸奶時,我興沖沖的要了一份。那個維族老太太一句漢語不會講,她咕嚕嚕地說著什么,讓我撐開一只塑料袋,把一大碗酸奶倒進去后就讓我走。我擠眉弄眼,用各種夸張的表情表示這太酸了,我想要糖。她咕噥了半天,我才明白這里根本沒有糖。我就拎著那只歪歪扭扭的塑料袋,為難地站著。身邊是“中國信合”的鐵臺階,我索興把背包墊在臺階上,坐在那里,向她要了只勺,硬著頭皮喝著有生最酸的酸奶。
我臉上的表情一定豐富極了,我被酸得呲牙咧嘴,我的眼睛擠成一條縫,我吸溜吸溜地發出各種怪叫。身邊一個賣土雞蛋的維族老太太和一個同她聊天的老大爺一定對我同情極了,他們不停地笑呵呵地看著我。那個賣酸奶的老太太實在看不過去了,她沖我大吼一聲,我猜意思一定是:“那你就別喝了!”我偏不,我一定要挑戰自己,整整用了半個小時,我終于吃完了,心滿意足地走了。
后來某一天,又路過那條街口,我再次要了一碗酸奶,再一次墊著背包坐在臺階上,慢條斯理地喝著。忽然發現,它沒有上次那么酸了,或許我已經慢慢適應了。在淡淡的酸之后,是些許奶的濃香。上次那個笑呵呵看我的老大爺又來了,他立刻認出了我,他學著我上次的動作呲牙咧嘴,把眼睛擠成一條縫,一面哈哈大笑。
陽光淡淡懶懶的,我坐在街頭不緊不慢地喝著土法制的酸奶,一面看著身邊人來人往。我不用急急忙忙地趕路,這樣的閑逸讓我舒服極了。那一刻幾乎忘記了,我是一個外鄉人。
上午十二點前和下午六點后,陽光沒那么強時,我總在賓館周圍的大街上走來走去。賓館前臺的小于說:“你怎么這么愛走路啊?我今天出去辦事,看見你好幾次了。”我聳然一驚,想到一個傻乎乎一路憨走的我被一個還算認識自己的人,暗暗地看在眼里,而且被看見了好幾次,但我卻一無所知。
我總沿著色滿路走,有時走到人民西路,有時走另一個方向,一直到解放南路。人民西路大轉盤附近有一家美味極了的山東餃子館,我幾乎天天去那里吃飯。出來這么久了,天天吃牛羊肉讓我受不了,內心深處時不時涌出對漢餐的想念。最美妙的是喀什有許多山東人開的餃子館,餃子論個賣,從兩毛五一個到五毛一個的蝦肉餡餃子,個個皮薄餡大,吃十個我就飽了。
那家山東餃子館環境實在算不上整潔,地上除了厚厚的擦嘴的衛生紙外,還有許多臟臟的腳印。但誰管那么多,因為它的餃子實在太美味了,我任何時候去,那里都賓客云云。餃子有煮的有煎的有湯的,一個象餃子一樣胖乎乎的男人在店里旋來旋去,把熱氣騰騰或者油汪汪的餃子端到客人面前。最厚道的是這里的小菜很便宜,一碟堆得尖尖的小菜只要一塊錢。我變得花樣地去吃,或韭菜雞蛋餡,或蘑菇油菜餡,或蝦仁肉餡的......那里不送茶而送餃子湯,一只坐在桌上的大鋁壺里全是熱騰騰的餃子湯,管飽喝。吃著鮮美得仿佛是小時候爸爸包的餃子,就著便宜極了的酸爽小菜,喝著濃濃的餃子湯,使得每次我風塵仆仆去吃那盤山東餃子時,那二十多分鐘的步行時間都如此美好。
在東門巴扎買了一斤據說是質量最好的巴旦姆(一種新疆特有的巨大杏仁),五十二塊錢一公斤。晚上回到賓館,拿一只托盤放在床上,將巴旦姆盛在其中,輕輕捏碎它極薄極脆的殼,把飽滿的巴旦姆杏仁送入嘴中,口感咸香,后味無窮。吃得太咸時,再拎出在路口小市場買的三塊錢一公斤的顆粒極大的碧玉葡萄,慢條斯理地剝了皮吃。那一小包干玫瑰花只賣五塊錢,我用開水沖三粒玫瑰花,茶味清香,睡覺前喝,似乎很有安神的作用。新疆的好東西為什么這么多?在巴旦姆大葡萄酸奶和馕中,我是如此忙碌。

黃昏的時候我愛去老城轉悠,雖然來過很多次了,但每次來都有不一樣的感覺。太陽落山后的九點鐘,我喜歡坐在艾提尕清真寺前那大大的廣場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看著那只用來和游客照相的母駱駝和她的駱駝仔仔。不明白為什么,那只母駱駝那天不停地努著嘴,將上下嘴唇卷成各種各樣有趣的形狀,一面呲著雪白的牙。我幾乎覺得那時它象個喜劇演員,在表演著只有我一個人看的節目。而我也是在那一天,第一次看到小駱駝拱在媽媽肚子下面,吃著奶。

晚上九點二十分,第二次的晚禱時間到了,廣場上那只巨大的影像屏幕突然變成了靜音,從艾提尕清真寺里傳來阿訇呼喚信徒禱告的長長的聲音,無數帶著白帽子或者花帽的男人像聽到天使的呼喚一樣,從四面八方跑步沖向這座全國最大的清真寺。他們跑得如此賣力,有一個人甚至跑掉了鞋子。我坐在廣場的臺階上,困惑地看著這四面八方涌來的象海一樣的人們,在固定的時間沖向艾提尕的大門,他們被一種我不懂的信仰燃燒著,每天虔誠地面朝著西方,做五次禱告。他們長跪著,他們口中念念有詞,他們說,他們的心靈因此得到了凈化。
晃在喀什,晃在這個顏色豐富,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城市,穿行在檸檬黃的無花果和碧玉色的葡萄中間,走過店面上一個又一個卷草云紋圖案一樣的維族文字,看著或粉或藍色的少女頭上的紗巾的從我身邊掠過,我的內心,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實而快樂。
(待續)
(本文圖片為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