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我逃離家鄉的時候身無分文,只帶了一把劍,甚至連口干糧都沒有。我想起了當年那個落魄的俠客和他最后的三文錢。雖然我并不認識他,但我覺得他應該是個務實的人,倘若換作我,身上最后的三文錢應該是拿來買酒喝的,當然,如果我有三文錢的話。
而現在天色已暗,我離家不過十幾里路,倘若害怕夜里突兀的樹枝和悲傷的鳥鳴,倘若想念家中搖曳的桐油燈和溫暖的被窩,我大可立馬掉頭。但倘若我熬過了今夜的恐懼和孤獨,我必將十年不回頭。
所以我下定決心,摸黑前行。
后來我在黑夜里失了方向,也不知是在往哪兒走,就在溪邊一塊大石頭下歇了腳,聽到林子里一聲杜鵑叫,聲音好悲涼。我承認在這一刻我也動搖過,我想過放棄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回到老家,趁耕牛還健壯,爹娘還年輕。但我沒來得及后悔,就從林子里竄出幾個強盜,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壯漢擊倒在地,奪了劍。
當我被五花大綁之后,周圍就亮起了火把,我瞅了一眼,有七八個強盜。
然后從黑暗里走出一個女人,看起來像是強盜頭子。
她從一個強盜手中接過火把,舉到我跟前,把潦倒的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同時湊在我耳邊發出一聲杜鵑的鳴叫。
我這才搞明白,原來剛才林子里的杜鵑叫,是強盜在通暗號。
她開口說話了,她自稱爺。
她說:“原來是個窮鬼,你小子讓爺和兄弟們都白忙活了一趟,要么你死在這兒,免得走漏了消息,要么跟著爺混,也不枉你是個劍客。”
我當時出生牛犢,很有骨氣。我說,我要做個名揚天下的俠客,死也不做強盜。
一聽這話,強盜們都笑了。
有強盜就說:“血杜鵑,這愣小子挺逗啊。”
原來這個女強盜叫“血杜鵑”。血杜鵑對我的話不屑一顧,她說:“這世道,行走江湖的人都說自己是俠客,而我,只想做個光明磊落的強盜。你不想與我等卑賤之人為伍,那就只好把你賣個好價錢。”
我就這樣被他們綁走了。
在路上的時候,有個強盜問我:“小子,你的戰號是什么?”
“戰號?”
“對呀,每個俠客都有一個戰號,用來表明自己的理想或者是價值觀,人們根據戰號就能知道這個俠客是個什么樣的人。比如,大漠里有一個威名赫赫的俠客,他因為愛情斷了一只手臂,江湖人稱獨臂刀客,他的名字叫林漢三,戰號是:斷臂那種痛無人了解,但我知道我終究會熬過苦難,殘缺不全的活下去,這就是生命。”
“林漢三”是我初入江湖以來聽說的第一個俠客的名字,他人雖遠在漠北,聲名卻傳遍江湖。他的戰號體現出一種經受苦難、艱難求存的精神,這些強盜們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許正因如此,林漢三才能觸及到這些底層人物的內心,成為他們所敬仰的俠客。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種俠客精神,卻又似懂非懂,只是對人們口中的江湖又多了一分神往。我明白要成為一個俠客我便需要一個戰號,可我不像柳永那般才華橫溢,實在想不出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戰號來。我反倒想起了路過村子的那個無名俠客和他身上最后的三文錢,我很好奇他的戰號會是什么。
我突然靈機一動,對強盜們說:“我身上只有最后的三文錢,可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就是我的戰號。
強盜們一聽,都發出諷刺的笑聲。我以為我為自己想了一個很深沉的戰號,但只換來了一陣嘲笑,強盜們嘲笑我說:“分明是身無分文嘛。”
只有血杜鵑,在聽到我的戰號后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我,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種東西,當時的我不懂那是什么,后來才明白,那種感覺叫作似曾相識。
血杜鵑說:“他們嘲笑你,你不必理會,你正在實現偉大的夢想。終有一天,他們會從說書匠的口中聽聞你的戰號,如果他們能活到那一天的話,他們會很自豪,這個名揚四海的俠客曾經被他們俘虜過。”
