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二十多年前,一個農歷八月的一天下午,黃家坡的土地里,玉米秸稈被堆成了垛,零星地分布在地里。一群男男女女圍著一棵大漆樹,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什么。大漆樹下臥著一頭膘肥體壯的水牛,大盤角齊根部斷掉了一支,斷口處血肉模糊,還有絲絲鮮血從傷口處冒出,順著它長長的臉往下流,滴落在地上,染紅了好大一片草。也許是還沒適應少了一支牛角帶來的重力不平衡感,它一會兒歪著頭,一會兒左右搖晃著腦袋。
一位少年郎扒開人群,跑到水牛面前,跪在地上,佝僂著腰,雙手捧著它的頭撫摸著,眼淚斷線般地滴落到水牛的頭上。
少年郎正是水牛的小主人——李大娃,這頭水牛是六年前來到他家的,那時他七歲,牛一歲。第一次見面,牛躲在大娃父親的身后,像個害羞的小男孩,大娃卻是迫不及待跑過去牽著牛繩,圍著牛仔細地打量起來。弟弟妹妹們也跑來圍觀家里來的新成員。
“它的頭好大,還插著兩根大竹筍。”三歲的妹妹奶聲奶氣地說。
大娃父親:“它的角又粗又直,等長大了一定是個大盤角。”
妹妹:“那我們就叫它盤角?!?/p>
大娃:“不對,他是頭公牛,應該叫盤角牯?!?/p>
幾姊妹圍著??戳擞挚?,只見它平平的額頭下側是一對略顯外凸的大大的圓眼睛,一張大嘴不停咀嚼著。再看它的脖子,從頭部到肩部越來越粗,脖子靠肩部一端,還長著一條兩三寸寬的“V”字型白色條紋。它身材勻稱,外披一身細而密的黑灰色的毛,讓人忍不住想去摸摸,四只粗壯腿再加上那超大號竹鞭般的尾巴,一看就知道,等它長大了力氣一定很大。
“你們喜歡盤角牯嗎?”父親看著孩子們問道。
“喜歡!”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那你們誰愿意負責放它???”
“爸爸,我來吧,弟弟妹妹太小了,他們管不住盤角牯的,交給我,我保證每天都讓它吃得飽飽的,把它養得膘肥體壯?!贝笸拚f話的口吻像個大人,有理有據。
從此,放牛娃的隊伍里多了一個大娃。大娃放牛的第二天傍晚,小伙伴們都趕著他們的?;丶伊?,他的盤角牯卻站在路中間“哞哞”叫喚,就是不走,任大娃怎么拽它的牛繩,它都絲毫不動。大娃用細木棍抽它的屁股,它轉過頭來看著大娃“哞哞”叫著還是不動,折騰好半天,天色越來越暗,半山腰里,就剩大娃和盤角牯一人一牛在那僵持著。
大娃急了,放開牛繩,轉身在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瞄準牛后腿狠狠地砸了過去,這一砸,牛動了,邁開四條腿狂奔起來,但是沒往回家的方向,而是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大娃急忙追上去,試圖抓住牛繩,可它速度比大娃的速度快得太多,哪里抓得到,大娃眼睜睜地看著它穿過農田,隱進樹林。
這可把大娃嚇壞了,暗想:“它要是跑了找不回來,爸爸估計會打死我的,這盤角牯可是爸爸花了我們家的全部積蓄才買來的?!彼较朐郊?,兩眼一熱,喉嚨一哽,“哇嗚哇唔”大哭起來,邊哭邊喊“爸——爸——”,希望父親能來把牛找回來,哭喊了好久,也沒見父親的身影。估計是累了,他直接躺地上繼續喊,喊著喊著,睡著了。
