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水墨江南》
第1章:這個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今天,是我在龍城生活,也可以說是我出現在龍城中學廁所的第八個周年紀念日。和學校每逢大事,貴賓到來,都要開噴泉一樣,今天的四樓男廁所異常熱鬧。廁所提供了六個坑位,象極了易經乾卦里面的六爻。初九位置向來是少有人入駐。在它的正上方是長年失修的水龍頭,沙漏一樣,“滴答滴答”,一直滴在人的頭上。九二位置,相較于其它五個,寬闊一些,上座率特別高。主任、老師都喜歡這個位置。職此,每天早上這個位置彌漫著濃郁的酒香,不怕坑深。九三爻,終日乾乾,夕惕若,不利于放松,讓人不大暢快。在九四的位置可以窺見九五的倒影,以及九五的水花四濺,或躍在淵。上九位置,趨勢向下,不忍直視,人跡罕至。
課間的廁所是男生的天堂,大罵著食堂和拖課的老師。和老師們一樣,高三學生向來只用備用紙。心照不宣,待大家各就各位,前面學生大吼一聲:“大家站好,我要開車了!”
大吼一聲的是那個創新班滿臉頭發,且頭發之間密密麻麻夾著青春痘的男生,又一次與我四目交接。我知道,他今天必定又會在河床上盡情揮灑人生。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提醒創新部的老師,要加強對男生上廁所的規范教育。誠如那位哲學家所說,你決定不了你腳下的位置,但是可以決定你所尿的方向。也同樣曾經不止一次,創新部校長在蹲坑時候“腹背受敵”,前有學生俯沖,后有學生濺濕屁股。或許,這些未來的名校學子,只是擔心小便時沾濕自己雙腳。這似乎讓我明白一個道理,所有的大人物和我這個小語文老師是不一樣的。
經過長期觀察,反復思索考證,我終于弄清楚為何創新班的孩子,不敢以“重器示人”,概因格局不大,只好藏器于身。我也曾和東北籍的語文老師小周探討過,這個是否與地域有關。小周老師說,哥,你笑話我。從此,我們進入了錯位時空。
和八年前剛來的時候不同,我現在每次小解,都要使勁地甩。或許,我忘記了許多人奮斗十幾年,才能有機會來到龍城中學上廁所。我感覺自己正在衰老,正在變質,生活得和周圍人一樣。每天用食物填充的身體,放空填充,循環往復,直至衰老,是可恥的。特別是去健身房,鍛煉結束后,看到那些老年人邊扣腳,邊放到鼻頭嗅,還使勁放屁,真擔心崩出憤怒。整個健身房,彌漫著腐爛的氣息。一起衰老的,還有龍城中學。
剛來龍城中學的時候,作為超能教師,且名為書生,遺世獨立,風流高格,大開大合,狂飆突進。一個也看不慣,一個也不放過,一個也不原諒,大有一副洪水猛獸沖垮小便池的氣勢。為此,洪水過后,傷人必多,到最后,喜歡我的和不喜歡我的,都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
一開始,學生是喜歡我的。一位考上985的學生,曾經給我寫了一篇傳記。我看了很喜歡,批評了他,不能盲目崇拜。事實上,給活人寫傳記,不亞于給魏忠賢立生祠。這篇文章,被大量模仿。有一個考上南大的姑娘曾經改寫了一下,拿了個滿分作文。從此,《龍城先生傳》就這樣流傳開來。
原文如下:
先生姓楊,祖籍瓢城,乙未八月,客居龍城。生于甲子白露之時,是夜,月大如斗。有盲瞽高氏通曉易理,奇之,稱得骨歌,四兩三錢。父乃大喜,爾后良久默而不語。少喜讀書,敏慧絕出,性方簡,無文飾,目為鄉里人。家貧,藏書只有《三國》中冊,然先生勤讀不輟。行年十歲,慈父見背。母艱難維持,期望青紫。然天見當憐,先生高中之日,慈母溘然長逝。求學姑蘇,已是癸未八月。
水墨江南,歲稔時康,錦瑟年華,遺有佳句,“虞山巍巍,尚湖泱泱。”恩師天才曾微察先生,斷言“鵝行鴨步,當以萬計。”然終其四年歲月,櫛風沐雨,篳路藍縷。嘗與同師竟夜暢談古今,意氣慷慨,有大聲語:“大丈夫當宰天下。”目直上視。
先生嘗授書北地數載。北地苦寒,天風憭慄,野草枯黃。夜歸,正襟危坐,嘯歌古人,飄飄然若在世外,不知貧賤之為何物。盛暑燕坐,體貌豐偉,空煙翠樹間,終不改其淡泊。著述頗豐,每讀之書,尤想見其人。已而南歸,風起之夜,松濤陣陣,野老相語,以為先生不曾離去。
先生獨居龍城草堂。草堂北向,有窗面南。有摩天聳立,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地勢低洼,仰臥草塌,路人足音時常耳邊縈繞。先生笑言窖居。平生儉約,一飲一食,當以手加額,思來之不易。好飲烈酒,尤喜瓢城五醍漿,以慰鄉愁。嘗引一多先生語曰:“痛飲酒,賦《離騷》,可以為名士。”又題詩于墻以自勉。詩曰:“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莫道不共飲,只予同行人。”居久之亦悟獨居之妙,得商君之言:“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其為人也,坦蕩無憂戚色,士之獨行而憂寡和者,視之可愧也。
授《鴻門宴》,先生舞劍,寒氣逼人,如臨其境,以京腔高唱:“滾滾烏江,二十年流不盡之英雄血。”學生大呼過癮。嘗與茂林商榷瘦身之道,總有驚人語。援蘇圣語,“所需愈少,愈近于神。”又語:“晚食當肉,安步當車。人之幸福,其惟節欲。”茂林木然。
閑暇之余,寄情山水。維揚古跡,無所不至。文化拾遺,索引鉤沉。雞鳴三聲,必現富春,謂之天食。過甘泉路,聽評話《武松》。窮深巷古屋,與老叟閑談,不知歸路。拜大明寺,與能修法師,研習佛理,結塵緣一段。春風十里,游瘦西湖。記錄傳說趣聞,品味瘦韻。登梅花嶺,祭史公英魂,誦“梅花如雪,芳香不染”淚流滿面。嘆數百年后,幸甚至哉,客居維揚。
余以為古今之名士,常游行于人間,不必有異而人自不止見,竟其人必超然埃壒之表。若超能先生,固在引江煙水浩渺間,豈和靖先生之謂哉!
后記,先生于癸卯秋涼,離開龍城,遠赴靜海,歸隱狼山。從此,世上再無龍城居士。
只因此文,不同于刀郎《羅剎海市》,不需要注解,但可作為進化前的超能教師一影,故作為開篇援引,以哂各位看官。
離開龍城前夜,大家從龍城運河以西,喝到大排檔,最后在吳輝燒烤喝完還魂酒,然后分手。好友李鋒,不離不棄,在螞蟻公寓門口睡了草叢睡了一宿。天明,微涼,一起喝碗茶,無話。臨別贈言,我給李鋒留下《秋興八首》(其一):
《等茶涼》
茶是解酒的藥
從北地苦寒
到客居龍城
像是一場醉酒
酒已入夢
總能看到有光
照著老家豬圈瓦房
一片金碧輝煌
和貧窮的仇恨已經消解
與故土的離騷足夠撫慰
我愿逆流而上
從此只能故地游蕩
秋涼
心原草枯黃
人遠行
茶未涼
汽車走在滬陜高速上。開著天窗,灰燼嘆息余煙,鋪平之后,足以寫滿我這一世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