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就想寫一下奶奶,一直不知道怎樣開始。
二十四年來,奶奶一直是我最親的人。
我從小在村子里生活,奶奶更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她是鄰村嫁到爺爺家的,那時候爺爺在村里是數一數二的能干人,當然到了當婚的年級,有不少人要給爺爺說媒,但是就第一次相親,爺爺便看上了當時勤勞美貌的張家二姐,那便是我經常從奶奶口中聽來的關于他兩最初的故事。
奶奶有三個女兒,我媽是二女兒,沒錯,我爸是入贅到我家的。因此在二十多年前的晚上,家里突然有了一個男孩兒,對奶奶來說不知道是有多么高興,甚至現在每每聽到她講那天的事情,臉上都帶著天真的笑容。
她會彎下腰摸摸我的左腳,又緩緩挺直腰板。
“哎呀,我的孩啊,那天你剛落地時,可把大家高興壞了。你爺爺當時準備好的紅雞蛋,一會兒就被鄰居們搶光了”。奶奶從小叫我“我的孩”,以至于現在發小都因此取笑我,我卻從每一聲中感受著溺愛。
村里是有這個習俗,誰家生小孩,都會準備紅皮雞蛋,被鄰居搶的越快,預示著小孩將來越健康。看著我現在健康的體格,真是得感謝我可愛的鄰居們。
她笑得越發燦爛了,“可是你知道嗎,你生出來的時候啊,左腳是殘疾的,五根腳趾和小腿連在一起的,你爸當時就有點不高興啦,我勸他說沒關系,孩子還小嘛,能糾正過來的,結果我就用布條把你腳丫固定,這樣長了兩個月,還不是現在活蹦亂跳的?”說著又看了一眼我的左腳。奶奶嬌小的身體顯得是那樣偉岸,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也能感受得到。
父母經常外出,從小我就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爺爺對于我而言,是傳統的嚴師尊親,從小就怕他,一個眼神,一句呵斥都能嚇退我想要躁動的勢頭。所以奶奶就是我的擋箭牌,犯了錯她都極力維護我,為了我也經常和爺爺“翻臉”。奶奶對我的好,我這輩子可能忘不了了。
那時候家里其實比較艱苦,奶奶每天很早就起床,生火燒茶喝,隨便吃點東西就上山去地里,沒上學的時候總是跟著奶奶,上山好玩的也多,各種野果子,順手摘了就吃,許多大樹干,見了就往上爬。因此也沒少被樹枝劃破,至今背上還有一條明顯的疤痕,那就是爬樹劃的,奶奶常說“上樹容易下樹難”,我正是下樹時掛在了樹枝上,至今也沒告訴過家人。有時候累了,我就在草堆里睡一會兒,醒來時總是被奶奶轉移到平坦的地上,身上蓋著她的上衣。現在真懷念那時候的太陽,一點也不覺得熾熱,曬在臉上,仿佛奶奶就是《西游記》昴日星官的母親一般慈祥,那時最喜歡的電視節目就是《西游記》了,關于慈祥也就覺得這是極限。微風拂過奶奶的臉龐和輕輕擺動著的衣襟,也拂過我稚嫩的童年時光,在夾雜著黃圖淡淡的泥土氣息中,對面的山上,夕陽開始墜落。差不多每天這個時候,歡快地回到家里,用冷水搓一把臉,拿起半個饅頭就啃起來。廚房里是奶奶在搟面,爺爺在灶臺里添幾把柴火,高聳入云的煙囪里冒出的炊煙是夕陽下最美的風景。
晚飯過后,奶奶都要往炕里堆一些秸稈或者落葉,這是北方特有的土炕的燃料。奶奶幾十年來都這樣重復著,至今回想起來土炕的溫暖,都會想起奶奶的勤勞。之后奶奶會出門去散步,走到大馬路上,和一群爺爺奶奶們談天說地,聊著一天的辛勞,家長里短,信息量不亞于現在看新聞,誰家的小孩生病了,誰家的遠方親戚要結婚,這些都是他們的談資。我呢,則是和小伙伴拎著長短不一的棍子扮演者孫悟空和牛魔王,在一聲聲拼殺打斗中迎來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回家路上總是先去找到奶奶,她總是站在那里,遠遠望著我,說著“趕緊和我回家去”,夜色中一邊蹦蹦跳跳走在奶奶前邊,一邊期盼著回家又能看喜歡的電視劇,雖然家里的電視機經歷過從黑白到彩色的轉換,在我心里,還是黑白電視機更好看,因為它里邊不僅有喜歡的孫悟空,也是因為可以和奶奶一起哈哈大笑。
我人生的前幾年都是睡在奶奶身邊的,奶奶睡覺都比較早,六十多年來都是如此,我打那時起就看電視比較晚,為此也沒少被爺爺呵斥。我是很容易滿足的人,小時候在睡覺前我都覺得開始睡覺到早上醒來的這段時間是最美好的,不用擔心任何事情,現在來看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第二天能否還能醒來,放在當時,誰會想這些呢?