“大娃——,大娃——,你在哪里?”大娃迷迷糊中,聽到父親在喊他,他一骨碌爬起來,高聲回答:“我在這里,爸——,盤角牯跑不見了!哇嗚嗚嗚”看著父親的手電光,大娃又大哭了起來。
“朝哪里跑的?”父親焦急地問。
大娃指著牛跑去的方向說:“那邊。”
“那沒事,估計是跑去找它媽媽了,走,我們去你張大伯家看看,我是從你張大伯家把它買來的?!备赣H說著,領著大娃往張大伯家的方向走去。
牛找回來后,還是大娃負責放牛,因為弟弟妹妹們太小,父母親要在地里忙農活,只有大娃是放牛的最佳人選,只是每天傍晚時,父親會來接他們回家。
半個月后,牛才忘記了它的媽媽,完全融入了這個新家庭,不用大娃父親來接,它也能聽話地跟大娃一塊兒回家。之后的日子,它和大娃感情越來越好,甚至只要大娃一聲呼喊,它就會屁顛屁顛地朝大娃跑過去,大娃要騎它時,它會把頭低下,一動不動地等大娃爬到它的背上去后,才按大娃的命令行動。
在大娃精心照料下,牛長得很快,一歲半的它,比來大娃家時長大了一圈,力氣也更大了,發起脾氣來連大娃父親都拉不住它。
“今天早點回來,我去請你大伯他們來幫忙給盤角牯穿鼻繩。今年要教他耕地了,不穿牛鼻繩沒人控制得住它?!贝笸薷赣H對準備去放牛的大娃說。
那天是星期天,大娃不用上學,想著盤角牯會被刺穿鼻孔,他有點心疼它,十點過了還沒把牛收回家,在大娃父親站家門口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后,他才磨磨蹭蹭地把牛騎了回來。
穿上鼻繩后,牛更聽話了,只要大娃把拴在它鼻繩上的繩子輕輕一拉,不管愿不愿意,它都會快速地朝大娃走去。
教牛是穿了鼻繩后的第二個星期天,大娃父親起得很早,和了一大盆玉米粉給牛吃,教牛的地點就在家門口的一塊平地里。
大娃牽著牛繩走在牛前面,大娃父親在牛身后掌控著犁??诹詈芎唵危骸白摺贝黹_始工作了,“溝”代表走偏了,“哇”代表停,“哧”代表走慢了,“轉”代表掉頭。
有大娃在前面“翻譯”口令,約莫一小時的時間,牛就完全聽懂了口令,不用大娃在前面牽著也能正確執行口令了,大娃干脆坐一旁的樹樁上看它耕地。盤角牯真像大家說的那樣,力氣很大,這塊兩三畝的地不到兩個小時就耕完了。
回到家里,大娃父親找來豬油,涂在它那被牛軛壓彎了毛的肩上,大娃才發現,它那些彎曲的毛下的皮膚,有些發紅,像是快要被磨破了,他有些心疼了,但也很慶幸,盤角牯學會了耕地,要是學不會,它一定會被便宜地賣給屠夫,價格估計是買它時的一半,那他們家的損失是不小的。
這個春季,大娃家的所有地都是盤角牯耕完的。夏天的時候,莊稼在地里瘋狂地生長著,這意味著在盤角牯的幫助下,大娃家今年將會迎來大豐收。
一天下午,大娃像往常一樣爬上盤角牯的背,騎著它出門放牛了。在他們路過李二叔家玉米地時,看著那一個個掛著“紅毛”的玉米棒子,大娃心里有了個大膽的想法,想看看盤角牯能否嚼得爛一整個玉米棒子。
只聽“咔”一聲,騎在牛背上大娃伸手掰了一個還未成熟的玉米棒子,丟到盤角牯面前,大娃聽著它嚼玉米棒子的“欻欻”聲,猜想肯定很香??此酝暌粋€,大娃又掰了一個……一連十幾個玉米棒子,算是給它辛苦了一個春天的獎勵。它越吃越歡,長尾巴甩來甩去地敲打著大娃的屁股,像是在向大娃表示感謝。
“大娃!你干嘛掰我家玉米喂你家牛?下來,我要把你家牛牽走,叫你爸爸背玉米來賠了,我再還你家牛?!崩疃灏汛笸迯呐1成侠聛?,牽著盤角牯揚長而去。
