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小滿
（一）
“化妝師，快，給他補妝。服裝師，你死哪里去了，這衣服怎么回事？趕緊給他換一套！”一個穿著紅色短袖，吊襠褲的男人，操著一口娘娘腔，一手化成蘭花指，一手插著腰，大聲的嚷嚷著。
說話的是最近炙手可熱的作家~月清朗的經紀人，自從月清朗出名之后，便被風云公司簽約了。風云公司經過一系列的包裝，將月清朗變成了一個勵志的神話人物，占據了頭版頭條半個月，招來了大批迷妹的追捧，清一色的在他微博的下面留言，說非他不嫁。
說起月清朗的成名，可真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出身農村，父親是隊上的大隊書記，負責全村人的撫貧等相關事項，是一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只是，作為優秀的黨員干部，他必須身先士卒，因此扶貧從來扶不到自己的家。在那個貧苦的年代，他們家已經達到了油鹽缺失的地步，他的媽媽常常因為柴米油鹽的事情，跟他的父親吵架。
那個時候，月清朗正在上初三。那天放學，他未走到家門口，便聽到家里傳來了父母的爭吵聲。
“老張家的老漢頭子去世了，今天遇到我，然后跟我嘮嗑，想讓我們把今年借的給娃兒讀書的錢，盡早還給他。人家過喪事，我看你怎么辦？”
“家里還有一點錢，你拿去還給他。”
“說的簡單，兒子怎么辦？你就是個窩囊廢，當了這么多年的大隊書記，屁都沒撈著，除了落個虛名，有什么用！”
“對，我就是窩囊廢，愛過不過，不過趁早滾蛋！”
“你還讓我滾蛋？長本事了啊！”
隨后，家里傳來了鍋碗瓢盆的撞擊聲，驚動了周圍的鄰居，引來了他們的圍觀。目睹這種狀況的月清朗，大吼一聲說不讀了，制止了父母的爭吵，并發誓這一輩子一定會出人頭地，照顧好二老的生活。
兩位老人倚著門框大聲的嚎叫起來，看熱鬧的也被這陣勢嚇得連連后退，大家都躲在那里竊竊私語，月清朗到廚房去，端來一盆餿水，用盡全部的力氣，倒了出去，看熱鬧的人被餿水的氣味，熏得一個個捂著鼻子離開了。
其中，有一兩個不識好歹的開始笑話他。他們說這個臭小子，這一輩子也逃不出黃土地了，還想出人頭地，簡直癡人說夢。讀那么多書也沒用，還不如趁早鍛煉筋骨，成為一個出色的莊稼人，還不至于餓死。
這些話，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里。其實，他有夢想，他想成為一個出色的作家，寫普通大眾的生活，揭露人性的善與惡。但是，他也從未對人說起過，他知道在他們的眼里，這個想法是可笑的。
那一天，他跑到自家草跺里，整個人倒了下去。月光很亮，鋪在他的臉上，那張本就瘦弱的臉，在月光下更加的干癟。隨后他轉身，把臉埋在草垛里，讓聲音沉悶在里面，以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開始痛哭，抽抽嗒嗒的鼻涕聲音混合著口中傳來的悲切聲，在這個寧靜的夜晚，顯得特別的清亮。
十幾分鐘之后，他站了起來，面對著群山，開始沉思。微風吹干了他的眼淚，也吹動著他的心。他握緊拳頭，指甲都陷進了肉里，微微的血絲滲透了出來，可他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仿佛流血的并不是他的手。他的眼神開始聚焦，露出鷹隼一般的銳利。
他恨，他恨這個世界給予他的磨難，他更恨生在這個貧苦之家。他驀地想起了海明威的那句話：人，可以被消滅，但是不可以被打敗。是的，他覺得自己不能被打敗，他要崛起，他要走出這片讓他憎恨的黃土地。
（二）
他離開了家，去往了大城市，可是因為學歷不夠，他只好跑到磚廠去做小工。磚廠不大，四面全部都是新出的磚頭，磚頭赤紅的顏色與他曬紅的后背，相互對應，都是血腥的顏色，很刺眼。
那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背，結痂的地方，又磨起了的新的紅印。雙肩上面，深深的一道溝，當初白色的皮膚全部被染成了黑色，順帶脖子也不能幸免。臉上隱約可見細細的傷痕，泛著紫色。雙手上面已經破了皮，紅色的皮肉暴露在外面。他推著車子，快速的走著，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
在這里，他已經生活了兩年了，正式變成了一個成年人。如果僅僅看他的臉，你會想不到，這是一個剛剛十八歲的男孩，苦難給了他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成熟。在這漫長的兩年時光里，他唯一沒有遺忘的便是讀書。一放假休息，他就去二手市場去淘論斤賣的書。
他有一個秘密基地，那就是那棟爛尾樓。夜晚，等其他人都睡了，他便偷拿著手電筒，躲在爛尾樓里面看書。他還從家里帶了一個黃皮子筆記本，遇到好的句子便去摘抄下來。
兩年的時光，他看了上百本經典書籍，他最愛的便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他感覺自己和孫少平太像了。不過，他不想像孫少平一樣，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成為作家的夢想。
