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樹臨風的心理師。為尊者諱,寫這個故事時,我需要給他另取一個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頭也想不出比「吳益軍子」更為尊貴的名字了。怎么辦?那就借他用用唄。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稱來敘述他的故事吧。
連載中,第二十七篇;上一篇:[連載·一具心理尸?]一個心理師在戈壁灘驚覺,他在愛情關系中的種種算計全都落空了……
1.
一路顛簸著,我還是睡著了。大巴到格爾木時,我還沒醒,天也沒亮。彼時,我已跳出了河西走廊,身在青藏高原腹地了。我兜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所為何來呢?
我來格爾木斷然不是因為那胡楊林,我早就聽說了,格爾木的胡楊林戰勝了寒冷、風沙和干旱,卻沒能躲過盜伐者的利斧和大群牛羊的踐踏;已被破壞得不成樣子了。我千里迢迢來到格爾木,為的是一睹察爾汗鹽湖那仿若圣光之鏡的迷人風貌。
不過,我大老遠地跑過來,能深入鹽湖還蠻偶然的。在去鹽湖的路上,我遇到一來這邊出差的小伙子,他跟我講,去鹽湖之前最好先去鹽湖博物館看看。我信他了。
有意思的是,當我在鹽湖博物館里東張西望的時候,有位著裝非常職業的女子走過來問我:「先生,你買好票了嗎?」她說的應該是進這博物館的門票吧?我猜測著,就很誠實地回她說:「還沒買呢。」我估計門票用不了幾塊錢,所以也就沒存逃票的心思。她看了看我,見我一身背包客的裝扮,估計我來這兒肯定不只是為逛逛眼前這座空空蕩蕩的博物館的,所以緊跟著就問:「那你要去鹽田嗎?」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丟下一句「那趕緊上外面的大巴吧。」就轉身走掉了……
就這樣,當我還在尋思著怎么去鹽湖,就已經莫名其妙地被一輛豪華大巴拉到了鹽湖邊上。
察爾汗鹽湖地處戈壁瀚海,這里氣候炎熱干燥,日照時間長,水分蒸發量遠遠大于降水量,再加上長期風吹日曬,湖內便形成了高濃度的鹵水,逐漸結晶成了鹽粒,在湖面板結成厚厚的鹽蓋。
我在湖邊找了個穩當的地方坐下,看著浮在鹵水上的萬丈鹽橋,醞釀起阿喀琉斯的憂傷來!
阿喀琉斯是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英雄,但特洛伊戰爭中他因觸怒了希臘統帥阿伽門農,阿伽門農便奪走了他心愛的女奴。憂傷的阿喀琉斯離開自己的朋友,來到海邊,他向大海伸出雙手,大聲呼喚自己的母親:「母親,要是我生下來的生命注定是短促的話,為什么宙斯還要奪去我的榮譽!阿伽門農凌辱了我,剝奪了我用戰功換來的獎賞。母親,你聽啊!」
從那一天起,半人半神的阿喀琉斯既不參與首領們的會議,也不參加戰斗,他一天天憂傷地坐在自己的帳蓬里……
從史詩中回轉過來,我環顧四周,看到和我同車來的一些人在聊天,一些人在拍照,一些人在開懷大笑。而我自己呢,過去是一個悲劇,現在是一團亂麻,未來也看不到希望,好像這美麗的鹽湖邊只有我擁有這獨特的情緒——「憂傷」。
從那一刻起,身為德高望重、玉樹臨風的心理師,我學著半人半神的阿喀琉斯的模樣,在遇到的蕓蕓眾生中用沉默、孤獨和冷漠把自己包裹起來,憂傷地坐在鹽湖邊上……
2.