當晚睡覺時,雖然被抽了十幾鞭子的腿上還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但大娃一點也不后悔,他要把它喂得胖胖的,秋耕的時候它才更有力氣。
從那之后的日子里,無論春夏秋冬怎么變化,盤角牯耕地時,大娃就割草等它回來吃,不耕地時,大娃就騎著它到山上去放。盤角牯越長越壯,四歲的它,差不多已是寨子里最大最強壯的水牛,犄角長成了大盤角,是名副其實的盤角牯了。
騎著它出門時,還離得遠遠的,大娃就會對放牛的小伙伴們高傲地喊:“黃小跳,你走遠一點,當心你家鷹爪角被我家盤角牯打死。”放牛時,小伙伴們也都離大娃和盤角牯遠遠的。
“盤角牯長大了,放的時候不能和其他牛處得太近,距離要保持一里以外?!泵刻齑笸掾T著牛出門時,大娃父親總是耐心地囑咐。大娃也時時注意刻刻小心,盤角牯一次架都沒打過。
盤角牯七歲了,大娃已十三歲,這個秋天的一天下午,大娃像依舊是騎著盤角牯去放,才到黃家坡時,早一步到的黃小跳隔老遠就喊:“大娃哥——,大娃哥——,快來吃八月瓜,我找到八月瓜了。”
八月瓜,山里的一種野果,秋天成熟,味道清甜爽口,還帶有特殊的香味兒,小伙伴們都視之為珍寶。
聽到小跳的喊聲,大娃怕他離開后盤角牯跑去打架,就把它拴在一棵大漆樹上,朝小跳跑去。小跳才找到兩個八月瓜,他倆一人一個,吃完感覺不過癮,決定進山里去找。
“大娃——,大娃——,你死哪去了?”
找八月瓜找得正起勁的大娃,聽到了父親的叫罵聲,一陣恐慌頓時傳上心頭。丟了用衣服兜起來的八月瓜,往黃家坡跑去,這時他才發現,他和小跳現在離拴牛處已差不多有四里。
看著臥在大漆樹下的盤角牯,大娃淚眼朦朧,但一直強忍著沒哭出聲來!盤角牯見了大娃,搖晃著少了一只角的腦袋,想要站起身來,嘗試了好幾次,終究還是沒成功。
一身傷痕的它,干脆臥地上不動了,看著大娃“哞哞哞”叫喚著,像是在對小主人說:“我打輸了,我要是沒被拴住,一定不會輸?!逼怀陕暤拇笸蓿瑴喩戆l著抖,臉被憋著的一股氣撐得通紅,青筋從脖子一直延伸到了耳根。
“老子喊你放牛你不好好守著,你到處跑,喊你放牛你要去找八月瓜……”
正當大娃悲痛欲裂之時,大娃父親拿著一根比大拇指還粗的竹條子,往大娃腿上死命地抽打著,邊打邊罵,大娃這才哭出了聲來,撕心裂肺的嘶吼聲帶著悔恨,回蕩在山谷中。
不知道被抽了多少下,張大伯拉開了大娃父親,勸說道:“都這個樣了,你把他打死了也無濟于事。看這情形,牛腿一定是斷了,醫好了也耕不了地了,不如現在找個屠夫來賣了得了?!?/p>
“這牛耕不了地了,明年的莊稼咋種得下去哦,你這個敗家子,才吃得兩年飽飯,你就不曉得牛辛苦了!”大娃父親指著大娃罵了半天,在大伙的勸下慢慢冷靜下來。后來,在村長的調解下,兩家各折一半,黃小跳家陪了一半的差價,牛打架事件得以和解。可大娃的盤角牯,定格在了這個秋天。
二十多年過去了,山村里家家戶戶都養的水牛不見了蹤影,水牛就這么悄然退出了山村發展的舞臺,然而,大娃對水牛的情感卻分毫不減,特別是那盤角牯。如今,他家里還保存了一整套的牛耕農具。有了微型耕地機以后,牛耕農具只是一些徒占地方的擺設,大娃也一直沒舍得扔掉,這些農具,承載了他對盤角牯的思念,記錄了盤角牯和他相處的童年時光,更是記錄了那艱難歲月里,誰才是這個家的大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