有一次他做工的時候，被從車上掉落的磚頭砸到腳趾，指甲跟皮肉之間基本脫離，露出了鮮紅的肉。所謂十指連心，他痛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可還是推著車做工，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晚上，他弄一個創口貼一帖，繼續就著燈光看書。書本于他來說，是他的精神殿堂，不管白天有多么累，只要一遇到書本，他便渾身像打了雞血一樣，充滿活力。即使腳不時傳來疼痛感，他還是沉浸在里面，一直到凌晨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又恢復了磚廠工人的模樣，拋棄了自己身上的書生氣，大口吃飯，爆著粗口，他在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夾縫里艱難的生存著。
時光荏苒，他的筆記本也記得滿滿的，整個人強壯的不僅是身體，更是充盈的精神世界。之后，他便開始創作了，寫了很多很多篇文章，都是反映普通大眾的生活，描繪了底層人員的艱辛。
其中，他最滿意的文章是《我的跳蚤世界》，文中記述了自己工作兩年的心酸，他把自己比作跳蚤，無數人看到他，都遠遠的躲避著，可是他們還是穿梭在城市里，頑強的生存著。不過，他都自己保存著，從未發出去過。
那日下班后，他又去二手市場淘買書籍，路過公示欄，看到了一條征文消息，獎金達到一千元。對于一個靠苦力掙錢的人來說，這筆錢太有誘惑力了，他便抄寫了聯系方式，揣在褲兜里。一路上，他都在幻想自己的作品得到了人們的賞識，而不停地展露嘴角。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反而失眠了。他的腦袋里，一直有兩個聲音在回旋，一個支持他投稿，一個反對他投稿，還在不停的譏笑他的自以為是。是啊，他一個默默無名的搬磚族寫的東西，怎么可能得到其他人的喜歡呢？他還是蒙頭大睡吧，以免自己陷入無盡的幻想里。
半夜，他從夢中醒來，整個人雙眼放射著光芒。他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個老人在跟他談話，老人說自己是六十歲的他，那個時候的老人已經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著名作家，粉絲數以萬計。老人鼓勵他，勇敢的走出第一步，這一次，他一定可以一舉成功。
他興奮不已，起床找出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我的跳蚤世界》，一字一句的修改，態度誠懇而認真，如同在做一場朝圣。他腦海里回旋起《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里的那句話：當你全心全意夢想著什么的時候，整個宇宙都會協同起來，助你實現自己的愿望。他如此確信自己也會實現。
凌晨，工地里的機器又開始轟隆隆的響了起來，他被吵醒了。被壓了一夜的手臂，傳來了酥麻的感覺，他伸了一個懶腰，低頭又看到桌子上的書稿，整個人又充滿了斗志。早上干活的時候，他一個人傻呵呵的笑著。同事問他笑什么，他連忙擺頭，繼續搬著磚。
中午，他趁吃飯的空隙，把自己的書稿寄了出去，然后邁著輕盈的步子回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好好的睡了一覺。他不知道，此份書稿一寄出去，從此他的人生開始發生了變化。
（三）
一個月過后，他像往常一樣去工地上做工，同事們聚集在一起，對著報紙上的人物名字討論的熱火朝天。他湊進去一看，發現報紙上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模一樣，他驚嘆不已，揉了揉眼睛，再次確認，沒有錯，的確是他的名字。報紙上還說了請獲獎的人聯系他們。
他激動的跑了出去，第一次花錢買了一份報紙，從頭到尾的把消息看了一遍，把上面的文章也看了一遍，的確是他沒錯。他來到電話亭，哆嗦著雙手播出了電話號碼，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蹦出來了。那頭的人一聽是他，立刻和他寒暄了起來，還詳細的詢問了他的地址。掛了電話，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他的那篇文章，很快被無數媒體報紙轉載，引起了無數務工人員的共鳴。是啊，他們都覺得自己也像文章中的跳蚤，無數的人開始追捧這個作家，業界人士也給予這篇文章高度的評價。當然，作為沒有手機的人，他自然不知道這些。
第二天，他從睡夢中起來，領導就叫人喊他過去。一路走過來，工友們都對他開始吹捧
，有關系好的，開玩笑說：“我們的工農作家，從此要過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了，看來我們要好好的抱抱他的大腿！”
這一言論，迎來了無數工友的附合，大家都慫恿著他請客。他傻呵呵的笑著，滿口答應了工友們的要求，然后向領導的屋子里走去。
一邁進屋子，他頓時傻眼了，屋子里面坐滿了人，其中還有一個人拿著攝像機，認真的打量著他，看完之后，搖了搖頭，可以說，他從來沒有為這個形象的人拍過照。不過，這個靠一副作品的十八歲少年，還是一夜成名了。
那天，他感覺掉入了云端，那些人告訴他，要采訪他，要上電視。媽啊，那可是上電視，這樣的話，全村的人都會知道他，那他今年回去，肯定能夠得到他們的夸獎。多少年所受的憋屈，好像突然找到了突破口。