察爾汗鹽湖周圍地勢平坦,荒漠無邊,但風景奇特。整個湖面好像是一片剛剛耕耘過的沃土,又像是魚鱗,一層一層,一浪一浪。不同的只是,土地上無綠草,湖水里無游魚,天空中無飛鳥,一片寂靜——跟我假模假樣的憂傷非常合拍。
有人說,憂傷通常來自于我們對期待的幻滅,一如「榮譽」在阿喀琉斯的眼前幻滅了,他深深地陷入了憂傷一樣。
期待的幻滅,讓我們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望,讓我們不斷地在黑暗、強勁的漩渦里翻攪,甚至產生自我了斷的念頭。
「大多數人都傾向于低估他人的負面情緒體驗」,這種知覺偏差造成了一種集體幻覺,使得我們認為快樂才是生活的常態。所以生活中,我們一直在追求快樂,但我們追到手的往往是這樣或那樣的憂傷。
不過我發現,這樣或那樣的憂傷一方面打擊著我的心靈,另一方面又塑造著我的精神世界。就像有人講的那樣:憂傷把我的注意力從積極的生活中轉移開,聚焦于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上了;當我損失慘重或處于極度憂傷的時候,我會想到對我最重要的人,而不是個人的成功,是人生的深層規劃,而不是令人精力渙散的小玩意。
曾幾何時,在我陷入這種真切而純粹的憂傷時,我忍不住淚如泉涌,而這淚水就宛如心靈的洪水,沖垮了我在心中堆砌的一堵又一堵高墻。隨著心墻的崩塌,我坦然接受了憂傷的人生真相,我不再去否認,也不再去和那注定不可能改變的事實較勁……
每當我做到這一點時,我的心理能量就獲得了解放——它們此前都被我投注到外界的人和物上了。但此刻,這些能量終于流轉到我自己身上,最終讓我的內心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
有人曾跟我說:「憂傷,是完結的力量!」憂傷所完結的,是悲慘的人生真相。當然,這真相永遠不會消失,但經由憂傷之路,我的心靈從這真相的悲劇中獲得了解放;甚至,這真相的悲劇性還會成為我心靈的養料,促進了我的成長。
我很清楚,我的力量不在于我看上去有多快樂,而在于我的心離憂傷的真相有多近!
3.
察爾汗鹽湖的真相是,這兒最美的不是白天,而是晴朗的夜晚。我聽說,當漫天繁星盡布于穹頂時分,你的腳下也是無盡的星辰,就仿佛走在銀河里,沒有什么大地了。
記得有那么一陣子,為了能過上體面的生活,我沒日沒夜地穿梭在華北和東北大地。幾乎每個周一我都要早早地起床,去北京站趕火車,待我再從北京站出來時,多半已是周五了。就這樣,我在欲望的指引下,起行、勞作、歸來!
有一次從哈爾濱轉車去佳木斯,半夜里我被窗外的亮光驚醒——大約是兩點半鐘,因為時差,天卻已經大亮了。那一刻我想到我的未來,我感覺它就像那亮光,讓看到了光明,卻看不到希望。我就試著問我自己,我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呢?我看到的是,我的人生就像蜷縮在那逼窄的臥鋪車廂里的我的身體,被困住了,輾轉不得……
冒出這樣的象征不是沒來由的,我試圖在這個象征中為自己找到共鳴、安慰和出路。
在所有的象征當中,最精妙的莫過于作為苦難而被孕育出的人的形象。在此,象征脫離了浩瀚星空、風云雷電的意象,披戴起人的形貌,化作一個時時經歷悲歡更嬗的人物形象。并且,他的生命軌跡也像那一輪白日,此一時高懸天頂,彼一時墜入暗沉黑夜,然而隨即又披一身新的光芒再次躍出天際。
太陽遵循自身的運行法則,自清晨開始向上的軌跡,正午時爬過天穹之頂,隨即轉而向下,直到黃昏時分,把它的輝煌留在身后,毅然投入無邊無涯的黑夜。人的生命就好似那太陽,按照不可改變的法則運行,在這段旅程告終之際,便沒入黑暗,而后又在下一個時期再次升起,開始新一輪的循環。
我試著用這樣的象征來激勵我的生命,尤其是陷入萎靡、消沉,身處那叫「憂傷」之境的生命。但我也發現,這樣的激勵往往是有問題的:非但難以讓我及時脫離這險境,還會讓我在未來的生命中一次次重新踏入這險境。
這說的斷然是沒錯的。你看,在這察爾汗鹽湖邊上,我不就又一次踏入這險境了?
4.