我從她的話里開始延伸,想象著未來的自己。那天的酒館酒客滿座,說書匠展開折扇,拍案而談,他說他聽到馬蹄濺起落花的聲音,一個叫宋至渝的俠客裹著風雪路過他的生活,他從遠方而來,途經很多人的生活,他對愛情和苦難視若無睹,只愛南方的梅子酒,他行走世間,把很多人的困擾活成了自由。然后說書匠收起折扇,平庸的眾人借酒離席,酒館外的街道上滿是躊躇的醉鬼。
我就這樣渴望著,活成每個人都想成為的自在俠客的樣子。
我在村子里生活了十幾年,從來沒有人明白過這樣的我,反倒是一個相識幾天的強盜,相信我的稚嫩和蒼白的未來。
后來我們路過一個山崗,那里躺著一個俠客的尸體,他腰間的皮包里有一封未寄出的信,信中如此寫道:
“蘇三:
我受了很重的傷,這次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否活下去,聽說你把寫給我的詩刻在了酒館的桌子上,你可能不知道,現在這些詩已經傳遍江湖了。你在詩中說,當你死了去轉生的時候,一定要喝下孟婆湯,因為那是你唯一可以放下我的機會。可是蘇三,我知道自己漂泊無依,絕非你的歸宿,我著馬先行,不能把空話說在駿馬之前,所以我只能隱藏起自己炙熱的感情,騎上白馬離開那個溫暖的小鎮。你送給我的鈴鐺我一直寄在馬脖子上,希望它會帶給你我的消息。當我死了去轉生的時候,那碗孟婆湯,其實也是我唯一可以放下你的機會。
我深愛過你,但我沒有告訴你。”
血杜鵑讀完這封信,把信遞給了我,我小心把它揣進了兜里,似乎明白這就是俠客的愛情。血杜鵑說,行走江湖的人看似灑脫,可這條路上總歸是要付出代價的,人人都羨慕俠客的生活,可其實,俠客,也不過是生活所迫。只是當時的我不知道,那信中名叫蘇三的姑娘會成為我余生的執著。
強盜們埋葬了那個無名俠客,他們把俠客的劍插在墳頭,做成墓碑,然后他們拿出酒壺,齊聲說:“敬這個無名無姓的年代。”
血杜鵑說,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哪怕是做一個強盜也要無恥的活著,等待逆筆回鋒的時刻。
她要拉我入伙。
這起經歷瞬間淹沒了我的美好憧憬,或許直至我死去,也不會有說書匠聽聞我的故事,這不過是個無名無姓的年代而已,而那滿大街躊躇的醉鬼聽完江湖俠客的故事,依然過著自己平凡的生活。
所以,我很沒骨氣地放棄了自己的理想。
我要做強盜了。
用來老柴的話講,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這群強盜個個是老江湖,根本不把我這個愣頭青放在眼里,絲毫不擔心地把劍還給了我。
他們說,劍客丟命不可丟劍,得還。
他們還說,跟著他們混,保證我比其他初入江湖的人活得長久。
他們就帶著我往回走,離我的村子越來越近。
終于有個強盜發現了它。
他們流竄半個來月,一筆也沒撈著,想冒險劫個村子,就等血杜鵑發話。我當時就后悔入伙了,那村子里有我珍愛的一切,雖然我自以為不在乎他們。
血杜鵑緊握著腰間的匕首,盯著前面靜悄悄的村子,很久很久。
然后她說,盜亦有道。
說完才松開緊握的匕首。握緊匕首這動作說明她有認真考慮過劫村子這件事情,而盜亦有道這句話又幾分真幾分假,我并不知道。她也許是真的盜亦有道,也許只是忌憚村里的幾十號男人。
但當時的我年少無知,只是感覺到了她的凜然正氣,突然覺得這個強盜好身上有種獨特的魅力。
他們帶著我往深山里走,午夜時分在林子里扎了營。走了一天的路太累,我蜷縮在樹下沉沉睡去,一根繩子綁著我的手和腳,半夢半醒間感覺血杜鵑給我蓋了一張獸皮。
血杜鵑俯下身子,對我說:“我行走江湖多年,見過很多奇怪的人。比如,后媽養大的孩子成長為惡霸,卻在一個姑娘面前變回好人;矯揉造作的詩人吹噓自己空虛的靈魂,落魄的流浪漢反倒在流落的屋檐下寫下美麗的詩文;自詡光明磊落的俠客已辜負過很多人,每日自我責備的強盜卻只鐘愛一人。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已經很難得見到你這般純粹的人。”
這番話讓我很疑惑。
以前我的世界里,俠客是好人,強盜是壞人,是與非就如同棋盤上的棋子一般黑白分明。但現在我分不清了,眼前這群強盜,似乎并非喪盡天良之輩,而他們的語氣,又似乎對道貌岸然的俠客們嗤之以鼻。
我突然有點害怕,這并非是害怕危險,而是因為我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成為一個俠客。至少目前,我做了一個名義上的強盜,與理想背道而馳。
是夜的天空星子很稀,遠處有杜鵑鳴啼。
阿宋作為俠客的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