工友們說的也沒錯，有了作家這個頭銜，他就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從此再也不用跟他們混在一起了。他要以筆為武器，寫普通大眾的生活，為他們的工友掙面子。于是，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可是，他沒想到成名以后，各種采訪不斷，光是不同節目類型的采訪，都排到了三個月的行程。每天，除了各種文學研討會，粉絲答謝會等等，他沒有自己的時間了。
因此，出現了文章開頭的一幕，他也有了一個文雅的筆名~月清朗。主持人開始對他提問了，開始的問題，他結合自己的生活經歷，回答的還算圓滿。可是，當問到他是不是會轉向電視劇的劇本創作的時候，他猶豫了。采訪就這么冷了下來，那個娘娘腔經紀人中斷了采訪。
在后臺，月清朗對經紀人說以目前的水平，寫不了電視劇本。他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短篇小說，所以要拒絕這個請求，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免得丟人。
結果，經紀人對月清朗進行了頭腦洗禮，這個人告訴月清朗，如果他錯過了現在的機會，他會立刻喪失了商業價值，從此再想翻身可就難了。同時，這也是一個表現自己能力的機會，可以帶動新一輪的粉絲效應。
在這個人的勸說下，也為了盡快的賺到錢，月清朗答應了經紀人接下這個劇本創作。關于寫普通大眾的生活最初想法，他想放到后面去寫，反正機會有的是。
這條消息就像龍卷風，迅速的刮到了他的追隨者那里。無數人開始在他由經紀人打理的微博下面，留言支持他的選擇，就是這條消息，占據了半個月的頭版頭條。這個經紀人不時的把他創作的圖片發到了網絡上，更是迎來無數人的點贊，支持。
最開始的兩個月，他寫的很順，很多東西從他的腦袋里蹭蹭的往外面冒，筆下的句子，也讓他滿心歡喜。看著電腦上排列整齊的字，他覺得一本震懾世人的好書就要騰空出世了，整個人開始飄飄然，開始向他的經紀人到處吹噓。
他的經紀人看他的狀態如此好，于是在微博上大放厥詞說，他會六個月內完成這本四十萬字的電視劇本。這條微博，再次燃爆整個網絡，粉絲為了給他留言，一度造成網絡癱瘓。
可是，沒想到第三個月，劇本寫到十萬字的時候，他已經到達了瓶頸期，熬到大半夜，還是只寫了幾百個字。這幾百個字，就像一條條小蟲，反復的在他的眼前爬行，引起了他胃部不適，還跑到衛生間大吐一場。最后，他全部刪除了。
到了第四個月的時候，他完全寫不出來了，所有的東西都亂了。劇情亂，人物亂，所有的東西都連不上，他覺得自己快瘋了。整日在家里喝酒，摔破了無數個玻璃瓶，滿屋子的煙霧，充斥房間。
眼看時間越來越近，月清朗開始著急了，夜不能寐，在還有十天截止時間的時候，他開始恍恍惚惚的，茶飯不思，最后，整個人暈倒在自己的家里。
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醫院。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的他得了重病，身體無法動彈，唯一可以轉動的只有眼珠。他還夢到自己的奶奶，輕輕的撫摸著自己的額頭，讓他不要哭泣。
他回想起自己在工地上的日子，每天和工友一起吃著大鍋飯，喝著啤酒，聽他們說著自己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事情，那個時候他好快樂。
驀地，他想起寫文的初衷，是要寫普通大眾的生活啊！他一個從小泥里打滾的人，最想替普通大眾說話，引起大家對工農階層的關注。可是，他現在都在做什么！還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混蛋！
那天，醫生也告訴他，因為嚴重的缺失睡眠，他的身體機能紊亂，抵抗力下降，所以才會在氣溫驟降的夜晚，暈倒了。體內還發現了潛藏的病變細胞，如果繼續下去，病變細胞可能會擴展為癌細胞。
聽著醫生的話，他徹底醒悟了，不禁流下了一行清淚。他回想著成名后的一切，終于明白了一切的都因虛妄的名頭而起。因此，當他的娘娘腔經紀人再次給他洗腦，并催他帶病寫稿的時候，他給了經紀人重重的一拳。
截止日期到達的凌晨，他照著經紀人的操作方法，登陸了自己的微博，留下了：我曾經渴求的一切，如今真真切切的擺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嘗不到甜了。它變了味，我也消化不良了。各位，再見！
然后，他徹底的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里。有人說，月清朗是個騙子，他就是曇花一現，其實壓根沒有什么才華。有人說，是媒體害了一個天才作家。
一年后，有一個筆名叫瘋子的人，又開始爆紅，筆風跟月清朗有幾分相似，但是誰也沒見過他，作品都是郵寄過來的。據說，他生活在無網絡地方，沒有媒體見過他本人。有關瘋子的各種傳說開始流傳……
一個裸露著后背的男人，在烈日下背著磚頭，黑黝黝的皮膚上，布滿猩紅的紅印。男人回過頭，對著旁邊的同事嘿嘿的笑著，同事們叫著：“瘋子，你快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