在我看來,我與生俱來就有一種自我實現的力量,我渴望積極向上、與人為善;這是我的「自我概念」。但我常常受到欲望的左右而走偏了,從而自我設限,將自己拖拽進那個叫「憂傷」的地方。
仿佛我一旦躲進了憂傷之中,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任由欲望的吞噬;而一切試圖擺脫憂傷的努力,都是在和欲望抗爭。結果就是,我要么繼續停留在憂傷中,被未滿足的欲望侵蝕著;要么贏得了這場戰爭,而被新的欲望所捕獲。
在這,我不禁要問一句:如果我能把痛苦、折磨、掙扎和一切欲望所引起的焦灼及害怕都擺脫,只剩下欲望所帶來的快樂,我還想擺脫欲望嗎?要我說,我真正想要的不是擺脫欲望,而是擺脫欲望所引起的擔憂、焦灼和痛苦。也就是說,我想從欲望的苦果中解脫,而不是脫離欲望本身——這才是我憂傷的真相。
欲望可以是本能的、感官的、強制的、貪婪的、無控制的、非理性的,也可以是倫理的、深思熟慮的、順應的、反思的、控制的、理性的。欲望的品質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可以在道德和感官層面賦予其對象善與美的特性,進而對我與他人乃至世界的關系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這讓我想起歌德筆下的《浮士德》。這部著作具有非常深刻的意義,原因在于它簡潔明白地闡述了幾百年來的古老問題,這問題如同希臘文化中的俄狄浦斯情結一樣縈繞在人們心頭:我如何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是寧愿冒著被世界拋棄的危險還是選擇被世人接受的權宜之計?
如何從困境中解脫出來,看似我面對的是個選擇問題,而事實上呢,我面對的是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在困境中我可能遭遇的所有心理狀態中,沒有哪一種比「等待」這東西更富于隱蔽性了。
等待是最兇猛、也是最狡猾的,然而我卻感覺不到它的兇猛,也極少覺出它所造成的破壞。
如果我細細體會等待的力量,就會發現,無論何時何地,我的一切情緒、興趣和愉悅感都在它的絕對統治之下。等待狀態下的悠然靜謐,是魅惑心靈的秘咒,能擱置最迫切的追求,能動搖最堅定的決心;這種風平浪靜給我的人生帶來的不良后果,比一切礁石、一切風暴都更加可怕。
若要對等待準確地加以描述,我必得說它是心靈中一種「知足常樂」的假象,使我無論承受了多么重大的損失也能處之淡然,并以此來代替我應得的一切樂趣和利益。
5.
回望這些年,于憂傷困頓中,我幸而未生一味等待的習氣,反而潛心鉆研了文學、歷史、哲學,乃至腦科學和神經科學。由著這些知識,我硬是粗暴地把心理學分成了「微觀心理學」和「宏觀心理學」,硬是閉門造了些不成熟的心理學觀點、理論和方法,自娛自樂著。
這些經歷于我,不但平添了幾分深沉,還修煉了我在心理咨詢工作中體驗別人內心世界的能力;同時,它還是我寫作的源泉。要我說,若是在順風順水的境遇中,我是無論如何也遇不見、撿不到、刨不出這些東西來的。
在這生命的憂傷困頓中,我套用《浮士德》里的地神所說的一句話:于生命之潮,于事業之流,我穿去穿來,我飄下飄上;生生死死,起起落落,錯綜交織,就像鹽湖里的鹽花一樣,火熱地生長!
察爾汗鹽湖里一切綠色植物均難以生長,但卻孕育了晶瑩如玉、變化萬千的神奇鹽花。
這里的鹽花或形如珍珠、珊瑚,或狀若亭臺樓閣、飛禽走獸,把鹽湖裝點得美若仙境。
看著時間,我已無心欣賞這鹽花了。我上了來時的那輛大巴,我想回格爾木,去西寧。
6.
此番去西寧我特意繞開了青海湖。對我來講,游青海湖最有意思的莫過于租輛自行車,花上三五天時間去環湖了。這次時間不夠了,那暫且留有余不盡之景,以貽將來吧!
我算了算日程,雖然環青海湖的時間不太夠,但逛逛座落在湟中縣的塔爾寺還是寬裕。
塔爾寺最隆重的活動應該就是「曬大佛」了吧。「曬大佛」當日,天不亮塔爾寺的喇嘛們就要做各種準備了,然后抬著巨大的佛像(大唐卡),沿著寺旁的山路往山頂上走,接著將巨大的佛像從山坡上一直鋪放至山腳下。
這樣的活動雖與我格格不入,但我心地忠厚,我的目的,就是陪著自己的肉體走遍這片圣地,什么壁畫、堆繡、酥油花和宗教活動,都去看個仔細,等到我體味過其中的虔誠、歡樂、熱鬧和鋪張后,再回去自尋煩惱吧。
說到煩惱,我當下最煩惱的是,都到青海了,這窮游中國的旅行,接下來該怎么走呢?
7.
我想,還是不要等待了,是時候去蘭州了——在黃河邊上跑一場馬拉松。我聽說,沒有什么煩惱是跑一場馬拉松解決不了的!
連載中,第二十七篇;下一篇:[連載·一具心理尸?]一個心理師聽說,沒有什么問題是跑場馬拉松解決不了的……
未完待續……