我七歲才開始上學。村里當時也沒有幼兒園,直接就一年級開始學習,其實就是跟著大一些的孩子有紀律地玩。當時上學時,早上起來就是我噩夢的開始。背著書包獨自去幾百米之外的學校其實并不遠,但對我來說步履維艱,我厭學,不喜歡上學的氛圍。所以不止一次地,我會背著書包悄悄躲在某個角落,現在也不記得在干嘛,等到其他學生中午放學回家吃飯的時間,我也會回家,假裝自己從學校回來的。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過多久,直到有一天被奶奶在角落逮了個正著,她帶我回家用她自己的方法教育了我。先是給我做她拿手的而我又很喜歡吃的美食(用豬油和面混合在一起,加上調料,捏成丸子炒出來),然后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現在我只記得炒丸子的美味,早已忘了奶奶的緊箍咒是何妙語,但是很有效。從此我便乖乖去上學,也是從此以后,每當我調皮搗蛋,奶奶總會做炒丸子給我吃,這仿佛也是我找到了奶奶的軟肋。
奶奶也是我的第一個老師。小時候和別人家小孩玩耍,免不了要發生磕磕碰碰,我見過很多的家長,都會在雙方家長面對面解決問題時不加思考就袒護自己家孩子。奶奶卻每次都先道歉,再問請原因,對我的教訓也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和別人家的小孩玩彈珠,趁別人不注意拿走一顆放在兜里,回家還得意洋洋地告訴奶奶。一直很慈眉善目的奶奶第一次板著臉擰我的耳朵,給我講小時候拿人家一根針,長大就盜竊別人家牛的故事。我不知道孟母三遷的故事是否真實,但是奶奶從小教我的做人的原則和底線會影響我一生,這也是奶奶在鄉里名譽很好的保證。
家門口有一棵三叉枝的白楊樹,很小的時候吃晚飯,奶奶總是把碗放在三叉中央喂我吃飯。那棵樹還在,不過年輪又多了好多圈,就像奶奶的皺紋一年年增多。歲月殘酷到不會減緩任何一個人的衰老,奶奶也是。那時候年少無知,好多事情都是懵懂的。
奶奶對我的好當時我并沒有全部接受。每次放學回家,奶奶總會從小抽屜里拿出別人給她的好吃的,笑瞇瞇地拿給我吃,自己不舍得吃的,都是覺得我會喜歡的。我理所當然地接過來大快朵頤卻嫌棄奶奶的絮絮叨叨,有時并不會理會她的感受,我甚至還會提高音量吼奶奶,奶奶依然是笑瞇瞇地看著我,一句一句的“我的孩”叫著。有一年夏天在河里抓了幾條小鯰魚,放在水盆里養著,每天放學回家總是第一時間看魚還在不在。有一天魚終于不在了,是奶奶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我終于沖著奶奶爆發了,當時我應該用了粗鄙的語言,奶奶當時的反應我深藏在心里,她傷心的面容仿佛那個夏天突然下了雪。
關于奶奶,我其實無法用語言來描寫她之于我的偉大。我拙劣的文字只想在回憶還沒有模糊之前記錄下和她的往事,以及感懷爺爺奶奶幾十年來如此平凡卻依舊恩愛如常的愛情。現在每每回家,都是因為一個最無可駁回的理由:爺爺奶奶尚在,身體康健。那些過去的光陰,埋藏著奶奶往日的教誨和愛,曾經懵懂的我,現在還是奶奶最近的“我的孩”,一些東西留給歲月去原諒,也希望奶奶能夠原諒我的無知。有這樣的奶奶,是我幾世之福。
我有最親的人,我是她的“我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